如今可算是遭了报应。
“咳咳,确实是在演戏,其实没那么疼。”
忍过了第一阵,百里渊勉强露出点笑意来,“居然轻易被你看穿了。”
话虽这样说,他支撑在桌上的手却依旧没能收回来,另一只手贪恋着方才鹿晚游手腕上的触感,想再伸过去与她接触,不出所料地被躲开。
接连的失落,让百里渊整个人都灰败了不少,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虚弱了,连挤出的笑容都十分难看,全身上下仅有眼中的期许,依旧浓烈如初:“我这里的茶水好喝吗?留下来再喝一杯吧,好不好。”
鹿晚游没有摇头,但将头转开的举动依旧叫百里渊如坠冰窟。
“再好的茶水,也终究有喝完的时候,我不想喝了。今日来看望你,便是同你把话说清楚,以后走在路上,不小心遇见,就当不认识彼此吧。”
痛念钻心,百里渊想笑,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阵阵咳嗽,等好不容易缓和一点,他才喘着粗气道:“怎么当?只要你在的地方,我就会忍不住看你,现在更是谁都知道我喜欢你,你告诉我,要怎么当不认识?”
“那是你的事情。”鹿晚游顿觉头疼,视线不经意间扫到百里渊,发现他明明是个伤痛病弱的模样,骨子里蕴含的执拗却依旧明目张胆地凸显着,倔强地不肯收敛分毫。
“你……”
对他此刻的表情太熟悉了,鹿晚游分明在不久之前就见到过无数次,她心神巨颤,嘴唇抖动,“你果然跟他是同一个人。”
同样的神态,在那个人的脸上,执意复活人命时出现过,挖坟掘墓时出现过,将鹿家活人丢进焰泉中时更是达到癫狂的顶峰。
脊背生寒的同时,几乎要落下泪来,鹿晚游摇头喃喃:“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看见你这张脸,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想起那些恐怖的事情……”
有片刻的时间,百里渊脑子里都是空白的,连身上的疼痛都没了知觉。
但麻木至此的他,依旧在听鹿晚游说话:“又不敢跟母亲说,只能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想,晚上觉都睡不好,一闭眼就会做噩梦……”
她扑簌簌掉落的泪珠,将百里渊从混沌中拉扯回来,本能想要伸手去帮她擦拭,全然没注意到,他自己不知什么时也眼圈微红。
“你别碰我。”鹿晚游又退后了,哭泣防备的样子,让他抬起的手臂孤零零凝滞在那,无法再进哪怕一寸。
“我不是他……”百里渊无力到已经支撑不起正常的嗓音了,沙哑的申辩,听来却毫无可信度。
“你用他的眼睛和身体,体会了那么多事,学了那么多功法,进一趟神识,简直如回家一样,不仅没有任何损失,还收获不少,你说你不是他?”
无言以对。
想想鹿晚游在神识之内的惨痛,再想想自己,百里渊真的无言以对,即便他那时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同样痛苦,可到底从那个人身上继承了更多,这让他的痛苦都变得不值一提,宛如笑话。
“焰泉的那一晚,我知道你就在我身后哭,还喊过我的名字。”
百里渊目光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又变回了口拙的自己,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得了她,“我很想帮你,为此宁愿自裁带着他一起去死,但是我操控不了他的身体,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不过现在可以了,我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我们的结局,你当时看到的那些,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在这边发生,我不会做跟他一样的事情。”
以手指天的誓言,鹿晚游却根本不信,她一把擦掉眼眶里的泪水,决心要走。
再待下去,多与他提几句过往,只怕精神更加承受不住。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不用改了。”
泣声留下这句话,她迈步要从百里渊身侧绕开,那人本能阻拦,横斜到她跟前,堵住去路。鹿晚游无奈换另一个方向,可他依旧不让。
仿佛又身陷在神识的记忆之中,看着“百里渊”为所欲为,她的悲惨的呼号却起不到任何用处,鹿晚游还挂着泪珠的脸颊上,显现出一种深深的绝望。
“……我说的话,好像从来都没有用。那个人他听不见,我拦不住他,你听见了,却还是没有改变。”
她神情恍惚,让人分辨不清,这些话究竟是在说焰泉那晚,还是此时此刻,但不管如何,刺向百里渊心口的刀子,却是狠狠扎了进去,搅得他心脏血肉横飞,支离破碎,再也拔不出来。
张开的嘴唇,空洞嗫嚅几下,百里渊没能说出一个字,是被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样子,吓到失魂落魄了。
