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宗门里演戏骗人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跑到鹿家的地界来耀武扬威，更莫名呵斥侍从，还下达命令……不知道的，以为他是鹿家的新任家主呢。
很不喜欢自家被人冒犯，更替忠心耿耿的侍从们觉得气愤，鹿晚游拿面前这个冷面无情的男人无可奈何，只能在随行的路上，时不时狠狠瞪他一眼，就指望这个狂傲的家伙，之后能不能遇到点什么麻烦。
老天还真没让她失望，晚上于山林间休憩时，百里渊周围似乎总有一种声音，在故意侵扰他的心神，让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打坐。
又一次不耐睁眼，百里渊目露凶光，盯紧了前方的某片漆黑树林。
“想活命的，就直接现身，别在暗处躲躲藏藏。”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尖利的笑声，一个奇怪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非人的长相着实诡异，吓了鹿晚游一跳，她不得不靠到百里渊身边去。
“嘿嘿，百里仙君，久仰大名啊。”
来者不善，百里渊也懒得客套：“有事说事，没事快滚。”
“仙君莫急，在下并非有意打搅你休息，实在是有些重要的事，想与你交流一二。”
这邪祟面目可憎、嗓音刺耳，鹿晚游忍着难受听到半夜，才惊讶地意识到，他居然是来招揽百里渊的？
修真界中鱼龙混杂，有人一心修道匡扶苍生，便有人心怀戾气为非作歹。
这些邪道被天下修士所不齿，见而诛灭，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他们会暗中结成团体，互相照应，也会细心去寻找可以拉拢入伙的目标，壮大自己。
百里渊为情而误入歧途的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自然也早就被他们注意到了。
即便飞星洞天宣布，百里渊如今已经痛改前非，他们还是觉得，这人可以尝试拉拢，因为越是强大的修士，心中的执念反而越不容易祛除。
所以他们在观察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大胆过来，与百里渊联络了。
甩出的条件也是直截了当：他们这个团体中，便有前辈研究过复活转生一类的邪术，经验丰富，只要百里渊加入，很乐意与他一起分享。
燃起的小小篝火，不足以照亮百里渊的整张脸，他冷漠的脸颊一半被照亮，一半始终隐藏在阴影中，越发显得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长久的沉默引发巨大不安，鹿晚游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往日里，碰上这种非人的邪物，百里渊通常是挥剑便斩，毫不废话。但今天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还听这个家伙，啰里吧嗦讲了大半夜。
这就是动心了吧。
一个人在宗门里偷偷摸摸地尝试，哪有与人合作来得方便。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群邪道未免也太会抓人心，不愧是堕落过的，最知同类人的心思。
“百里仙君，意下如何？”邪祟桀桀怪笑，在深夜的树林里无比渗人。
“滚，没兴趣。”
百里渊的平静回复，表面看是果断拒绝，但这拒绝中的回旋余地，谁能听不出来。
在他背后，鹿晚游重重冷哼一声。
这人嘴上说着没兴趣，只要看看他现在的反常模样，就知道他分明早就动了念头，不表态，无非是与这群邪道地位相差太多，诱惑不够而已。
对此，邪祟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仅不泄气，反而还越发殷勤，靠近了开始极力劝说。
全程都围绕着百里渊最关心的点，又是拉拢，又是激将，说得越多，百里渊听得越投入，邪祟更觉机会巨大要抓紧，一夜未停，竟直接说到了天光微亮。
“我们诚意十足，只要您愿意，一切都好商量，嘿嘿。”
看了一眼东边刚出的日头，尽管还未完全跳出来，但也算是进入了新的一天。
收回目光，百里渊冲邪祟点点头，一晚上没动弹的他，终于起身。
“行了，不必商量了。”
邪祟大喜过望，以为靠着自己一张嘴就办成了大事，正要再说点什么，却惊讶发现，平静了一整晚的百里渊已然变了表情，眨眼间如凶神降世一般，冲自己挥剑斩来。
“你！”
对方身姿快如电闪，情急之下，邪祟只能狼狈躲避，气急大骂，“原来你先前是在套我的话？！正道出身，心性怎如此狡诈！”
身为邪祟，还骂别人狡诈，想来也是好笑。
百里渊攒了一晚上的不耐烦，此刻统统发泄出来，半点不留情面，仅几招，便断了这邪祟的生路，让他想逃命都逃不掉。
“什么脏东西，都敢来我面前说话了。拉拢我，你们也配？”
