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离开对方神识的刹那,百里渊立即就朝秦如风下了死手。
他与这人同源,当根本不认同对方一路上的作为,现在只希望能速速将其毙命,分毫都不能多等了。
秦如风身上先前就有伤,给二人展示记忆又耗掉大量心力,此时的猛烈攻击叫他颇为犯难,即便想舍命反杀百里渊,却受制于时间线根本做不到,所以只能狼狈防御,不多时,就又添了几处新的伤口,一袭白袍越发脏污。
生死之战,两个互相视对方为仇敌的人分外沉默,只有浓浓的杀意在眼神和招式间交汇,直到察觉另一个身影在很快靠近,他们才一齐匆忙停手。
“小心!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没事吧,方才有没有伤到哪里?”
不同的声音,同样的紧张,两人皆转头看向鹿晚游,不懂她为何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莽撞地闯过来。
收敛起浑身的杀气,百里渊将长剑挽于身后,心有余悸道:“莫非你不想我们在此处拼杀?直接说一声便是,我会答应你的,何必冒这么大的危险过来,方才我差一点就……”
说到后面他语气有些酸溜溜的,疑心鹿晚游看过那么多记忆,莫非还要偏袒处于争斗劣势的秦如风不成?
却没料到,她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甚至无意识地闯入两人斗法范围,可不是要给谁解围的。她的眼睛,全程只盯着百里渊手上那柄长剑而已。
顺着她发愣的目光看过去,百里渊抿紧唇角,是怪他朝秦如风出剑太狠了?将剑提至身前,他忐忑道:“你觉得有何不妥?”
一直状若失魂的鹿晚游,此时却突然动作机敏,二话不说,将那剑身赤手捏住,直言道:“给我。”
“!”
百里渊立即吓得猛吸一口凉气,动也不敢动了,他的佩剑何等锋利,粗粗碰一下可能无事,但若剑身稍有滑动,立即便会在她白皙的掌心,划下好大一个口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哪敢死拉硬拽,连松开都不敢,他生怕自己提剑的手不够稳当:“你别动……先松开,这样太危险了。”
“把你的剑给我。”
又要求了一遍,鹿晚游对剑颇为执着,脸上挂着的冷硬之色,让她看起来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拿不准她究竟要剑做什么,又硬不下心拒绝她,百里渊暗自叹息,预备交出佩剑,就去牵她另一只手来改握剑柄,这样更安全。
哪知鹿晚游反应极大,非常排斥他的触碰,不仅迅速避开,还一下喊破了嗓子:“别碰我!”
这下子,吓得百里渊不轻,面上一僵,顿时屏气凝神不敢乱动了,片刻后,小心让出大半剑柄的位置,赔罪道:“别生气,我不是要碰你……我是想说,这剑很重,你来握这里才不容易被伤到。”
天之骄子何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但百里渊心里只有难过。一件小事,都弄出许多波折,可见鹿晚游的心境已经糟到何种地步了。
她嘴角边,还残留着吐血后未被擦净的痕迹,百里渊克制不住想再伸手,又担心激怒如同刺猬的她,内心几番挣扎,还是硬生生忍了,向来锋利的双眸里,盛满了担忧和愧疚。
怕她还站在秦如风那边,此举只是想缴他的械,又怕她用剑危险,操控不好,反而弄伤了她自己,一双眼睛,再也没从鹿晚游身上挪开过。
有了可用武器,鹿晚游舒了一口气,同时,那道太过灼热的目光,让她很难不注意到。
仰头,一张令她深恶痛绝的脸,便清晰地映入眼帘,更多复杂痛苦的情绪接踵而来,气息很快紊乱,鹿晚游充满寒气的双眸狠狠扫上去,以示警告。
“别用你这张脸看着我!”