眼前的鹿晚游,太像一缕即将脱离这个世界的残魂,百里渊不知道,自己若继续坚持下去,她是不是就真的要消散,或者如在神识中看到的那样,干脆选择自毁……
抿紧了唇,同时将心头的贪念一个个压制下去,百里渊耗费了无穷多的力气,才终于将自己的脚挪开,放她从身边经过。
“好,回去多多休息,不要再想过去的那些事了。”
第119章
百里渊既然被妖王排除了嫌疑, 那事情就再无翻盘的可能了。
秦家内里可谓失望至极,脸上却又不得不带着客客气气的笑,继续按照计划举办一场宴会, 给此事来个终结, 希望大家吃完了赶紧各自回家去, 此次丢脸就当翻篇了,剩下秦如风的葬礼他们自己解决。
该挨的骂已经挨了,该赔偿的东西也已拟定,好不容易才搞定周围这群人,宴席之上, 秦老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
现在就只剩下百里渊这一个刺头还没解决了。
要说,也是飞星洞天太多事了,秦家都乐意给他们多点赔偿,只求此事尽快过去, 那长老却执意坚持,说宗门是宗门, 百里渊是百里渊, 他在幻境里吃的苦头, 别人没资格替他索要代价, 得等他出来之后, 自己亲自去找秦家讨要。
“真是个专给人找麻烦的臭小子, 哼, 怎么就没死在里面嗯?”秦老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见宴席上气氛渐起,到了说话的好时候, 便在脸上挂出了笑意。
“真没想到, 百里仙君年纪轻轻的, 就能有如此实力,从紫雷幻境中全身而退,简直世所罕见,令人佩服。”遥敬一杯酒,秦老又继续铺垫,“夺舍之事,过于离奇了,幸亏有妖王的提醒,我等才辨明真相。日后,秦家会和妖王一起,追查那妖魔的老巢,以及是否还有同伙等等,这事,可能还需百里仙君你的帮忙啊。”
坐在愉悦氛围中的百里渊,心情一片糟糕。
大伙以为他面色苍白,是因雷击伤痛难忍,殊不知下午与鹿晚游的那场对话,才是他此时神不守舍的根源。
明明已经听清楚了她的要求,百里渊却依旧难以做到,一双深邃的眼眸,总是时不时往某个特定的方向看,在那里,鹿晚游也沉默地坐着,只偶尔跟身边的鹿夫人讲几句话,从来没有往他这边看过一眼。
邀请没得到回复,秦老只能尴尬一咳,暗道这小子的气性还真不小。
不得已,他一个长辈只能豁出面子,略作赔礼:“此次幻境之事,实属误会,冤枉了百里仙君,我秦家上下深感不安,不知你现在有何难处,说出来,我们定然全力以赴。”
见旁边的百里渊就没认真听秦老说过话,长老都看不下去了,拿胳膊撞了撞他:“多少给秦家点面子,还有,你盯着人鹿小姐看,也要适可而止。”
百里渊回头,神志清醒的样子哪里是刚才没听啊,他分明什么都听到了,却一直故意不答话的。
“夺舍妖魔已被我斩杀,本体并未瞧见,你们有线索就查你们的,我帮不上忙。”
如此生硬的拒绝,顶得对面秦老面色顿时难看不少,飞星洞天弟子也听出来了,他们师兄,此时此刻心里正烧着一股邪火。
“还有,我这人比较好说话,衣食住行不缺,所以并不需要秦家给我赔偿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刚刚还满面不喜的秦家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真的别无所求,这事被完美解决了,然后就听见百里渊后面大逆不道的发言:“不如请秦老您给我磕个头,认个错吧。”
“……你!”秦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周围人有一个算一个,凡是听见这话的全都变了脸色,没听清的人,也逐渐被蔓延开的冰冻气氛给惊住,骨碌转着眼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老眉头狠狠皱起,压低声音:“你又在发什么疯?!”
全场寂静,只能听见百里渊一个人沙哑的声音:“用您个人的颜面,帮秦家挽回些损失,不算过分吧?”
迟疑的秦家人这才明白,刚才他并非玩笑,顿时气得一个接一个地骂过来,竖子猖狂等不绝于耳。
敢对一个跟掌门年岁相当的长辈如此狂妄,百里渊还真就是在发疯。
尤其在神识中,体会过另一个自己的癫狂以后,他虽憎恨对方的牵连,却逐渐理解,痛彻心扉之下,想要保持冷静就是一种奢望。
多年后的他做不到,现在的他又能好到哪去。
心里的不痛快,加上伤情引发的狂躁,让百里渊义无反顾跟秦家对上了。另一个世界中,他都能为了装有复活之法的百宝囊杀掉孙长老,如今只是跟秦家起冲突,已然是轻之又轻了。
“舍不得?”百里渊冷冷看着,“您可是刚刚才答应过,要全力以赴。还是说,全力以赴的是别人,您干看着就行。”
秦老万分气愤,脸都黑了,他身边的人也深觉受辱,骂人已经不解气,都跃跃欲试等待一个出手教训的命令,又听得百里渊改口道:“既然不愿,那我再退一步。”
此时的百里渊,身上弥漫着一股疯着平静的诡异感,没人敢轻易惹到他,也没人能预料到他后面要说什么,都以为又是一句惊天之言,但是他态度突然一变,连声音都莫名放柔了许多。
“作为傀儡操控的幕后主使,请您去给鹿小姐道个歉。”
“……”
这转变未免太大,秦老身形一顿,虽然依旧不情愿,但他脑子里居然开始思索可行性了。
“这事早已处理妥当,鹿家都同意的!”
