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就这一根而已!”
盒子被猛然盖上,鹿晚游整个人好像癫狂了,陡然间站起来,怒目哑声道:“他给我找来的两根,我已经都让出去了,不欠他什么了。这一根却是我哥哥给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来抢!今日我便是死,也会带着它一起死,连点根须都不会给她留下!”
说完,便摔门进了室内去,外间再有什么动静,她都不关心了。
梦境里的鹿晚游声嘶力竭,痛彻心扉,走到了与百里渊彻底决裂的当口,而围观这场梦境的她,则已经呆若木鸡,失魂落魄。
她开始逐渐弄不清,这究竟只是一场荒诞的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不然为什么每一处的细节、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甚至连家具上细微的灰尘,都如此的真实,就连梦中自己的心痛和难受,也可以实实在在传递到她身上。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旁观,其实早已经跟随着另一个自己投入进去了,不知不觉,脸上便已经布满泪珠,她还毫无察觉。
手忙脚乱地擦净了脸上莫名其妙流出来的泪珠,鹿晚游发现梦里的自己在关上门之后,浑身颤抖地坐了一会之后,便开始整理纸笔,写着什么东西。
她将头探过去看,只见纸上抬头三个大字“和离书”。
第36章
这封伏在桌案, 被一笔一划撕心裂肺写出来的和离书,最终由梦中的鹿晚游,亲手交到了百里渊的手上。
她一个字都没说, 依旧如长久以来, 在他面前越来越沉默的样子, 安静地垂首坐下,等待他的回应。
刚才怒意勃发朝孙长老发狠的模样,则完全没有了,整个人是呆愣愣的,看不见半点活人气息, 只剩下一种所有精力和希望都被消耗干净之后的灰败。
而百里渊疑惑地将那张纸接过来,只看过了一眼就神色大震,接着发了好大的脾气,宛如被触碰到逆鳞一样, 几下将纸撕得粉碎。
“你要跟我和离?就因为我刚才说了那样一句话是吗?”
顷刻间他眼珠里便充了血,紧紧盯着鹿晚游, 明显的愤怒中又夹杂着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惧意。
眼睁睁看着这张纸被撕, 就好像瞧见了自己曾经无数的努力也轻易被他否定掉一样, 鹿晚游并没有觉得有多惊讶, 反而像早就猜到一样, 已经习惯了。
她静静地看过那一片纸屑, 什么话也不想说, 转身要回室内去。
人自然是被百里渊一把抓住了。
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他要求她必须留下来,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清楚!
“你总是这样, 待我要跟你说话的时候便转身往里边去!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可是下一刻, 他便震惊于自己掌下的手腕, 已经消瘦至此,比皮包骨好不了多少,甚至连她挣扎的力道,也比小儿还要不如。
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一双手,洁白如玉,温润可亲。
他永远享受将它置于掌心摩挲的柔软触感,也喜欢它轻轻抚摸上自己脸颊时候的温柔,现在却变得瘦骨嶙峋,触之居然会觉得硌人,好像再用劲捏一下,就会碎掉……
满腔的怒意霎时间全部哑火,根本发泄不出来,再看她挣扎不动便完全放弃的模样,眼神枯萎无光,宁愿别扭地转开头也不看自己一眼,百里渊的嘴唇抖了抖。
尽管他将自己的情绪很快收拢好,显得没有异常,但低沉下来的声音还是泄露了许多他内心的波动。
“这次是我不对,我只想着别人情况危急,却忽略了你。近几日较为忙碌,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一定立即出门,再去为你找寻融仙草。到那个时候,即便是掌门过来下跪求药,我也不会答应给他。”
说完,将她一双枯瘦的手掌,放在自己掌心捂着,希望能多少给她一些暖意,语气也不再那么笃定自信,反而带上了一种小心的试探。
“你觉得如何?”
如今这种简单的温情,已经在鹿晚游那里激不起太大的水花了。时间太久了,她心里残破了好大一块,不是这样一句话就能弥补缝合的。
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摇头拒绝,她只是在听完了之后,目光垂视着地面,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哥哥给我找到了融仙草,就证明他也有办法,我刚才已经联络了他,拜托他再帮帮我。他不像你这么忙,又与我一同长大十多年,肯定更愿意救我这个亲妹妹。更重要的是……”
一席话让百里渊听得愣了,鹿晚游很轻松便将自己的双手抽出来,可以离他疏远了一些,“他找给我的,可以名正言顺属于我,不会有任何人找借口来跟我抢。”
语气低沉的一句话,说来很平静,竟像是一个个激动的耳光,狠狠扇在百里渊的脸上,让他再次愤怒起来。
他不能忍受,自己在鹿晚游的心里,居然还比不上她那个浑身是病的哥哥。
“我不愿意救你吗?”
