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上药什么疼痛,全然不顾了,推开师弟,百里渊胡乱将衣裳披好就赶紧起身追出去:“等等……你别走!”
虽然停下,鹿晚游却并未转身:“你既有伤,就先回去好好医治。”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牵扯到了伤势,短短几步路,竟叫百里渊气喘起来:“不碍事……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进来坐坐吧。”
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在鹿晚游面前,才有这副小心祈求的模样。
挽留的手,终究没敢触碰对方身体分毫,迟疑地凝滞在半空,最后还是垂落,脸上的神态比之前更加迫切,眼神一瞬不瞬地锁定着,生怕鹿晚游继续迈步。
引人过来的那个弟子也是机灵,见此情景,决定为师兄打破僵局,立即跑去桌边斟了一杯茶水,然后殷勤地出来递给鹿晚游。
“鹿小姐,您辛苦过来给我们送药材,若是连一杯茶水都不喝就回去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怪罪我们宗门待客不周?现在时间还早,这茶不错,您品品,等喝完了再走也不迟啊。”
茶杯都已经塞到鹿晚游手上了,再退回去说不想喝,确实不合适。
烫手山芋似的甩不掉,她没了法子,只能内心叹气,无奈点头:“好吧,多谢了。”
意图得逞的弟子,一边跟百里渊使眼色,得到师兄赞许的目光,一边热情地招呼鹿晚游进屋坐下。他大肆吹嘘了一番鹿家准备的药材有多齐备,将其交到百里渊手上之后,满意离开。
屋内另一个师弟此时也明白过来,哎呀一声,果断跑路:“我这笨手笨脚的,连上药这种事都做不好,师兄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找个熟手来。”
他一走,这里就只剩两人对坐,气氛越发尴尬,鹿晚游低下头,将注意力都放在茶水上,时不时喝上一口,预备等茶水见底时,她就起身。
见她始终沉默着,一心应付喝茶任务,完全不看他这个大活人,真真要将“喝完茶就走”这句话给贯彻到底,百里渊不免焦急,抓紧时间想方设法与她攀谈。
“听说你病了,原想我这边收拾好了就过去看你,没想到你先来了,真叫我受宠若惊……你现在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继续休养?”
一边说,他一边仔细观察,只可惜对面一直低着头,实在看不清面色,百里渊心里更添焦虑。
喝茶的动作停了,鹿晚游简洁道:“没有病,说这托词只是想清静一点。”
“有人不让你清静吗?”百里渊皱眉。
“……”鹿晚游一顿,道,“都是想看热闹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不愿意多说,百里渊就算想追问,也怕惹得她不高兴,只能将心里翻腾的气息压下来。
另想起了一件更在意的事,百里渊赶紧问道:“此次秦家胆大包天,居然敢用傀儡符化粉来操控你,这事,他们可曾与你好好赔礼道歉过?”
尽管百里渊语气中并未有半分责怪,架不住鹿晚游自己心中介意受控举证的事,她声音更低了:“秦家愿以淮山灵矿作为赔偿,我跟母亲都同意了。”
“……仅此而已?”百里渊却眯起了眼睛。
鹿晚游不解他这份不满意是从何而来,淮山灵矿很重要,秦家这次当众丢脸,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出手可谓大方。
“还要如何?”她稍微抬起眉眼,很快扫过百里渊,继而又重新低垂下去,“他们也对我道过谦了。”
“秦老呢?”百里渊直接点名,“他才是主谋。”
略有些卡壳,鹿晚游道:“母亲发过火了,他也承认了过错,此事便不再多说了吧。”
百里渊意识到,鹿晚游确实在拼命节省口舌,任何由他问出的问题,在她那都只能得到一个简短的回答,多说一个字都不情愿。
这真叫人心头发苦,却又完全无可奈何。
“那日在广场上,你就站在我面前……”百里渊喉头紧绷着咽了几下,声音低沉道,“可我却愚钝到什么都没发现,实在该死!”
不是百里渊实力不济,纯粹是那时的他,被鹿晚游“主动”上前指证的举动惊到了,心内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了,唯剩酸涩。
之后,便一心想着要成全她,还生怕她会介怀此事,恨不得出声安慰。
等出来了,听闻鹿晚游居然是被傀儡符操控的,百里渊心中大喜过望,紧接着自责与心疼便盈满心头,恨不得将秦老抓来给她赔罪。
“我这么废物,就跟瞎子似的,任由他们在我面前欺负你……你可要罚我?”