余下的秦家人虽然都收起了杀意,但依旧不肯松口,百里渊心烦意乱懒得听这一片鬼叫,重点道:“亲自去。不然就选前面那条路,我也想看看,秦老您做决定时带秦家下水,后面能不能一个人扛起责任。”
一路使劲将秦老往高台上拱,真是一点退路没留,秦老现在若不照着百里渊的话去做,还真不知因公审失败而生出怒气的族人会怎么想。
四周争吵不休,秦老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想选了百里渊早就给他安排好的路。
端起酒杯从座位后走出来,他脸上带着笑容,颇有长辈风范:“那日是老夫心急做错,既是错了,自当坦然承认,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见秦老来到桌前,言辞诚恳,态度亲切,明知是演的,鹿晚游也还是以茶代酒受了,坐下后心中复杂又添一层。
身心俱疲的她,实在不想再成为众人焦点了,今日本来连宴会都不愿出席,还是被母亲拉过来的,原想快些熬过去,明早就能回家,没想到百里渊来了这出。
知道他心意如何,也想说句感谢,可这种自作主张到底是一种打搅,平白又让鹿晚游多了些难言的心累。
他怎么就不能将两人当做是陌生人呢?
为了缓和现场尴尬的气氛,周围人纷纷称赞秦老给晚辈认错的肚量,他也哈哈一笑,此事便这么过去了,看起来皆大欢喜。
不知人群中是谁,出于何种目的,突然说了一句:“鹿小姐诬陷了百里仙君,也没看她去道歉啊,虽说身不由己,但一点表示都没有可不好。你看现在百里仙君还在为她讨好处呢,这对比也太明显了。”
已经一身轻的秦老听闻此言,嘴角略微翘起,心里马上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爽快。
今晚被闹得下不来台的,不能只有他一人吧,百里渊要护着这鹿家小姐,那就有人想看看,反面会是如何。
尖利嘲弄之声,清晰地传到了鹿晚游的耳朵里,令她实在不知该做和表情。她最希望的,就是与百里渊再无瓜葛,可似乎总有人要将他们连在一起。
鹿夫人不悦表示,鹿家已经送去药材作为心意了,正说话间,就见女儿叹息着拿起茶杯,朝百里渊所坐的方向而去了。
趁早了结吧,鹿晚游心想。
到了桌前,她直视着有些发蒙的百里渊,正色问道:“百里仙君,你觉得我需要向你道歉吗?”
周边巨大的烛火照出了鹿晚游明亮眼眸中暗藏的一丝冷漠,她一动不动,眼神坚定,好似能望进百里渊的心里去,这一句也不是简单问话,而是对他的残酷拷问。
究竟谁欠着谁,没有人比他俩更清楚了。
他自己真满心愧疚呢,哪里承受得了鹿晚游被人起哄过来的歉意,百里渊反应过来后,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
全场目光都盯在这两人身上了,大伙都体会得到,鹿晚游的主动上前,并非要道歉的意思,不明所以的他们,便等着看百里渊的后续反应。
谁知,仅是眨眨眼的下一刻,刚才还如高山一般站在鹿晚游面前的百里渊,便突然单膝跪在了她面前,低下头去,以自己宽大的衣袖,帮她擦去裙角沾染的一点泥污。
虔诚之姿,宛如信徒对自己所信之神的倾情供奉,浑然忘了,他那双手明明该执这天下最利的剑,现在却只想拂去她裙角的一点不显眼的尘土而已。
道歉的言语,半分没提,在外人看来如此屈辱的姿态,百里渊的神色却出奇平静,语调里甚至带着一些罕见的柔软。
“这么好看的裙子被弄脏了,是从住处过来这边的路不好走吗?”
全场噤声,众人瞠目结舌,震惊之色丝毫不亚于听说百里渊从紫雷幻中活着出来的那一刻,再想要煽风点火的人也没有了,百里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甘之如饴四个大字,谁再多嘴,迎面而来的怕就只有他的剑了。
被吓到的,何止周围其他人,鹿晚游也是其中一员。
她小弧度跳了一下,原是想将自己的裙角夺回来,让百里渊快起身,谁料手上的茶杯没拿稳,泼出了些茶水到他的肩头。
“……”
出乎预料的变动,让她脑中一空,顿时尴尬,想帮百里渊擦拭又觉不妥,只能僵着面色左右为难。
侧头看看肩膀,百里渊全无半点生气,反而像是承接了神的恩泽。他站起身,冲她略微一笑,以手拂抹水渍的姿态分外轻柔,甚至展现出几分不舍:“抱歉,刚才吓到你了。”
伸出手,百里渊帮鹿晚游握紧了手上的水杯,又牵引着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明天就要回鹿家了,今晚好好休息,等会回院子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再将裙子弄脏了。”
第120章
回程途中, 鹿夫人琢磨几遍晚宴上的情形,又联想到顶罪一事,心中微动, 忍不住探查鹿晚游的态度。
至少在她这个做母亲的看来, 百里渊以前虽令人生厌, 但似乎对女儿颇为真心,如果可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