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风没想要讲这么多的,只是一直被鹿晚游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又听到她不停追问“还有呢还有呢”,不忍心见她失望,才一时没忍住,想要将各种稀奇怪事都讲给她听。
等讲完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的百里渊望过去。
见他虽负手立于剑上,一身洒脱,但似乎是被自己跟鹿晚游这边温馨和睦的场景给刺激到了,漆黑着一张怒脸,宁愿侧头看脚下的风景,也不回头多看他们一眼。
心高气傲脾气坏,秦如风估算着自己与鹿晚游的欢笑声,他应该也没有兴趣多听,便稍稍将心放下了一些。
终于到了鹿家。
秦如风淡笑着朝百里渊说道:“百里仙君既然已经将鹿小姐护送到家了,现在也该放心她的安危,赶紧回去了吧?你们宗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怎么能因为自己的私情而置宗门于不顾?”
已经被他气了一路的百里渊,终于有机会振一振自己的颜面了,眼神死死地盯着秦如风,嘴角噙住冷笑,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帖子。
正是飞星洞天因为孙长老的死而准备开追思会的邀请函。
既然事件已经多半指向了妖魔两界,他们宗门便准备利用这个机会,集合起界内所有宗门跟世家的力量,共同抵御外敌,商议之后的对策。
百里渊过来给鹿家递送帖子,也不算只为私情,秦如风还真没办法将他从门口赶走。
毕竟经过更多的大阵仗,秦如风又怎会被他这种动作惊讶到,只是扫了那帖子一眼,便笑了起来,反将一军。
“看来你一片心意,也并非全是为了鹿小姐的安危着想,先前说得好听罢了。”
“……”
这话甚至还被鹿晚游听到了,以为自己多少能还击回去的百里渊,心口又是被一击重锤,连想解释都来不及,因为鹿斐鸣已经热情地来到门口迎接他们了,他只好沉下脸来,将所有的话全都吞回去,默默挨了这一顿挤兑。
鹿斐鸣醉心阵法研究,素日却很少能见到同好,先前与百里渊交流不错,后又被秦如风所折服,今日见这两个知己居然一起站在了自家的门口,顿时喜不自禁,赶紧相迎。
“秦家主,百里仙君,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快快请进!”
能得两位知己一起过来,鹿斐鸣当即便将他二人邀请进自己的书房,一边喝茶闲聊,一边探讨阵法。
鹿晚游都觉无奈,想对痴迷的哥哥说,两位客人都远道而来,飞行辛苦,总要先休息一下,哪有直接拉过来就谈个不停的。
秦如风却微笑表态不妨事,他也视鹿斐鸣为知己,对与他言谈乐意至极。
有他做对比,百里渊即便一路过来的脸色都十分难看,也没什么心情跟人探讨他并不擅长的阵法,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出分毫,得立即跟上,否则就要被秦如风给比下去了。
他什么心思,秦如风不用想就能知道,暗笑摇头。
肤浅的年轻人。
等到了鹿斐鸣的书房内,秦如风自然不会给百里渊任何一点出风头的机会,也知道他内里是什么水准,所以肆意地讲述着自己多年来对阵法的研究,比上一次的言论,更加深奥,让鹿斐鸣听得如痴如醉,频频拍手称赞。
见主人家如此满意,秦如风便笑着转头,不怀好意地看向百里渊。
“鹿公子对百里仙君也是如此推崇,但今日却未见你说一句话,我不禁也想请教一下,针对我方才的那些观点,百里仙君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上一次,用来跟鹿斐鸣联络关系的阵法知识,全都是百里渊突击学来的,他本对此没兴趣,与鹿晚游闹僵之后更没有心情,这些日子别说在阵法上精进了,水平没消退就不错了。
此时陡然被秦如风抓住,塞过来一个大大的难题,瞧他面色就知道是在故意为难,想看自己出丑,百里渊舌尖在口腔内恨恨地划过几颗牙齿,心内早有计算。
在行家面前不懂装懂才是大忌,后面被拆穿只更尴尬,自己不能与秦如风硬碰硬,即便再高傲的头颅,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暂时低下来,坦然承认。
“秦家主是阵法高手,我辈自愧不如,若秦家主想要探讨剑法,我倒是能说出一二。”百里渊冷声说着
剑法?秦如风又是一笑。
若不是他身份受限,不能全力使出,轮得到百里渊在这里跟他谈论剑法?无知。
百里渊选择低头,鹿斐鸣又在旁边为他说了几句话,秦如风也就放过了,没再继续追着他穷追猛打,只一心去与鹿斐鸣交谈,将整个书房都变成了他个人的掌控地,十分满意地压着百里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已经进屋了,却莫名被排斥在外的百里渊,感觉自己似乎依旧如御剑飞行时一样,成了个点缀在后面的尾巴。
他心中的郁闷更上一层,坐在椅子上浑身不得劲,几乎就想要夺门而出,去外间怒吼一声。
有心想将鹿晚游挽回,一路却发现,自己似乎总有不如秦如风的地方,这种感觉令他恼恨抓狂,还无所适从。
正好鹿晚游端来茶水点心,看见他脸上不好,便叹息着走过来,给他倒了杯水。
谁料她人还没走呢,百里渊便仰头一口,将那茶水饮尽了。
看着眨眼间便空荡荡的茶杯,鹿晚游无奈,只能又给他续了一杯。
百里渊只想让她站在自己跟前,别去给秦如风斟茶,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些,所以又一饮而尽,将空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抬头看向鹿晚游。
