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渊故意顿了顿, 一双锐利的眼睛, 紧紧盯在对面秦如风淡笑不变的脸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细微表情。
“秦家主你又该如何证明，你与那凶徒没有关联呢？披上一张妖魔鬼怪的皮, 谁也不知道背后的真凶究竟是谁。”
话说至此, 秦如风的眼眸陡然缩小如针, 扫回百里渊脸上，两人之间虽没动手，但已是暗流涌动。
百里渊的这些话，并非乱说的。
他们之前护送孙长老跟孙萝回门派时，已经疯癫的孙萝，偶尔会在情绪尚可的时候，吱吱哇哇乱叫一些没人能听明白的东西。
她是唯一活着见过那凶徒的人，但是已经被吓傻了，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从她嘴里探听一点消息，可谓难上加难，即便是探查神识的残忍术法，对她来说，也承受不住。
百里渊那时既要思索真相，又要找寻线索，还要在心中某处偷偷想一想鹿晚游，脑子里都要快被各种琐事塞满了，时不时便要负手伫立，遥望远方，全当散心养神。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了在他后面疯玩傻笑的孙萝，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大哭大闹，惊恐万分，被吓得满地乱爬，不堪入目。
众弟子只能赶紧上前去安抚她，见人多了，她的症状才有所减缓。
百里渊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孙萝必定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凶徒当晚的影子，他们应该体型相当，且做出了一样的动作，这才会让孙萝感到如此害怕，哭闹不休。
眼前出现了一丝曙光，百里渊自然十分急切，不停地跟孙萝说着话，试图唤醒她残存的意识。
她还能记得凶徒的一点特征，没准经过提醒之后，就能想起来更多，所以一路上，百里渊都在做这种尝试。
终于，在抵达宗门的当天，漂泊在外的孙萝，似乎也明白自己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家中，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了，整个人都有了安全感，这才在百里渊的努力之下，含含糊糊地说出了“黑……影……”两个字。
这是孙萝自从失去神志之后，说出的最清楚的一个信息，其中的意义必定重大。
长老被杀，飞星洞天上下震怒，将门下精英大数都派去妖界魔界，由李音打头带领，负责调查一切相关信息，而降职之后的百里渊，反而多出了几分自由。
他脑中想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调查方向。
若说黑影，远的不谈，前段时间，他是不是正好也看见过一个？
那时他人在擂台上，正好因毒雾而陷入幻境之中，将外界的环境和人全都看岔了，眼前只存在两个活物，一个是鹿晚游，依旧是她原本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一个，就是突然跑过来，对他心存杀意的秦如风……
那个时候的秦如风在他眼中，便是一团漆黑，勉强有个人形轮廓，当时看不清本来面目。他还直叱这团黑影是鬼东西，遮遮掩掩不愿透露本来面目。
此话当时只觉得荒诞，现在百里渊再回想，却有些无名的惊悚。
世间怎有如此稀奇之事？为何秦如风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旁人如鹿晚游，始终保持不变，要么就干脆被他忽视掉，根本看不见，只有秦如风，居然是黑影的状态。
百里渊越想越觉得可疑，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但是心中的预感已经非常不祥。
他又担忧与秦如风待在一起的鹿晚游，所以将宗门的事务略作一些安排之后，赶紧就循着他们两人的踪迹，御剑冲了过来。
一方面，是想抓住机会过来给鹿晚游过个生辰，让她开心，多少弥补一下自己之前对她的冷淡；另外一方面，则是要悄悄近距离观察秦如风，看能不能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线索。
果然，刚刚他只是将话说得重了一些，怀疑的信息稍微透露出来，秦如风的脸色就变了。
人若心中有鬼，总会在心虚中，表现出一些反常，百里渊正要加大对秦如风的施压，耳边却突然听到一声不悦的叹息声。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百里渊对秦如风的怀疑，还没有将秦如风本人逼出什么破绽来，便先让鹿晚游不高兴了。
她现在与秦如风的关系，虽说还没有达到很亲密的程度，但这个人几次三番帮助过她，不计代价，一心为鹿家好，真心诚意，连母亲和哥哥都很喜欢他。
他人和善可亲，与人相处融洽舒适，没有一点压力，鹿晚游已经将他当成朋友了，突然听见百里渊居然怀疑到秦如风的身上，她当然会不赞同。
尤其是百里渊这人，攻击性太强，之前还明确表态要将秦如风当做仇敌看待，如今故意说出这样的话，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私怨呢。
“秦家主人很好的，外界对他的评价也一直如此，从来没有人将他跟凶暴恶徒联系在一起过，他怎么可能会是残害你们宗门长老的凶手呢？百里仙君，你实在是不该在这里胡乱冤枉人。”
因为生气，鹿晚游的语气难得严肃了一些，看待百里渊的目光里，也是暗含不满。
若秦如风本人说什么，百里渊多的是反击的话语来针对他。
