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温和的两个人, 今天身上所爆发出来的杀意，还有那股势在必得的决绝，都令她大开眼界，惊讶到说不出话。
整个鹿家, 凡是核心得力的人，不管实力多少, 方才都参与了其中, 看得鹿晚游在一旁又是心热眼湿, 又是着急担忧, 生怕百里渊被逼到绝路之后, 彻底放开手脚, 以血涂剑……
他这人, 现在已经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了。
不过还好，还好她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鹿家伤了几个人，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只需回去好好医治即可, 而一路跟着百里渊逃出杀阵, 看着他踉跄地行走在一处偏僻山林，满身伤痕，血流不止，还得小心堤防鹿家人有没有跟上来，除了心情复杂地叹气一声，鹿晚游做不了任何事。
被众人围杀，又在过程中自我限制，导致这一战消耗过大，逃不了太远，百里渊不得不选了个隐蔽的地方，摒除四方危险，布下禁制后，开始就地打坐疗伤。
等到他伤情缓和，精神重新恢复之后，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眼底投射出来的冰冷幽暗，令近在身旁的鹿晚游，不由自主开始再次紧张。
可千万别是这人一起身，就又朝鹿家的方向而去了！
照他的性子，一朝被人算计围攻，还身受重伤，这仇若是不报回来，他就不叫百里渊了。
但令鹿晚游安心又惊讶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回头。
尽管脸色难看，可百里渊再次上路所选的方向，还是与鹿家相反，并最终安稳地回到了他原先的洞府里。
天下之大，有许多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鹿晚游不明白，他为何要再次回到这里。
从母亲坚定的态度来看，她这次气坏了，甚至不惜动手杀人。
那她先前所说的，要去找飞星洞天告状，让他们给出合理的解释，还要将百里渊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将他从正道这条路驱逐出去，都绝不是故意吓唬人的空话。
她是真会去做的，而且立即就会开始行动。
百里渊重新回到这里，不就是等着人过来找他么？
不理解地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鹿晚游发现，这几日百里渊除了静心养伤，确实没有再出门远行的打算，心里只能判断：这个人，对他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是真的毫不在乎啊。
事情的发展，没有出乎鹿晚游的预料，很快就有一行人找上门来了，还是由飞星洞天长老带头的，声势浩大，弟子众多。
不过，他们很显然也没有料到，要找的人，居然就一直安静地待在这个洞府里面，哪都没去。
长老原本愤怒的面色，在看到百里渊之后，立即转为惊讶。
见他身上仍旧带伤，还担忧地询问了半天情况，让弟子来给他诊断。
等到最后，退开了所有人，长老才坐于百里渊对面，长叹一声，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百里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了，不会真如鹿家所说的那样吧，啊？”
即便是面对宗门长老，百里渊也没言语，他现在的话越发少了，以前就够让人猜不透的，而现在，阴暗冰冷的感觉，升到了极致。
“鹿家这次，闹出了好大的阵仗！鹿夫人拿着一本能复活人命的邪法，当着掌门的面直接问话责难，说你意图挖人家女儿的墓，要盗取她的尸身用来复活，幸亏被他们提前发现了，才没有让你得逞……这是不是真的？你真要做这些？你身上的伤，是不是那时被他们打的？”
“……”
鹿家的这番状告，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百里渊依旧没说话，反而抬起头，看了长老一眼。
就站在旁边的鹿晚游，也很奇怪母亲错误的描述。
不过想想，她也就明白了，归根结底，这不过是母亲想要最后保护一下女儿的沉痛心情。
母亲希望罪魁祸首能得到惩罚，被众人唾弃，却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她的小女儿身上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所以将一切事情，都斩断在了坟墓外面，就宛如她女儿一直都在墓中安眠，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哪怕是再次下葬，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部分鹿家人知晓。
“说话呀！”
长久的沉默，让长老也无法忍受了，不免呵斥起来。
“你不开口，这事就能过去么？现在外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出身飞星洞天，却意图搞这种天理不容的邪术，你在这里怎么还坐得住？这事若有假，你只需开个口，我们一定给你查清楚，还你清白！这不仅关乎你个人的声誉，更关乎我们宗门的……”
“鹿夫人所言非虚。”
在长老逐渐激动的声音里，百里渊清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力道万钧。