如此来了三四次。
鹿晚游先前还以为他是真的口渴了,随即却明白过来,这人就是故意的,骨子里还是这种不高兴就拿人撒气的坏脾气,她马上便冲他皱了皱眉头。
接收到警告,百里渊之前有些飘飘然的心思,立即落了地,声音都老实了不少,小心将茶杯朝前推过去,咳了咳,小声道:“最后一杯。”
两人与鹿斐鸣聊了半天之后,由秦如风提议,该去拜访一下生病的鹿夫人了。
一听说鹿夫人的名号,百里渊心中警铃作响。
他知道,秦如风的这个提议,绝对没这么简单,灵藤这事是必定绕不过去的,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到了鹿夫人的院中,见她气色不错,正与一众族人们在说笑,秦如风很快笑着过去行礼拜见,惊了所有人。
大家都知道他身份贵重,却没想到本人如此亲和有礼,一个个都是受宠若惊,与他聊得喜不自胜。
秦如风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之后,自然便要将祸水往百里渊那边引了。
“鹿夫人您看,这次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这位飞星洞天的百里仙君呢。”
第70章
无论是借读之后回来, 还是拿回灵藤救命,鹿晚游在亲人面前,始终都没有说出过真相, 她总是在尽力地掩饰着。
所以鹿夫人到现在为止, 对飞星洞天的印象都非常好。
外加百里渊的大名, 她也曾多次听说,知道这位少年成名、资质奇高的剑修年轻人,未来必定会成为其宗门巨擘,独当一面,所以陡然一见, 非常欣喜,连忙邀请两位贵客一起入座。
在旁闲聊的鹿家族人们,一眼就察觉出,面前这两位看向鹿晚游的目光都不寻常, 立即便懂了不少其中关窍,捂唇而笑, 不想打搅鹿夫人与客人的谈话, 这才纷纷不舍地告辞离去。
临了, 还忍不住冲鹿晚游眨眼, 想着自家这位年轻的娇小姐, 还是有些本事的。
刚才已经与站在前头的秦如风聊过一些, 倒把一直没出声的百里渊给丢在了后面, 鹿夫人心中不好意思,让人上了茶水之后,便一连好几句都是对百里渊和飞星洞天的感谢。
“原来是百里仙君, 久仰大名。先前, 小女去你们宗门借读, 还真是多亏了你们的悉心照顾啊,那么危险的秘境,也让她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而且,我看她回来之后,又上进又懂事,比以前乖巧多了,想必受了你们不少教诲,真是令我无比感激,她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只会被我给宠坏掉。”
鹿夫人一番话,说得十分真诚,她那张与鹿晚游有几分相似的温柔脸颊上,笑意盈盈的,却听得百里渊喉头发紧,脊背发寒,即便想要用笑作陪,脸上的表情也展现得很艰难。
鹿晚游坐在椅子上,无比尴尬。
她宁愿听母亲一直跟秦如风聊天,也不希望她总是拉着百里渊说个不停。
再说下去,自己的谎话都要露馅了。
只微微扫过一眼,秦如风便将此时百里渊心中的紧张和愧疚,看得明明白白。
他什么话都没说,也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只是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缓慢喝茶,听鹿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还听说上次我们家法阵开启时,你来庆贺过一次,可惜那时我不在,不然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宗门的,连这样的事情都记挂在心上,还送来礼物,实在多谢。”
听闻百里渊这次过来,是递送与孙长老之死相关的帖子,鹿夫人又忍不住摇头感叹道:“可惜了……贵派遭遇这种事情,真是令人心痛,劳烦百里仙君亲自给我送过来,这追思会我一定会去的。”
鹿晚游赶紧劝阻道:“母亲,你身体还没好呢。”
她就希望母亲能多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日日这样与族人们晒太阳聊天才好,能由她去做的事情,都不想再让母亲操心了。
“傻孩子,还要怎么好啊。”
鹿夫人笑着点她,安慰道,“这不多亏了飞星洞天大方送我的灵藤吗,你看我身上哪里还有毛病,早就养好了。也怪我上次病得急了点,才吓坏了你跟你哥哥。放心吧,没事了,孙长老不还是你的挂名师父吗,他遭此大难,我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不然岂不失礼。”
“……”
鹿晚游想说的话,一下被堵在喉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虽然孙长老的突然死亡,确实值得令人一叹,但是说他这个根本就不称职的挂名师父,值得母亲辛苦过去探望,鹿晚游就打心眼里不服气了。
无奈之前掩盖是非的谎话说得太多了,即便现在想要拦,都没有正当的理由,气得鹿晚游只好都闷在心中。
竖起耳朵,将鹿夫人的这些话全都听在耳中,百里渊此刻只觉得自己简直如坐针毡,如履薄冰。
他看得出来,鹿夫人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叫他一颗心高高悬起,就连当着她的面多喝一口水,都觉得心虚。
飞星洞天对鹿晚游多有照顾?孙长老能称得上挂名师父?救命的灵藤是宗门大方送出的?