但现在，任何一点反驳从鹿晚游的嘴里说出来，他便无计可施了，整个人都觉得矮了三分，束手束脚有口难言，除了忍下她的指责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无知傲慢地将她给堵会去吗？
是嫌自己现在的处境还不够糟糕？
所以鹿晚游一开口，之前还能与秦如风呈现出势均力敌对峙姿态的百里渊，现在首先就自己放弃了。
他不去看秦如风，转而担忧地朝鹿晚游走近几步，偏又被她让开，令百里渊心中更加着急，赶紧止步，叹气说道：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怀疑他的意思。”
空有一身的本事，现在却半点施展不出来，心甘情愿被她三言两语拿捏住。
她若对自己好些也就罢了，一颗心还都偏袒在情敌身上，差点没将百里渊给怄死，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怕鹿晚游看见了会更加生气，只得忍着。
强悍如百里渊，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废物窝囊的时候。
“秦家主光风霁雨，坦荡磊落，自然不像残害孙长老的凶徒，我刚才……就只是那样一说而已。”
要说百里渊，是真的不擅服软认输，即便他想，现在人没有被安抚住，反而更加确定了他乱说话的罪证，令鹿晚游瞧得直摇头，后来更是干脆将头扭开，不再看他了。
“我知百里仙君你心急为宗门找到凶手，但也不该随便逮着一个人就胡乱指证，毫无根据的事情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呢，造成的后果会很严重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不想她太焦急，百里渊一连声道。
对如今的他来说，鹿晚游能多愿意跟他说几句话，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这些话，不是教训，就更好了。
看着一向心高气傲的百里渊，如今也学会在了鹿晚游面前低头，站在一边默默观察的秦如风，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厌恶的同时，感慨万千。
他还是能学着做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不是么，但代价必须是先经历一番彻骨的疼痛和不舍。
年轻的百里渊，因为愿望落空，又遭遇鹿晚游的陡然“抛弃”，几番纠缠之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这才决定调转回头，想要将人挽回。
而他自己，则错得更加离谱，直到遇到了一些极度惨痛的事，等一切灰飞烟灭之后，才终于决定，彻底放弃过去的身份和脾性，找到她，重头再来。
什么高高在上的修真强者，到头来也不过用一个蠢就能形容。
“我并不需要你的礼物，也不需要你的保护，多谢百里仙君的一片心意，现在能不能请你将这些东西都拿走，然后还我一片清净呢？”
刚才的那些话，让鹿晚游的情绪不好，自此，她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虽然有些失礼，但总比拖泥带水要强。
“这才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东西，百里仙君请行个方便，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百里渊就没有任何一点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了，若稍稍再往前一步，只会让鹿晚游更加厌恶自己，无奈，他只能选择退后。
可是那些礼物……扭头看那“小山”一眼，百里渊心中无比怅然，那全都是他的心意。
他一点点买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有多大的期待，现在就有多冷。
“这些，”百里渊喉结艰难地滑了滑，“你有没有……”
可惜，他的话都还没有说完，鹿晚游便已经转身过去，不再看这一桌子了。
“谢谢，请你全部拿回去吧，我的乾坤戒已经没地方装了。”
百里渊沉沉地呼吸着，甚至有点想笑，鹿晚游居然还贴心地找了一个借口，让他在外人面前没有那么难堪。
乾坤戒没地方装了……呵呵。
他无言转身，暗自叹气，默默将自己带来的东西，又全部一一装回百宝囊中。
拿出来时心情犹如朝霞旭日，收进去时若血色残阳。
好在，经过这一连串的动作缓和，百里渊的低落情绪很快被收整好，他就不是一个会被意气消沉所轻易打倒的人。
她不喜欢这些东西，那他就日后再送；她不愿意他跟在旁边，那他就站远一点。
有什么关系，慢慢来就是了。
整理好一切，百里渊重新转身，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好，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赶路这么久，应该很累了，晚上安心睡一觉。我去找店家另外开一个房间，不会再来打搅你。”
以为他要离开的，谁知并非如此，而只是暂时退路，鹿晚游无奈回头看他一眼，眉眼顿生忧愁。
秦如风将一切看在眼中，立即便站了出来，似笑非笑拦住百里渊的去路。
“找店家就不用了，为了安全，这间客栈的客房，我已经全包了下来，百里仙君你要落脚，得另寻别处。”
“……”看着他眼角眉梢的嘲讽笑意，百里渊双眉之间，立即夹出一道川字。
看得够久，也暗中磨了两下牙，百里渊才出声说道：“秦家主还真是出手阔绰，多谢提醒，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秦如风笑着点点头：“那就不送了。”