霎时间，屋内变得安静极了，长老原先生动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半天没动。
“……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像是真的疑惑，又像是有些害怕，长老收拢了声音，盯紧百里渊，轻声问着。
“鹿夫人的话，全是真的。”
百里渊放缓了说话的语速，方便长老能听清楚，他从头到尾冷静的模样，就好似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这洞府，是我为复活人命而专门准备的；邪法是鹿夫人从我这里搜走的，她还生气给撕成了两半；我身上的伤，也是在坟墓前，跟鹿家人交手而留下的。都是我做的，她说的没有错，这些我全都认。”
坦荡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和隐瞒，全然配合着鹿夫人，甚至还有点自爆的意味在里面，听得对面的长老，一时间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也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好糊涂啊！”
最终，长老在桌上狠狠拍了一掌，桌面震裂，才结束这种惊骇又尴尬的气氛。
“我们都以为，即便你再喜欢她，死了就是死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你也该走出来了！掌门之前还让你闭关修心，没想到这事反而成了你的心魔，让你沉沦至此，走上邪道！你如今还大言不惭地说出来，没有一点避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事，你让掌门如何对天下交代？！”
“我待在此地没走，除了养伤，便是等人来找，如今既已找到，我自愿跟您回宗门去，承担后果，接受一切处罚。”
看着百里渊死气沉沉的模样，惜才又气愤的长老，就算将桌子拍烂，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跺脚痛骂他。
“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明知宗门对各种邪法处罚严苛，还敢胡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么坦荡地承认，要回去受罚，是心死了想要殉情啊！既然情深义重又急不可耐，为什么不当时就同她一起死了，何苦拖这么长的时间，还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百里渊正色道：“不是玩笑，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并且知道做错了，所以甘愿受罚。我也并不想死，不管掌门判我何种处罚，我都会尽力咬牙挺过来——毕竟，我还有许多事想做，死了就没机会了。”
“你还想做什么？”
几乎是同时，长老嘴里问出来的话，跟旁边鹿晚游心中所想的，完全符合了。
“还是先想想眼前这一关怎么过吧！掌门这次可是被气坏了，一定不会轻饶你的！”
长老深知这次事情的严重性，虽然痛骂了百里渊一顿，可在带他回宗门的途中，还是不忍心地试探过他好几次。
问他是不是隐瞒了苦衷，问他有没有被妖魔侵扰神志，在全都得到否定答案之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叹息一声：“若掌门怒意难消，罚得太重，你就给他看看你身上还未痊愈的伤……”
百里渊摇头：“不用。”
回到飞星洞天，从进入山门的那一刻开始，路上所遇到的同门，看见百里渊就没有不惊愕的。
大家近日全都在讨论与他相关的事，宗门里就跟炸了锅一样。
有人说他是被鹿家陷害的，有人说他应该是闭关时走火入魔了，也有人觉得，凭他最近越来越阴沉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
如今见他这么顺利地被找回来了，没有逃走，没有躲藏，脸上也没有多余可供揣测的表情，大家反而不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道路两侧，担忧地看着他与长老一起，进入掌门所在的大殿内。
鹿晚游也很好奇，面对挖坟掘墓行复活邪法这样的恶行，自诩正道的飞星洞天，会给出怎样的处罚？
尤其这人，还是他们宗门被内定为未来掌门继承人的镇派弟子，若不能妥当处理，宗门声誉一落千丈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路跟着看进去，关注事态的发展，却没想到刚一迈入大殿，内里一道声如洪钟的大喝，便压着人的头顶传来，还未听清究竟说的是什么，两条腿便先行开始打颤了。
“孽徒！还不给我跪下！”
鹿晚游这边被吓得好一阵哆嗦，勉强撑着旁边的柱子站稳，大殿正中的百里渊，则早已经顺着掌门的呵斥声，笔直地跪了下去。
第90章
飞星洞天的这位掌门道人, 年岁长，威望高，平时一直闭关着, 罕有露面。
仅有的几次见到, 鹿晚游对他的印象, 也都是不怒自威的白发老者，仙风道骨衣袂飘荡，若说现如今这修真界，还有谁最接近于飞升后的神仙模样，非他莫属了。
但是今日, 鹿晚游却实实在在见识到，这位沉默寡言“老神仙”身上凡人的一面，真动了怒，骂起人来毫不逊色。
殿内高台之上, 老掌门怒目圆睁。
自听见百里渊承认一切，坦然请罪的言辞, 最后一点期盼便从他脸上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震怒, 还有满满说不出口的失望。