“……”百里渊浑身僵硬,被她的怒意打击得体无完肤,仓皇躲开视线。
他的脸——他可太清楚,有人顶着这张脸做过什么了。
明明不是同一人,却要担同样的罪名,甚至以后得一直受牵连,百里渊的胸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可要让他开口跟鹿晚游认真辩解,他亦说不出一句话。
在鹿晚游心里,他本人只怕也没有多清白,再多的言语,不过徒增嫌弃罢了。
其实百里渊该庆幸,眼下的鹿晚游,已经分得清记忆和现实了,她一直记得自己的目标是谁,否则,凭她心里积攒下来的压抑,光是看见这张脸,就足够令她将手上的剑刺过去了。
拖着长长的剑缓慢转身,鹿晚游盯上了另一个人。
此人与百里渊长得没一点像,气质温润,眼神柔和,连身上的衣裳也多穿白色,看起来就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鹿晚游知道,剖开这具体皮囊,里面的灵魂其实比污水还要浑浊。
再怎么割舍过去,说要从头开始,终究本性难移,要不然他又怎么会为了一己私欲,就敢主动制造鹿夫人的失踪,专门骗她来此演戏栽赃呢。
从神识里,到现实中,眼前这个人都已经黑透了。
记忆被看过以后,秦如风就没幻想自己还能有什么好的结局。鹿晚游夺剑时他就有预感,现在见她走来,他非但没退后,虚弱的嘴角还轻轻勾起,微笑看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做你该做之事就……”
锋利长剑毫无防备刺入他的胸口,斩断了还未说完的最后一个好字。
秦如风身上伤口遍布,血流不止,自然不在意多添一个。但鹿晚游连一句话都不乐意再与他说,还是令他的笑容迅速被苦涩浸透。
感受那剑锋一寸寸往里,他忍着疼,扯动嘴角,眷恋望向她:“对不起……我做的那些事,让你难过了。”
新手第一次拿剑刺人,真的很难,凭着一声怒意支撑,鹿晚游并不能完全掌控局面。也许是刺中了骨头,也许是她本人的力量不够,那剑没入秦如风胸膛一段距离之后,便很难再进了,凭她怎么使劲都没用。
对峙间,听见秦如风呢喃的道歉,深情款款,合该令人动容,但鹿晚游此刻只觉得心内作呕。
确实,她亲眼见证过这人的悔不当初,见到他宁愿放弃原本璀璨的人生,也要坚持寻找弥补之法。
然后呢?
连受害人自己都反对的路径,他反而要坚持到底,谁的话都不听,偏执地引发一个又一个更大的错误,将两人间的情感问题,搅动成整个修真界的灾难,牵连进无数人。
目的达到了吗,有人觉得高兴吗?
想想另一边的世界都破碎掉,无数人就此消失,反而他一个罪魁祸首顺利降临这边,转换身份,还妄想一切从头开始,鹿晚游便觉得好笑。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冷冷对上秦如风的眸子,鹿晚游面无表情说道:“你就连道歉都找错了人,我不是她,我只是想为她和她的家人,做点事而已。”
此时再分辨身份,已无意义,秦如风被血沫呛住,虚弱一笑:“咳咳……你做得没错。我也知道你跟她的区别,哪怕你们不完全一样,但是能重新看见你,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站在后方的百里渊脸上一暗,若不是怕插手此事,引得鹿晚游不快,他还真想冲过去,再狠狠冲秦如风的脸来一拳,让他别乱说话。
咬咬牙,忍住了。
第105章
“开心?”回味一遍这个词, 鹿晚游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讽刺。
眼前这个人,就算换了一张皮,口口声声喊着后悔, 可他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过代价, 踩踏着别人的痛苦, 自己却安然无恙苟活于此,他有什么资格觉得开心?
“你在开心什么?”
瞪大了眼睛靠近他,鹿晚游脑子里闪现的全是之前的种种画面,若非强忍着心中波澜,再被激得吐血一次也不是不可能。秦如风他不是想隐藏身份改头换面吗, 那她就是要让他看清楚,要将曾经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从记忆里拉出来,摆在他面前。
“对着这样一张脸, 你开心得起来?你还记得自己对她做过什么吗?你是开心了,她呢?”
冷蔑的目光, 一瞬将秦如风拉回了所爱之人自毁的时刻。那时, “鹿晚游”也是如此近距离地怒视着他, 宁愿用最残酷的手段与他割裂, 也绝不允许他如愿。
过往悲痛, 再次狠狠击中心脏, 他浑身抽搐, 嘴唇颤抖,难受的程度比身上数道伤口加起来还要深。
“一个生来就薄情寡义之徒,你最好的选择, 就是自己修行, 孤独终老, 做你的顶尖高手去。这样就不会有一个无辜之人,被你视为拖累,被你嫌弃实力低微,最后还因你而死了。当时若同意与她和离,你就是大发慈悲放了她一条生路,可你偏不,你以为自己是深情难舍,其实不过是高高在上惯了,怨憎失败而已。”
她所说所指,皆是面对秦如风,但站于身后的百里渊,同样如遭雷击,难逃愧责,面上涌起阵阵赤红,拳头紧握,手背暴筋。
一边发泄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怒,鹿晚游一边用力刺剑,试图将其贯穿秦如风的身体,为另一个自己报仇。
可惜终究经验不足,位置有偏,那剑不知卡进何处骨头,竟纹丝不动,待想抽出也为难,让她进退维谷。
到底不是剑修,手法生疏,曾经还被百里渊嘲讽过执剑的姿势不对,如今即便利器在手,想杀人都找不准方位,难怪会被他嫌弃实力不够呢,连鹿晚游自己都觉得,她这点小本事,着实不够看。
沮丧放弃继续,鹿晚游心绪难平,在秦如风苍凉的咳嗽声中,摇头而笑,簌簌落泪。
“……你还真是祸害遗千年!我只是心疼她这一生的遭遇,想为她报个仇都难得顺遂,为什么你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还次次得手,天道何其不公!它是否已经忘了你曾经做下的种种,否则为何半点都不曾惩处过你?”