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认真伸到鹿晚游低垂的视线前,讨罚。
第118章
若说赔罪, 百里渊从来没有这样真心实意过,伸出去的手,一如少年时期犯错后, 去找长老认错的坦诚。
他期待鹿晚游对此做出反应, 此时的惩罚于他来说, 更像是奖励,是打是骂,他都心甘情愿。
但这份主动袒露,换来的不过是对方冷淡的拒绝。
看看他的手,再抬眸很快打量他一眼, 鹿晚游稍微挪动坐姿,调转了方向,根本不愿接受这份送上门的卑微:“你好像认定了我就该被你保护着。”
沉闷的声音,听来有些不高兴了, 百里渊手掌一僵,待要解释, 却又张口难言。
“受了委屈, 我可以自己解决, 或者去找母亲, 何必找你呢?我跟你没关系, 你不用这样理所当然。”她的语气就和她的人一样, 看起来柔软, 实则内里总藏着一点坚持。
就是这点坚持,扎得百里渊跟油煎一样难受,不得讪讪将手收回来。
“我只是, ”难得他居然结舌了, “事先答应了要为你解决麻烦, 结果中途却还是出了岔子,所以心中有愧。”
“你一定要用愧疚,将我也拉入同样的境地吗?”鹿晚游突然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闪烁的排斥,叫百里渊再次愣住了,“……此话怎讲?“”
“为了不辜负你这么隆重的心意,我是不是也应该,为作证逼你进幻境的事而心怀愧疚,对你赔礼道歉?”
逐渐品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了,百里渊急切摇头:“我从未有此企图!”
他着急继续解释,生怕鹿晚游误会下去。
“甚至我提前从幻境出来,也是听闻你病了,担心你因此事郁结于心,所以才想要尽快去开解你。我进幻境,不是你的错,那日不管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介意。知你被傀儡符控制了,我只有心疼,怎会想着利用此事反过来胁迫你?”
“那你自作主张为我顶罪呢?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承下这个人情。你是很厉害,可以全身而退,我很感激你帮我解决掉这个麻烦……”
鹿晚游越说越觉得委屈,这种委屈从何而来,她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为了不做那忘恩负义之人,我又不得不想办法救你……你好像总能将我们之间的事,变成我对你的亏欠。我究竟欠你什么呢,怎么总要这样?”
听她说话都带上了一点鼻音,百里渊的心,猛然间被狠狠攥住。
他对鹿晚游做的一切,皆出自本心,他眷念她、怜惜她,每日都幻想着与她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让她永享平安开心。
为此,百里渊连命都可以不要,但鹿晚游的看法,似乎跟他截然不同。
“是我欠你的,而你太善良了。”百里渊眸光黯淡。
“我不帮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惊惧自尽,或者被秦家抓住吗?我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让喜欢的女子受这样的罪过。秦如风之死,是他自找的,我与他有直接关联,承担后果天经地义,你不需有任何负担。”
他惨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嘲笑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要说我在这件事上有私心,我承认,我是想让你多心疼我一些,扭转对我的坏印象。如果不这样做,我还能怎么办,真让你跟我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吗?做不到,我巴不得能一直有机会为你做点什么。”
鹿晚游的身体又侧过去了一部分,显然并不喜欢听到这些内容,百里渊只能舔舔干枯的嘴唇,赶紧将话题往回拉,否则只怕下一刻,她就要放下茶杯走人了。
“不过,我执意进那紫雷幻境,更多还是自己的原因,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生你的气,亦或是要故意让你愧疚。”
他将凳子拉近,想更方便与她解释,结果却引来警惕一瞥,百里渊只能暂且停住动作,暗自叹气,缓缓开口。
“我与你一同进入神识中,你是幻影在旁跟随,而我因为与那个人同源,所以就直接附在他身上,用他的眼睛感知一切。他看书,我也在看,他学剑招术法,我也记住了,这些东西庞杂又密集,乃他半生所学,却短时间内全塞进我的脑子里,我很难化用开,反而是一种巨大的麻烦。”
咳嗽几声,他忍下身上的伤痛,才继续说道:“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前往一个必须舍命拼搏的凶险之地,激发潜能,强迫这股力量为我所用,才能更快融合。所以我才说,紫雷幻境是个利于我修行的地方,虽然危险,但他都能扛下整整七天,我不可能比他差。”
谈起神识,想到其中所见所闻,鹿晚游没说话,只是扭开头,皱眉深吸一口气,继而又沉沉吐出来。
意识到这话题可能找得不对,百里渊赶紧又道:“咳,话虽如此,我还没完全将这股力量化用完,就因为提前出来,而在天雷与内力两相冲击之下,伤得如此狼狈。”
一边说,一边观察对面神色,百里渊感觉自己在紫雷幻境里都不曾这样小心翼翼过。
那天雷好歹还有迹可循,可以阻挡,眼前的鹿晚游却令他捉摸不透,不知道哪一句话说得不好,就又要惹她不高兴了。
“多亏了你,给我送来这些菩提莲,对我伤势大有用处,而且,你还十分聪明,推测出要去找妖王过来检测秦如风,还了我清白。我能想到这一点,却被秦家看守着不能对外传信,你却做到了。你看,你如此厉害,屡次救我,怎么能说是你欠我呢,分明是我欠你越来越多。”