从百里渊的凄惨身世, 到被救入门时的卓越表现, 最终落脚到全宗上下对他未来的期许, 凡此种种, 全部被辜负，老掌门将百里渊从头到尾骂了一个遍，态度之严厉, 句句剜心。
殿内威压太大了, 只听到掌门洪厚的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 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即便与此地毫不相干的鹿晚游，也不得不躲去柱子后面，徒劳地期盼能挡一挡。
她仔细听着，渐渐仰起头，一边惊叹老人家的浩荡怒意，一边难得爽快地从肺腑间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闷气。
这世上，原来还是有人能治得了百里渊的嘛！
还是有人在教他，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听训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敢回嘴半个字，真是难得的乖巧。
扭头看去，内心顺畅不少的鹿晚游还真是好奇，被骂到如此地步，他究竟听进去没有，此刻脸上又该是个什么表情。
虽然始终未曾被允许站起来，但百里渊的身姿，即便跪着，也依旧挺拔，完全瞧不出任何一点犯错被抓的狼狈。
掌门的斥责携带有巨大威能，山呼海啸般席卷整个大殿，连鹿晚游都吓得不得不躲避了，他却依旧纹丝不动，脸上仅有的一点变化，也不过是薄削的嘴唇，比进来之前，抿得更紧了。
“……”
鹿晚游不禁皱眉，死硬分子，这人当真是无药可医了！
“既为镇派弟子，理应为所有同门做出表率，可你不但心生邪念，还胆敢付出行动，视天道伦常为无物，即便未遂，也是对我宗门戒律的践踏，知法犯法，尤为可恨，我若不罚你，便是弃宗门千百年声誉于不顾！”
说完，掌门大袖一挥，铁青着脸色下令：“即刻起，剥去百里渊在宗门内的一切等阶和职权，没收赐予的全部秘宝，将其罚入紫雷幻境！”
没想到，这位老掌门以前看着慈祥平和，真严厉起来半点情面不留，责罚的手段更是雷厉风行，骂完人了也不歇歇，直接就开始下一步。
鹿晚游从柱子后探出头，脑中思索这份处罚的力度究竟如何，耳边突然听见，那抓百里渊回来的长老说话了。
“啊……紫雷幻境？掌门师兄，何至于此啊！可否看在百里他年纪尚轻，往日里颇多功绩……”
先还不懂，等察觉到长老语调中的颤抖，鹿晚游便立即明白了。
这个从未听说的紫雷幻境，应是非同小可。
尽管言辞恳切，但并未等长老多说，掌门便伸手将他制止。
“宗门规矩，并非儿戏，上管掌门，下管杂役，中间能漏掉他一个百里渊？往日的功绩，已有往日的嘉赏，岂能与今日罪过相抵，他在做出选择时，便该知晓会有什么后果。都升任镇派弟子了，又不是第一天入山门，哪些禁忌不该触犯，还需我去教他吗？”
说完，掌门锐利地盯住大殿中心跪着的百里渊，眸中神色十分复杂，鹿晚游悄悄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瞧了。
“你可认罚？”掌门缓缓道。
百里渊身姿依旧笔挺，将双手举过头顶，抱拳行礼：“弟子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一刹那，鹿晚游便敏锐感觉到，整个殿内又涌起了令人发寒的怒涛，很明显，掌门对百里渊的回复并不满意。
许是气他如此境况之下，还态度平淡理智，完全是对宗门的蔑视；又或许是怪他从头到尾不曾反抗，让人想给他减免责罚，都找不到台阶。
总之，殿内安静了好一阵。
鹿晚游大着胆子去观察，发现掌门苍老的面颊上，细微的表情动了又动，最后才似叹出一口气，将目光从百里渊身上转移，昂首高声道：
“带出去！让所有弟子都来广场看看，宗门铁律是如何不可触犯。顺便昭告天下，我飞星洞天立派千百年，对心怀邪念忤逆天道之徒，从不姑息！”
浑浑噩噩跟着眼前画面一起出了大殿，头顶的太阳重新照下，鹿晚游才有暖过来的感觉。
她不傻，即便不知这紫雷幻境为何物，从掌门的话语，还有长老发白的脸色上也能看出来，这就是宣判了百里渊的死刑，而且众目睽睽，公告天下，绝无弄虚作假的可能。
百里渊要死了吗？
缓缓跟在后面，鹿晚游的目光一遍遍盯上百里渊始终未曾弯曲过的脊背，又一遍遍地挪开。
他当然不会死在这，已经知道答案的鹿晚游，在心中这样回答自己。他的命硬着呢，日后还要夺舍成秦如风继续骗人，怎么可能折戟在一个幻境之中。
但是，鹿晚游也不得不承认一点。
百里渊这人，是真的曾经为他所犯下的过错，差点付出性命的。
*
广场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除了绝大部分本门弟子，还有不少闻讯赶来探查情况的别派人员。
大家普遍认为，宗门惜才，这事又是人家小夫妻之间的深情难舍，即便百里渊犯错，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飞星洞天只需安抚好鹿家，再教训一下百里渊，阻断其邪念，大事也就化小了。
说到底，其他人在这件事中，又没有什么损失，所求的，不过是飞星洞天的一个态度而已。
等处罚结果颁布时，一广场的人都惊住了，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鸦雀无声。
没人料到，百里渊居然可能会因此事而丧命。
等片刻的震惊过后，人群里讨论的声量，顿时炸开。
“竟是这个折磨人的幻境，宗门有多少年没开过了？以前凡是进去的，九死无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