他挥剑极快，招招致命，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铁血无情，“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你就该死了，能聒噪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昨日是她的忌日，我不想跟人动手而已。让你多见一天的太阳，是她的仁慈，等死了以后，别忘了对她道谢。”
长剑将对方心脏直接搅碎，百里渊咬牙冷笑，嘲讽地面对着邪祟临死前的惊恐。
“我想要的，用得着你们给？不过，倒是感激你提供了一点线索，待我剿灭你们所有人，你嘴里的那些好处，我自然就都能拿到了。”
剑身利落抽回，邪祟无声倒地，百里渊转头走回来，一切又平静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完全跃出的阳光穿过树林，斑驳地洒落在百里渊肩头，竟显出几分温馨与宁静。
但鹿晚游却不自觉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这人走在光里，只怕这和煦的阳光，却再也照不进他心中。
他现在的样子，比那躲藏于黑暗中的邪祟，还要可怕。
第94章
邪祟的尸首, 被百里渊带回门派，破烂似的丢在一众长老面前。
“这邪物妄图蛊惑我，所以被我所斩。”
他上报了邪祟背后的团体信息, 陈述利害, 希望长老们能派出人手, 前往可疑地点进行调查和剿杀。
“原委便是如此，后面的事，弟子不再参与。”
能守住本心不被诱惑，已经令长老们非常满意了，现在更主动避嫌, 越发叫人安心，老头子们一个个捋着胡须，笑里都带着舒畅。
“呵呵，随便出一趟门就能立功的, 也就只有你百里一人了，何必过于谨慎呢, 你近期的变化, 全宗上下都看在眼里, 早已对你信任如初, 你亦可同往昔般行事, 不必介怀。”
“根据你提供的消息, 这伙邪道的势力不容小觑, 我会立即派人去调查。不过，其他弟子若能处理，自然是好, 若处理不了的, 最后还是得靠你出马啊, 你可推脱不得。”
能得长老们的安抚，百里渊行了一礼，全部接受，殿内的气氛简直其乐融融。站在旁边的鹿晚游，则只剩下皱眉摇头的份。
百里渊他，根本就没有说实话，或者说，他说了，却故意没说全。
现在，他既获得了宗门进一步的信任，又将最重要的复活转生信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上。
可以想见，将来的某一天，他必会前往另外的方位，独自调查，而此刻的长老们，还在为他所展现出来的大义凛然而开心。
骗的人越来越多了，鹿晚游抬眸去看，百里渊竟坦然自若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真是疯了。”
*
往后的画面里，修炼，任务，日常生活全部照旧。
不过宗门派出的人手，还真依照百里渊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不少邪道踪迹，可惜都是些小虾米，不足为惧。
即便如此，线索得到证实，这依旧是个加分项，长老们对他更觉欣慰。而百里渊自己所关切的地点，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前往，只能一直暗中筹备着。
这一日，孙长老主动上门：“宗门有事需与其他门派详谈，我要去趟衍城，你与我同行吧。”
听见这个日夜在心中揣摩的地名，百里渊的眼角立即跳动一下，鹿晚游知他内心定是波澜狂起，但瞧他面上却依旧淡着，看不出情绪。
“弟子近日刚接受了……”
“此事紧急不同其他，当优先处理，你手上的事，可暂且缓缓。”
既如此，百里渊便没有再演戏的必要了，一口答应，很快收拾好行囊。
下午出发前，久未见面的孙萝突然跑过来，拽着孙长老的衣袖就不肯撒手：“父亲，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让我去嘛，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休要胡闹。”
见女儿一边撒娇，眼睛还一边朝百里渊的方向看，孙长老对她的意图那是心知肚明，“不是早同你说好，怎的如此不听话？衍城现在形势复杂，我们又不是过去玩乐的，你安心在门派里待着，莫再生事了。”
哀求不过，孙萝只得神色恹恹地放弃，随后磨蹭到百里渊面前，将手上的包裹递出去。
“师兄……这里面有我准备的一些吃食，你带上吧，路上可以与父亲还有其他师兄们一起尝尝。”
鹿晚游就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觉得有些熟悉。
她以前，也给百里渊送过点心，明明时间没过多久，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如此刻的孙萝一样脸颊绯红，她不知道，不过对面的人，倒是从头到尾冷如冰霜。
一眼未扫那包裹，百里渊动都不动：“不必。”
就算是拒绝，现在想从他嘴里多听到几个字都是奢望。
不忍看女儿涨红的脸，孙长老叹息一声，压低眉头道：“百里你先收下吧，就当是替我拿着了。”
是解围，也是施压，毕竟长老亲口，百里渊最终还是将包裹接了过去。
孙萝大喜过望，待要再说点什么，却见他下个动作，就是将包裹丢进另一个弟子怀中：“帮长老拿好。”
