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她的害怕，百里渊心中更多的则是惊疑。背身关门时，他眯起眼，脑中对孙长老的突然造访闪过无数种揣测，等转身过来点燃烛火，就又恢复成惯常的平静了。
“若有急事，您喊我过去便可，何必如此。”
呵呵冷笑两声，孙长老并不说话，而是直接将一个物件丢向他。
“我刚刚在你的战利品中找到了这个，你仔细看看。”
凑近烛火，百里渊仔细观察，那是一个圆环形的制品，不知何种材质所作，很有分量，比手镯宽大一圈，正反两壁刻有繁复的咒文，暂时看不出有什么神通。
“弟子不知这是何物，不过确实是我今日带回来的，有点印象。”他谨慎作答。
“哼！”孙长老的眼睛紧紧盯过来，“你如此年轻，自然不知。这叫定魂箍，能稳固人的魂魄不散，十几年前曾属于药心谷，后来被他们内部一个叫施潜的弟子偷走了，至此杳无音讯，直到今日被你带回。”
这功效，果然神器。
百里渊在前一刻略微后悔，自己未能提前发现并截留住它，后一刻，眼角已经开始跳动，心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不祥。
“施潜此人，我了解不多，却恰好清楚他最臭名昭著的一点，为医者，不思救人反屠戮性命。定魂箍在药心谷那，专用来保住弥留之际的病人，在他手上，多半只会沦为用邪术复活死人的工具。”
隔着桌面缓慢靠近，孙长老的脸在烛火照耀下，冷峻又威严：“你说，你今日杀死的，会不会就是销声匿迹许久的施潜？”
心内隐秘被点中，离泄露仅一步之遥，换常人只怕瞬间变色抑或眼神躲闪，百里渊却稳重地迎面直上，毫不避让：“那人只有代号，并无本名，所以弟子不知他是谁。不过十多年过去，定魂箍未必就还在施潜手上，可能早就易主了。”
“也对，不能轻易将二人等同。”孙长老点点头，“今日若死的真是施潜，你从他那里回来，事情可就有点棘手了。”
再装傻便不是百里渊的作风了，他冷眼看去：“长老说了这么多，是在怀疑我今日的行动，其实另有所图？”
既然心思被戳破，孙长老也就重新端坐回去。
“百里，我不想怀疑，一切仅是猜测。你收到了拉拢，你上报的宗门，你自己选择避嫌，你又恰巧在衍城找到了他们的同伙，这同伙可能就是施潜，而施潜又精晓复活邪法……你掌握着所有信息，我们所知晓的都是经你一人告知，这令我很不安心，尤其这一路上，我发现你其实根本未将前事放下。”
在骤然紧张的氛围中，身为看客的鹿晚游几乎要鼓起掌来。
终于有人识别出百里渊的谎言了！
这整个门派，从上到下都对他无条件信任，看得鹿晚游好几次着急不已。
还得是孙长老，最近一直忙着给百里渊挑刺，总算发现了疑点，他在鹿晚游心中的形象，顿时没之前那么糟糕了。
转头去瞧百里渊，鹿晚游忍不住好奇，秘密即将被揭穿，看你后面还怎么遮掩。
沉默一会，百里渊笑了：“为了换取您的安心，我该如何证明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
“谈判已经结束，我们明日就将离开衍城，若你真从施潜那里另有所得，现在应该全部带在身上。”孙长老思索着说完，用下巴点了点，“把你的百宝囊拿出来。”
百里渊也不迟疑，手伸进袖中，耳边听孙长老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有两个。”
刹那间，就算是隔绝了时空站在一旁的鹿晚游，都明显感觉到百里渊身上寒气骤现。
他目视着对面的孙长老，不动作，也不说话。
“百里，不要再犯错了，门规森严，我希望你是清白的！”孙长老皱眉喝道，“若真的什么都没找到，便算是我冤枉了你一回，从此我再不提此事，也不会再对你有丝毫怀疑！”
“……”
如此情状，自然可以用耍赖进行开脱，但若选择狼狈逃避，便不是傲然卓绝的百里渊了。
既然是他自身见识浅短，由一个定魂箍被被孙长老发现端倪，那也无甚可说，内心挣扎后，百里渊重新恢复平静之色，将暗藏的另一个百宝囊也拿了出来。
一番搜查，孙长老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些书籍和笔记。
翻开一看，触目惊心。
“你、你竟真的在收集这些东西，还藏得如此隐蔽！看来我的猜测没错，你果然另有所图！”
第97章
一个眼熟的定魂箍牵引出怀疑, 原只是想敲打一番，没想到最后竟真抓到实证，孙长老也是立即愣住, 没想好后续如何处理。
转念想起什么, 他突然又愤怒起来, 将这些邪书全摔到百里渊面前。
“真是奇了怪了！已经是错过一次的人，你明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偏偏不收敛自己的脾性，反而越发爱顶撞长老，我都不知道你之前是哪里来的胆气, 敢那样同我说话！”
从孙萝之事被百里渊驳了面子后，孙长老心里就始终压着一口气，现在终于从这个天大的错处里找到了属于长辈的威严，他自然要抓紧机会, 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子。