“知你传递密信,是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妖王的这份人情,我帮你承下了,之后她会送来礼物,这本是你该得的,我会转给你。若你不喜欢我的自作主张,那我带你去妖王面前,说清此事,由她亲自感激你……”
什么礼物和感激,鹿晚游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一想到后面还要继续跟百里渊牵扯下去,她便越发愁苦,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下去了:“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
茶杯被轻轻放下,里面的茶水已经见底,这就意味着,她准备走了。
“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了你一次,更之前的事情……”鹿晚游嘴唇嗫嚅几下,才断断续续说下去,“我打了你一巴掌,又刺了你一剑,也够了,我们两清。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我不喜欢无缘无故被迫欠债的感觉。”
见她起身,百里渊已乱了分寸,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冲去她旁边,一把将她手腕紧紧牵住,祈求道:
“别走……再多留下陪我一会,好不好。”
动作幅度过大,背后的伤痛卷土重来,百里渊的嘴唇瞬间苍白,衣领都散乱开,看起来憔悴又脆弱,哪还有原先的冷傲从容,“不瞒你说,这天雷劈得人委实有点疼,但见了你过来,我就觉得没那么难捱了。”
百里渊的大手,明明在发着颤却如禁锢一样,令鹿晚游难以挣脱。挣扎间,她看见他从衣袖中露出了的一小节手臂,仅仅是这个部位,都有数道天雷击伤的痕迹。
惊愕的目光上移,透过散开的衣领,鹿晚游还看见他肩胛之间也是伤痕累累。这还是被溅出的雷光扫到的结果,不敢想象,他身上真被劈中的地方会是如何皮开肉绽。
正僵持间,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师兄,我来给你上……”
被喊来的熟手师弟刚要进来,就被眼前气氛焦灼诡异的两人给惊吓到,而百里渊扭头射来的一个寒气满满的眼神,更是吓得他毛发直竖,立即领悟。
“鹿小姐居然还没走啊,啊哈哈,那你们接着聊。不过师兄你伤势耽误不得,索性就让鹿小姐帮你上药吧,她下手肯定比我们都要轻,再合适不过了……走了走了。”
再强的窥探欲,也会被百里渊狠狠斩断,那师弟不敢多废话了,乖乖撤退,顺手又将房门给他们关好。
趁着百里渊转头分神之际,鹿晚游恼羞地一把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又退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脸上写满了防备。
百里渊一边埋怨师弟出来搅事不是时候,一边又暗自满意自己心中所想却不敢提的念头,居然被师弟给说了出来,兴许真的可以利用这次机会呢。
他不动声色走了几步,正好拦在了鹿晚游出门的路径上,虚虚将她堵住,专注瞧她面色,试探道:“你不要听他乱说,他们嘴里全是胡话,我自己的伤,我可以……”
鹿晚游的呼吸比先前急促些,尽管没看穿百里渊故意堵路的念头,却还是被方才那弟子给揶揄到了,心内并不爽快。
“我不会给你上药的。”
她的拒绝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令欲言又止的百里渊都有些猝不及防。
“我以前就说过,我不擅长做这类事。”
不知她这是何出此言,表现出的抗拒也直白到有些奇怪,百里渊想了又想,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两人曾在烈风秘境中的一段。
那时,他们刚刚度过暧昧纠缠的一晚,百里渊餍足又欣喜,自以为能将人留下了,便难得耍了些性子,硬要求她来帮自己整理手上的绷带,好似两人关系既定,他的事就该她来料理,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鹿晚游那时抗议过,最后却还是妥协了。
如今又听见类似的话,百里渊自然浑身一僵,很快明白,她必定也是想到了那天的场景,继而又想起了他那晚的算计和欺骗。
怎能不恼?
刚要打起来的算盘,只能立即拿下去,百里渊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唯有顺着她说道:“好,你不擅长那就不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强迫你的。”
他想要表现得自在一些,以免再刺激到鹿晚游,那伤情却半分面子也不给,又涌来了一阵刺痛,呛得他几口气都没喘上来,只能弓着脊背撑住桌子艰难忍受。
“稍、稍等我一会,很快就好了……”
鹿晚游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本来含着些担忧,可想到什么之后,眼神马上转为坚定,更带着一些厌恶,迅速转开。
“……你不要再用同样的苦肉计来骗我了,你那时都骗过一次,演得那样真,却什么都是假的,我不会再信你了。”
身上已经痛极,又听她这样说,百里渊苍白的脸上先是怔楞,接着便只剩下无望的苦笑,简直能苦进心里去。
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如今在鹿晚游心中,还真是信誉全无,做什么都像在故意欺骗,可这又能怨得了谁呢?只恨他当时在烈风秘境中表现得太可恶,为了一个阴暗的目的,满口谎话,将人从头到脚算计了一遍,她不记恨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