他一阵阵的冷笑,虽然不敢朝她怎样,但浑身的寒气已经逼得屋子都冷了下来。
“我忙得脚不沾地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就赶紧出门,四处寻找打听,为的难道不是你?你是他的亲妹妹,你还是我的妻子,我会不管你?”
“你最终管的是掌门,是孙萝。”鹿晚游缓缓地将这个事实说出来。
“谁让你是掌门继承人,是镇派弟子呢。他们的安危,本来也是你要承担的责任,所以你将药草分给他们,一点错也没有。只是我自己,小心眼难受,想找个更加顾念我的人来救救我而已。恰巧,我有这样一个人,我真的不是只能靠你,既然你忙,我也可以不打搅你的,不用一边求着你,还要一边忍受你和别人的奚落。”
真正的伤心过后,便连这种痛彻心扉的话,也能和缓而不带情绪地说出来了。
这样的鹿晚游,比梦境之外、已经围观到浑身颤抖不止的那个自己,还要理智淡定。
却因为如此巨大的变化,而尤其显得此刻的她是多么令人心疼。
一个从小被父母兄姐娇养着长大的小女儿,喜欢弹琴,总会害羞,长大后又嫁给了自己最心仪的人,她本来不该变成这样的。
“好!好!好!”
被气得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向来强硬的百里渊,也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个状如枯木,油盐不进的人怎么办了。他们两人之间,以前是他独断自由,毫无顾忌,现在却像是越发被对方钳制住,甚至会有命脉被控制的窒息感。
“等你哥哥提供了线索,我立即抛下手上一切,为你去寻如何?”
“不用,我跟哥哥一起去就够了。若是辛苦你一趟,耽误了飞星洞天那么多重要事务,又该让人说闲话了。”
“谁敢说闲话,我直接杀了他,行吗?”百里渊狠狠咬牙,满目戾气催得腰间佩剑嗡嗡作响。
*
两人的一番争论自此落下了帷幕,事后各自是什么状态和情绪,梦境中再也没有展现,然后画面一转,便已经到了要出门寻药的时候了。
清楚自己是深陷在这诡异梦境之中无法醒来的鹿晚游,越来越惶恐了。
因为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眼见着她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就在她面前一步步滑到相对无言只剩争吵的地步,两个人的变化越来越大,画面的进展也越来越快,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最为恐惧的是,这梦境的色调也愈发灰暗了,哪怕出门寻药时是莺歌燕舞的春日,显现在她面前的,依旧是一潭死水的景象,看不出半点喜气。
所有的这一切都令鹿晚游毛骨悚然,她不想再看了,想赶紧醒过来。
这根本不像是她本人做的梦,倒像是有人曾经活生生经历过这些,在将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熬得浑浊看不清欢喜之后,又把这些心如死灰的记忆,活生生挖出来给她看一样。
挣扎抵抗也无济于事,她被另外一个自己宛如用绳索牵引着,不得不跟随着一起进入后续的画面之中。
梦境里的百里渊,穿好了衣袍,预备着要出门了。
按照鹿晚游哥哥提供的消息,他可以去某处荒山寻找融仙草的踪迹。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鹿晚游好像也做了要出门的准备,穿着一身利落方便的衣裳。
“你身体不好,还是留在家中休养吧。”百里渊说着。
鹿晚游并没有听劝,她不在乎一切倔起来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做自己的事并不管旁人如何。
只在他话音落了很久,已经明显露出脸上不悦的神情之后,她才轻声说道:“那荒山并不危险,哥哥也派了人过来可以护送我去。你找你的,我找我的。不然我怕我若不出力,即便你找到了,拿回来,某些人也会说这是你辛苦找到的,宗门该分一份,凭什么被我一人霸占。”
没料到她将之前孙长老所说的话,记得这样深,百里渊眉头怒锁,唇线紧抿,根本不赞同。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之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他重申一遍,声音很重,在拿自己一直以来的威信做担保。
无奈鹿晚游已经不信任他了,看向他的眼神都是轻飘飘的,更不用说语气了。
“你之前也说过,还说了两次,这是第三次了,我不希望还有第四次。”
“……”
一瞬间,百里渊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浑身气血翻涌,不知道是在气她的倔强,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出尔反尔,或者是气整个宗门里那些有意无意总给小院子找麻烦的人。
闭目深吸一口气,他妥协了,重新睁开眼道:“好,既然你坚持,那我护送你过去,将你哥哥的人都撤走,我总不至于比他们还不如!”