铁嘴嘲弄，像是恨不得将百里渊的皮当做自己丢掉的脸面给扒回来。
“看看这些东西, 再想想你片刻前对我说的话, 我说你故意撒谎诓骗, 难道说错了？！你也是机灵, 居然知道用一堆天材地宝来掩盖行踪, 堵我的嘴, 若不是我意外发现定魂箍, 锁定到施潜这个人，又联想到其他，还真就被你蒙骗过去！可惜啊可惜, 你百里渊再聪明, 也终究有预料不到的地方吧！”
论证了自己的英明正确, 孙长老这次总算威风了，心里别提多痛快。
看百里渊端坐对面沉默着，他更决心要趁此机会，彻底将人弹压下去，即便不能多一个随意支使的助力，也至少不可放任他继续在自己面前放肆了。
“更可恶的是，我观你近日行踪，表面巡查，其实更像是为寻某人才四处搜索，那你之前所谓的检举，到底隐瞒了多少信息可就不得而知了。身为全宗上下最被看好的弟子，你这次不仅骗了我，还将掌门和全体长老都骗了！若我拿着这些铁证回去禀明掌门，你该受何等处罚？日后又有何面目再继承掌门之位？这次，恐怕就不是紫雷幻境这么简单了吧！”
威胁，已经明晃晃摆在了桌面上。
百里渊自然听得懂，微眯眼睛看过去，知道他后面应是还有话说。
“不过，事情还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施压完毕，该收网了，孙长老慢悠悠将书籍收进百宝囊，塞回怀中还拍了拍。
“你并非是自己要来衍城，也并非主动辞掉护卫我谈判的任务，所以只要我愿意，这些东西就只是意外，是你巡查时的收获，牵连不了其他。若更进一步的话，可能都不会有人见过它们，更不会知晓你的谋划。”
“……那长老，又需要弟子做些什么呢？”
再大的生死难关，既然棋输一着，败了，百里渊认罚便是，徒然遭人威胁，只会打心底里厌恶。没截断对方，就是想听听，依孙长老重利的本性，还能说出什么惊愕之语。
以为他变得听话顺从，孙长老笑意渐浓。
“百里啊，我毕竟教导过你几年，即便你这个徒儿顽劣不驯，我这个做师父的，又岂能眼睁睁看你前途尽毁？只要你今后事事都听为师的话，接受为师的教导，日后必能重归正途，壮我宗门。”
“如此简单？”百里渊莫名想笑。
“当然不止。”十分清楚手中筹码的分量，孙长老岂会停止要价。
“咳咳，还有之前讨论过的，关于萝儿的话题。你既要接受为师的教导，自然也该细心呵护她这个师妹，之前所说见她不悦的荒唐话，趁早丢开。她最喜欢粘着你，旁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若不是那鹿家小姐横插一脚，你们二人是多好的姻缘。曲曲折折，如今总算又回归正轨，能看到萝儿得偿所愿，为师也就心安了。”
再厌恶百里渊，期待他阴谋泄露后在孙长老这里吃一吃苦头，鹿晚游也被这番话气到了。
左一句横插一脚，右一句回归正轨，这孙长老将“她”看做什么啊，话里话外，竟是无比开心“她”早死，只因这样就把位置给孙萝腾了出来了，好一个父女情深！
这个世界的原身都已经去世，却还要被人轻蔑对待，鹿晚游如有同感，胸口突突的疼，只好扭过身难受地按着。
“长老慎言！”
几乎同时，低沉的、犹如从喉咙深处鼓动出来的声音，携着百里渊暴起的愤怒，将整间昏暗的屋子瞬间压制得好似冰窟。刚刚还志得意满的孙长老，霎时如冰水浇头，浑身一激，哪怕他手握筹码不想认怂，可身体的本能无法对抗。
盛怒之下的百里渊，极难制服，孙长老脑中飞转，很快软和了态度。他要的是一个强大的帮手，又不是一个强大的敌人，真把百里渊激得鱼死网破，没有任何好处。
“百里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若不愿，为师自不会强求。”
这句效用没多少，对面那双眼睛，依旧冷得吓人。
孙长老搜肠刮肚打圆场：“你啊，你以为我刚才那些条件，是在威胁你吗？我这是想尽快将你从执迷中拔出来！”
他亲切走过来，拍着百里渊的肩膀。
“那么多长老，我一直是最关心你的，看你屡次犯错我真是寝食难安！事到如今，不能让你再陷进去了，所以我才希望转移你的注意力，忘掉旧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接纳一个新人，这就跟我以前烧掉你的院子逼你朝前看，是一个道理啊！总沉溺于这些虚妄有什么用，她还没复活，说不定你的一条命就提前搭进去了，值得吗。”
演到兴起，孙长老丝毫没注意，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一个大秘密。
耳尖的鹿晚游跟百里渊，同时将目光对准了他。
脊背顿时发寒，孙长老脑子还未转弯，手已经不自觉收回：“怎、怎么了？”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鹿晚游定睛一看，居然是百里渊正在桌下缓缓拔剑！剑身的利芒在昏暗环境的包裹下，异常令人心惊。
“院、子？”