等他终于步履沉沉离开了，秦如风微笑来到鹿晚游身边：“我真的包下了整间客栈，稍后也会派人去门口守着，等他走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来打搅你，不必为他烦心。”
鹿晚游重新坐好，低声道：“谢谢。”
在她旁边坐下，秦如风给她倒水：“该是我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想了想，他又笑道：“我向你保证，我之前去过妖魔两界，真的是去处理一些族中事务，与那什么凶徒，毫无瓜葛。”
抬头看他，鹿晚游轻轻笑了笑：“我知道的，秦家主你人这么好，必定不会做这么凶残的事情。”
能得她如此称赞，秦如风一时间不知道心中是喜是忧，只得用更深的笑容，来遮掩住脸上的愧疚和心虚。
可叹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愿望，就是给她最好的东西，却又不得不为了她，用一个个谎言将这些东西包裹住，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将自己，展露在她面前。
*
赶路辛苦，晚上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又聊了一会，大家便各自回房间去休息了。
客栈内布置有不少侍从守护，倒不必太担心安全问题。
临睡前，鹿晚游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想睡觉，但脑子里总忍不住想起百里渊，想起他难得送来的礼物，还有自己拒绝他之后，他脸上那种受伤的表情。
翻个身，微微叹息一声，鹿晚游强逼着自己闭上眼睛。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没有用，远离他，才能真正获得宁静的生活。
白日的疲倦，让鹿晚游之后顺利睡着。
没想到安稳睡到半夜，却突然被天上的一阵轰隆雷鸣给吵醒了。
好端端的，外面居然突降暴雨，鹿晚游瞪大眼睛，躺在床上，想着本地人还真是说得没错，怪不得将这块地界，戏称为雷鸣之地呢。
外面疾风骤雨，刮开了睡觉之前没有关好的窗子，雨水很多都泼洒进来了，鹿晚游看不过去，只得披好衣服，起床去关窗。
人刚站在窗前，将窗子推拢，一抬头她却惊讶发现，距离自己位于二楼房间窗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人，就这么直接盘腿坐在对面的一处民居的屋顶上，正对着她这边的方向。
这一下，差点将鹿晚游给吓坏了，她赶紧将窗子完全推紧，将风雨和这个稀奇古怪的人，全都拦在外面。
什么人呀，大半夜的天上还正下着大雨呢，居然就这样坐在屋顶上面，还看着她这边。
他看了多久了？为什么要看盯着她的房间？是不是最近疯传的那个妖魔？随便想想都觉得很吓人。
外面没出什么事，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好奇心重，鹿晚游未赶紧走开，而是等心脏跳动得没那么快之后，又悄悄将窗子拉开一个小缝，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人。
她总觉得那个身形很眼熟，但她所认识的人里，没人会做出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
正好头顶漆黑的天空，撕扯出一道巨大的闪电，借着这短暂又明亮的光芒，鹿晚游才终于透过层层的雨幕看清楚，这坐在对面不动的家伙，居然是百里渊？！
他晚上不睡觉坐在这里淋雨，是脑子坏掉了吗？
百里渊的脑子还真没有问题，相反的，他清醒无比。
秦如风既然包下了整间客栈，导致他无处可去，那他就另辟蹊径，干脆选择一个绝佳的地方，就坐在鹿晚游房间对面的屋顶上，默默地守护着她。
嘴上，他说了信任秦如风，但心里真实的怀疑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
看秦如风深情款款的样子，好像不会伤害鹿晚游，但谁知道他这人到底要做什么呢？一个闭关莫名其妙失败、出来就突然大变样的人，谁敢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还有就是，百里渊本人也很想知道，若凶徒真的是秦如风，他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所以不睡觉，就在这里眼神明亮又清醒地守着。
只是，好像他的样子，将刚才的鹿晚游吓了一跳，窗子也被慌手慌脚地关上，百里渊只能无奈地朝天上看了一眼，都怪这场雷雨，将她从睡梦中给吵醒了。
鹿晚游是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借着缝隙多观察了片刻，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在一遍遍地印证着答案，这人真的是百里渊，他现在就坐在自己的窗子外面。
“……”一时间，她实在不是该说什么才好。
百里渊必定不会是因为真的无家可归了，只能住在别人的屋顶上，他会选择这个地方也绝对不是随意。
想起傍晚时分，他在房间里面郑重说过要保护自己的话，再看看他现在孑然一身坐在风雨之中，鹿晚游就算想挪开眼睛，当自己没有看见这一幕，心里总还是觉得不是滋味。
关上窗，她有尝试过逼自己重新躺回床上去闭目，可是一颗心竟比外间的风雨还要杂乱，原本伴着雨声是很容易睡着的，现在却觉得，大雨一声一声都刮在自己耳边，令她根本无法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