莫名的高傲与自尊,使得百里渊不能容忍鹿晚游依靠别人的力量,而将他晾在一边。
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原本打算兵分两路自己行动的鹿晚游,只好遣散了家中派来的人,自己跟着百里渊一起上路。
心心念念惦记着融仙草,她无聊时间也学了不少医术药草方面的知识,若此处荒山真的有,她便能在一片杂草之中,将它找到。
百里渊抱着她,御剑到达的目的地。
一下来,鹿晚游便盯紧了山间密林,一双无神多时的眼睛罕见地露出专注和热情,连百里渊多次劝解休息都听不进去。
时间久了,明白自己的话在她面前已经失去了意义,百里渊便不得不暗自叹息一声,由着她了。
不多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斗法之声,像是有人在交手,各色激烈的术法招式远远就能看见。
其中几招,百里渊曾经见过,属于一个他一直追寻但始终未能抓获的邪道,今日居然在此荒山遇见,岂不是一个擒杀他的绝佳机会?若是错过,再想找他就难了。
战力骤起,杀意勃发,叮嘱过鹿晚游小心,并在她周身设下一个外人难入的禁制,百里渊头也不回地往斗法那处去了,誓要在今日,为宗门抓住这个邪道!
殊不知在他离开的时候,另外一伙尾随他而来的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百里渊因为说一不二、杀伐果决的性子,在修真界树立了不少强敌。
这些人正面奈何不了他,便时常暗中跟随,总想找到疏漏反制。
今日居然正好遇见他带着他那个废人妻子出门,还偏偏中途走开了,留下她孤身一人,这无异于送上门的一个好机会。
于是,在百里渊擒拿邪道的过程中,他在这边所设下的禁制被尾随者中的阵修所破,这群人成功将鹿晚游掌控在手中,作为人质,以图威胁。
两方势力本不认识,但既然都与百里渊有仇,也乐得在这个时候联手合作,前后夹击,逼他就范。
“喂!百里渊,你妻子的命现在正在我们手上,她一介废人手无缚鸡之力,我们本不想为难,但谁让她眼光这么差,嫁的人是你呢?”
一名毒修,将沾染了青翠毒液的匕首比在了鹿晚游的脖颈间,逼她抬头,面朝着百里渊的方向,要让他看个清楚。
“识相的你就自封功法,别再负隅顽抗了,不然,嘿嘿……”
邪道实力不俗,有了陌生人相助更是如虎添翼,与百里渊缠斗得厉害,根本容不得他分心。
如今情况紧急,腹背受敌,百里渊一边应对他,一边在脑中紧急思索着对策。
若真的听话束手就擒,那才是傻子,结局就会是他跟鹿晚游两人,谁也活不下来,他不受胁迫,她才有机会好好的。
为今之计,只能是麻痹对方,尽快解决掉一边,才能有转圜空间。
百里渊假装心有牵挂,脱身不得,与邪道交手逐渐体力不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威胁有用,放松警惕的时候,他陡然辟出一个分神来,执剑朝对面那群乌合之众斩去。这边,他本人也咬牙开始朝邪道奋力拼杀,力争能尽快结束。
但分神最为强力的一击,却被对面阵修所布下的结界阻挡,他这个偷袭算是失败了。
眼前两方敌人着实难以同时对抗,即便他此刻想奔赴过去,这邪道也会尽力纠缠不让。
无奈之下,百里渊只能皱眉冷目,破釜沉舟开口说道:“方才救她,只为道义,既然失败了便是天意如此,你们随意处置吧,不用再将她的死活说与我听了。只一条,我实在不喜欢被人威胁,不管用来威胁我的人是谁。你们等会最好跑快一点,待我将这人斩杀之后,你们那边的,一个也别想跑。”
冰冷绝情的话语,被他说得冷静至极,全无半点虚假。
这群人也知百里渊素来的性子就是如此冷血,为了不受人牵制而抛弃妻子的行为在他身上,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一时间都拿不住他这份态度究竟是真,还是在演戏。
手握重宝以为绝对能行的毒修,有点恼羞成怒,不愿就此失败,冷笑着意图试探:“百里渊,你分明将这个女人看得极重,不然能舍下一切过来陪她采药?劝你别说大话以为能忽悠我们了,再不乖乖听话,我下一刻便让你的女人死在你面前!那个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悉听尊便!后悔?你且看我有没有这种东西。”
此情此景,谁不是将心悬着,可那边的百里渊居然笑了起来,甚至还转过身去,一副彻底不想管的样子,注意力只在邪道一人身上,外间任何事物都与他无关。
“瞧你们对我也算有些了解,竟不知道在我心里,女人即便是娶回家了也不过是个玩物吗?她何德何能,能与我自己的修炼道途相提并论,值得我为她束手?何况你们手上的这个女人,如今修为被废,姿容败坏,看了只会倒人胃口,连玩物都做不成了,我还得耗费心力四处与她寻药,实在不值。你们若想,直接杀了便是,反正鹿家也不能拿我怎样。”
一边说话,他的姿态越发悠闲,好像与邪道斗出了趣处,竟是半点不着急再过来救人了。
“我本打算,最后尽些责任,带她采了药便与她和离的,省得她日日给我甩脸,用这个借口来威胁我,只是这年头还未与她说过。既然你们都在,我便说与你们所有人听,也让她听清楚,我百里渊是真不喜欢被人威胁。她如此,你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