鹿夫人每说出一句误会,表达一下对宗门和百里渊的称赞,都令他无比汗颜。
再想起这些话语,必定是鹿晚游忍受了所有痛苦之后,还要擦干眼泪,露出笑容,说出的安抚母亲的假话,他心里就更难受了。
她原本可以不必这样的,但她还是做了。
生性善良的她,比此刻闷头坐在这里不敢吱声的自己,不知道要坚强多少倍。
百里渊心疼的眼神,轻轻往鹿晚游那边扫过去,发现她现在正略微皱着眉头,露出难色,许是担忧鹿夫人说之后要出门,许是焦心她所说的谎话,被他听出来了。
总之,若听之任之,让鹿夫人这样误会下去,百里渊现在的面子是好看了,还能作为座上宾跟鹿夫人拉近关系谈笑不止,但别说秦如风会不会出来使坏,鹿晚游会不会觉得他寡廉鲜耻。
就连他自己,都饶恕不了自己。
这得多不要脸,才能统统将谎话应承下来。
在鹿夫人再次由衷感激飞星洞天送她灵藤,救她一命的时候,百里渊再忍不住,沉着面色干脆起身,郑重地走到了鹿夫人的面前,在她惊讶的面色之中鞠躬抱拳,惭愧无比道:
“夫人心善,但显然并不知晓其中所有实情,满口褒奖听得我实在于心有愧,难以安坐。”
“咦”了一声,鹿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对百里渊这番突然表现好奇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
既然已经决定要将这个美好的误会撕开,不破不立,百里渊便一点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仿若面对一场不胜即死的战斗,哪怕他脸色努力保持着镇定,心还是开始砰砰跳起。
他先是从鹿夫人的第一重误会开始辩解起,苦涩地解释,以自己为首的这一波飞星洞天弟子,曾经给鹿晚游带去过多少痛苦和麻烦。
“我等的言行,实在担不起教诲这两个字,更因我自己性格偏狭,带动那些师弟师妹们也纷纷排斥鹿小姐,让她在宗门之内的生活,过得并不愉快,举步维艰。往日的种种,如今我再想起,都会觉得非常羞愧,不配做这个领头的师兄。”
“……”
听他说完,鹿夫人嘴巴微张,方才还笑容满面的脸颊上,现在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些飞星洞天的弟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敢合起伙来欺负她的小鹿儿?!
厌恶她世家出身?觉得她实力低微?让她吃外门那些不入味的饭菜?还要费力清扫山道?就连宝贝的古琴都曾经被砸坏过?
两边的言论相差如此之大,这还是她的小鹿儿之前所说的借读生活吗?
怎么她现在听来,只觉得一阵心疼和慌乱呢。
马上转头,鹿夫人伸手问向鹿晚游:“可是真的?”
惊愕的鹿晚游也没有想到,百里渊居然会在此时,破釜沉舟地跟她母亲说这些。
她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极力遮盖的东西,如今全都被他给抖搂出来了。
暗中埋怨他为何如此直接,无端惹得母亲在病中伤心。
见母亲担忧,鹿晚游如幼年时候那样,磨蹭到她身边去,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姿态好似撒娇。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鹿夫人的问题,她嘴里却还是低低地安抚道:“母亲,都已经过去了,我差不多都忘记啦,母亲也不用记挂在心上的。”
听见她的话语,鹿夫人便知道确有其事了,心疼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手紧紧搂着鹿晚游,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给足了天材地宝,才将她送出去稍作历练的,原本以为结果很不错,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毛病。
抬眸,再看向百里渊,鹿夫人也感激不起来了,眼眸中多了很多复杂难言的埋怨。
尤其百里渊还承认,这些弟子都是参照着他的言行,才对鹿晚游排挤的,更是令她痛恨。
鹿夫人抽气道:“我儿不说多乖巧,但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知,你们宗门为何要这样对她!”
再回顾一遍往事,不仅仅是鹿夫人听得心颤,将自己的心完全剖解出来,摊开在外面供人观看的百里渊,也被自己曾经和的言行,刺得遍体鳞伤。
“都是我的错,师弟师妹们也全都是被我所影响的。”
他深深弯下腰,声音也沉沉的,带着无尽的后悔。
“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傲慢和愚蠢,伤害了一个最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