全程只过一道手，连正眼都不瞧人，好像生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
霎时间，所有话堵在孙萝的胸口处不得出，噎得她面色发白，连带孙长老的表情，也十分不好看。
被挑中的弟子，此时抱着包裹如同抱着一个巨大的烫手山芋，又没法再甩出去，唯有硬着头皮干笑：“啊哈哈……那个，百里师兄要拿剑护卫大家的安全，这些吃的，还是由我来拿比较稳妥，省得颠坏了师妹的一番美意。”
强行圆场并不能减少尴尬，孙萝捂脸窘迫跑走，余下的人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出发！”孙长老怒一震袖，背手率先迈步，大伙这才松了口气紧随其后，而作为始作俑者，百里渊神态自若得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等到了晚上的歇脚处，一路黑脸的孙长老，果然单独找他来了。
“你不觉得，自己今日做得有些过分？”开门见山，兴师问罪。
“您是怪我没收下师妹的心意，还是怪我没有帮您拿东西？”
不喜欢看百里渊冷静至极装糊涂的模样，孙长老气哼：“你说呢？萝儿喜欢你，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就算对她无意，也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令她如此难堪吧？她又不是想害你，怎么连一点师兄妹之间的情分都不顾，还是当着我的面，你这番举动，又将我这个长老置于何地？”
“敬您为长老，所以我听令接了包裹；顾念同门情谊，不想师妹继续深陷，所以我又将包裹交与他人。长老觉得，何事不妥？”
百里渊表面态度谦逊，实则强硬固执，如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气得孙长老心火彻底上窜。
“我不是来跟你诡辩的！”
手一挥，他怒气冲冲站到百里渊面前，“萝儿是我的宝贝女儿，作为父亲，我决不能容忍别人欺负她，哪怕是你百里渊也不行！不管你心里作何感想，回去后再见到她，要么你躲着，要么，就对她客气点！”
宗门长老的命令，素来威严，这最后通牒对其他弟子效果如何不好说，但在百里渊这，他思索片刻后忍不住笑了，因为觉得很有意思。
那笑容凉飕飕的，直往孙长老身上扑。
“躲？我为何要躲？连去紫雷幻境赴死我都未曾躲过，现在需躲她，不知孙师妹何德何能？想去之地，我不会为谁改动，长老您真正该教的，是让她躲开我，否则，今日这样，已是客气。”
孙长老惊吸一口凉气，没料到自己居然从百里渊嘴里，听到威胁意味如此浓厚的一句话。
“你现在，真是越发猖狂了！”
他愤怒伸手，指向对面陡然令他感觉陌生的年轻人，“冷待萝儿也就算了，如今已完全不将我这个长老放在眼里了是吧？怎么说，我也曾经……”
嘴一张，百里渊便知孙长老后面要说什么，未等对方说完，他便先一步接话。
“曾经教导过我几年，对吗？”
他脸上神色，实在过于平静，令正在气头上的孙长老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诡异。怒意被压制，手指收回去，后头的话也就此卡壳。
“与您的师徒恩义，与孙师妹的同门情谊，我想我早就用那根融仙草，报答过了。”
话说到此，像是触及到身体里什么了不得的开关，百里渊一改之前的古井无波，阴沉的眼睛直直对上孙长老，里面逐渐散发出毛骨悚然的幽暗。
“融、仙、草……”
他又念了一遍名字，神态有瞬间恍惚，那是回忆往昔的痛苦。
“我起初就找到两根，一根给了掌门治伤，另一根没经住您的恳求，给了孙师妹保命……众人皆欢喜，可我自己最为珍视之人，却什么都没得到，活活错过生机。我看着她在我怀中咽气，余生每时每刻就都活在了后悔中，若重选，您就算跪求我千百次都没用，我只想保住我的人。往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恩情，为这恩情，我付出够多了。”
弟子忤逆，以下犯上，身为长老的颜面简直荡然无存，孙长老久居高位，如何忍得，作势便要呵斥。
索求融仙草时，谁也不知鹿晚游会因此丧命啊，事有轻重缓急，当时女儿的情况明显更危急，理应先救，所以他从不觉得先用掉这个宝贵的机会有什么错。
归根结底，是鹿晚游运气太差，怪得了谁？
可这份理直气壮，说服自己可以，面对百里渊时就没那么硬气了。
尤其，此时的百里渊因为旧事郁结，周身爆出一股难解的戾气，孙长老为之一吓，不知他心中竟介意至此，驳斥的话还没开口，人已不自觉后撤几步。
“您现在能否体会到，我每次看见孙师妹活蹦乱跳现身眼前的心情？”
这话就不能深想，孙长老声音一紧：“你待如何？！”
百里渊昂首，语调平平：“只是不想自己的错误，总在眼前晃，我不搭理，还要被您指责。”
教训不成，反被威吓，融仙草的事到底理亏，孙长老无奈磨牙：“……我会回去与她说，你别太过分了，否则我不会轻饶的！”
微微行了一礼，百里渊轻笑：“多谢长老。”
临出门，落败一局的孙长老突然止步，阴恻恻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