重复这短短两个字，百里渊从齿缝中挤得极其用力，怒到极致，他反而显得平静了。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脑热都说了些什么，孙长老心头一惊，退后几步。此时再否认，无疑更像戏弄，他哪压得住接近爆发的百里渊，唯有顶着刺骨的寒意承认了。
“对，你那个院子是我烧的……但是！”
手一伸，他立即补充，“我是真为你好！那段时间，你整天沉湎，精神萎靡到出任务都差点丧命，好端端的一个人眼看就要毁了，谁不着急！掌门逼你闭关，我却知心魔难消，这才想另外帮你一把。手段虽不近人情，却也算药到病除，你看，那之后你不就恢复了，还越发上进……”
这话，孙长老自己都心虚，而百里渊只觉听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他与“鹿晚游”婚后共同生活过的小院子，这飞星洞天留存她最多痕迹的地方，她死之后他在这世间存在的最后一点念想，就因为眼前这人的一个念头，灰飞烟灭了。
从来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要不要，愿不愿意接受这“好心”的帮忙。
可笑这么久，他还一直以为那场大火纯粹是意外，若早知认为，他必一剑斩下，让对方也为这院子陪葬。
“……”
桌下，剑柄越握越紧，剑身也越抽越长，气氛沉默而危险。
鹿晚游感觉自己比留在现场的人还要紧张，她紧紧盯着，不敢相信百里渊居然真的想在这里杀人。
对面可是他们宗门的长老，还曾经担任过他的师父！
即便现实中的秦如风，杀孙长老时也要伪装身份避人耳目，百里渊总不至于现在就发癫了吧，据点四周全是同门师弟，真动了手，闹出动静，此事就难以善终了。
“……百里？”孙长老试探喊着。
他早就感知到了浓重的杀气，虽然害怕，却更笃定，百里渊再生气也不会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屠戮师长无异于自绝于天下，这可比研究复活邪术的后果严重多了。
就为一个小小的院子，不至于的，安抚好就没事了。
“这事，是为师做得不妥当，在这给你赔个不是可好？你若还气，那为师向你保证，不对外告知你这次行动的真实目的，咱们师徒二人握手言和互相合作，不比现在这样剑拔弩张要好么。”
巧舌如簧已经入不了百里渊的耳朵，他此刻脸色比屋外的夜色还要阴沉，脑中所想不再只是动不动手这么简单了。
只消片刻，便想通全部关窍，一扭头，正好对上了孙长老挤出来的那张笑脸。
厌恶，刺眼。
“长老所言，极是。”百里渊笑了笑，收回桌下的佩剑，也敛了周身的杀意。
屋内气氛终于没那么诡异了，一切好似恢复安稳，孙长老大喜，以为劝说凑效，连忙拍他肩膀：“这就对了，我哪能害你呢。”
他又假意询问：“那这些书……”
“放在长老那便好，您还可以多多监督我。”
这回答太上道了，孙长老无比满意，作为最后的筹码，即便百里渊真开口要，他又怎么可能给。
“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时间已晚，百里你今日肯定累了，先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去，耽误不得，等路上有机会，我们师徒二人再找机会好好聊一聊，你这么懂事，为师之后必不会亏待你的！”
望着孙长老离开的背影，鹿晚游瞪大眼睛。
连她都能看出，百里渊不可能被人摆了一道之后，还乖乖将把柄留给对方，他方才态度之所以改变，必是在谋划什么！
而孙长老就这么心满意足地走了……真不知他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低估百里渊如今的阴暗程度。
转回身瞧，长剑已经被百里渊从桌底拿出来了，他抽出剑正在仔细擦拭。
明明是宁静的一幕，却被鹿晚游看出了血色和狰狞。
而他嘴里的言语，则更令人害怕：“之前就已经是亏待，还敢跟我谈什么以后。你没以后了。”
第98章
两日后, 夜晚的山崖边，孙长老正拉着百里渊远离人群，在角落谈心。
自上次夜谈后, 眼前人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再没忤逆过, 这令孙长老莫名安心，果然有筹码就是方便，趁现在时间充裕，更该好好跟百里渊弥合关系。
他一改之前的打压，路上找准机会就夸百里渊一次, 引得随行弟子纷纷愕然，不知长老这次又是因何改变了态度。
所谓谈心，也不过是孙长老一直说，而百里渊沉默着, 偶尔才附和一句。谈是谈了，究竟有没有进心, 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面前的嘴还在喋喋不休, 百里渊烦躁得将目光投向远处。
那里, 乌云逐渐遮蔽月光, 整片山崖顿时暗下来, 只能看见远处的篝火。漆黑幽深的野外,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百里渊打起精神，敏锐感知四周变化，果然在片刻后, 便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