越说越激动,鹿晚游将双眼所看之事,如亲身经历般,在手指尖一一数来,呈上秦如风犯下的数条罪状。
“你害死她还不够,又几次三番侮辱她的尸首,让她即便入土了都难以安息,后来还要被世人一遍遍拿出来嚼口舌当笑话,成全你的情深义重,而她自己却肉身消亡魂飞魄散。”
“朝龙山破,我不敢断言你是否动过手脚,但那十多个族人,何止是鹿家的英雄,他们维护的是周边地界所有人的安危,即便不如你强,也该得到最好的供奉,可你却挖坟掘墓,将他们投进焰泉里当做养料了!最后你还嫌不够,疯狂到连活人都不放过……仅仅因为你想施法时多点把握而已!人命在你面前,真就只是柴火!”
说到此处,鹿晚游浑身发抖,恍若依旧身处恐怖现场,看着场地上原本遍布的棺材,最后空荡荡不剩一物,看着那些无辜的亲人,被毫不留情地生生投进火流之中,连惨叫都留不下。
咽喉处,几次又涌出腥甜之味,全被她狠狠咬牙,又吞了进去。
“总打着她的旗号,可你做这些时,何曾真正为她想过,不过都是一己私欲罢了!你不想她死,那她就得活着,至于她自己怎么想,她家人怎么想,你才不关心!你甚至没考虑过如果她真活了,你要怎么给她解释让鹿家付出的巨大代价!明知她不会原谅你的,你一条命也赔不起这么多人,可你还是做了……你就是不想接受失败而已,你其实谁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
背后的百里渊被骂得如坐针毡,面带惊惶,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自己该用何种立场开口。
面前的秦如风则是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当然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不可饶恕,可个人心中的认知,哪能同亲耳听见这些怒斥的威力相提并论,尤其这些话,还是从鹿晚游的嘴里说出来的。
同样的样貌,同样的神情,他所爱之人的愤怒必是只高不低,唯一的差别是,“鹿晚游”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在他耳边说出这些。
什么长剑刺心,根本比不上这些直白词句剜肉蚀骨来得疼。
“其实我……”
又一摊鲜血吐出来,秦如风因气息凝滞而导致的内伤,已经比外伤还要严重了。
他试图解释几句,想了想,又全部放弃。
秦如风不知要如何告诉鹿晚游,因为违背天道,其实他始终是背负着沉重天谴的,无情天道从来不曾轻饶过他。
突破关窍、外出历劫,他永远比别人多出数倍的风险;调息困难、脉络不畅,导致他夜夜无法安睡,噩梦缠身,唯有靠打坐化解。这些修行路上的重重阻碍,随着他的罪业增加,也在一点点加深,只因他每每都咬牙扛过来了,外人未曾发现,才一直显得风轻云淡,不足挂齿。
若天道真偏袒于他,只消撤掉这些加诸于身的天谴,他何苦沉寂数年隐忍苦修,又何需去动用鹿家的焰泉,酿下这般恶果,早凭一人之力便轻松将人复活了。
至于复活成功以后的事,秦如风怎么可能没考虑过?这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就连做梦,他都在幻想各种可能,并提早准备。
去朝龙山援助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放弃光明的前途,去承担复活她的一切后果。
如果“鹿晚游”不原谅,他完全舍得用一身本事和一条命去补偿她,若老天垂帘,她愿意松口了……他则会欢天喜地带她去一处早已探寻好的秀美之地隐居,彻底远离修真界那些纷纷扰扰。
什么宗门责任,什么执掌大权,他全都不要,只想求一个渺茫微弱的机会,能安安静静和她日夜待在一起,死也希望与她躺在一处。
鹿家的怨恨,宗门的追击,修真界的围堵,他是真的已经考虑好了所有可能,才开始行事。可惜脑中所想,根本没有机会实现,复活过来的爱人在睁眼看见他的一瞬间,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毁,连一句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他摆出再虔诚祈求的姿态,她都不看。
没有意义,现在再对鹿晚游解释这些压在心底的旧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的难过落寞,和他所造成的罪孽相比,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所以秦如风选择了闭嘴,将所有话全都咽了回去,换来更多汹涌的咳嗽。
“你说得对,咳咳……”
血液蔓延出嘴角,秦如风笑看鹿晚游,依旧对她出言鼓励,“我是个怪胎,天道都拿我没办法,几次想取我性命,却都失败了。好在,这里有你,你就是我的弱点,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现在既然你希望我死,那我自然会乖乖听从。在这一点上,你可比天道厉害得多。”
低下头,看着胸口位置不太准确的剑,秦如风轻笑了几声:“无用天道,竟让你刺歪了,换我来让你得偿所愿可好?也省得你一直流泪,哭得我心疼。”
说完,秦如风竟像是真的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哄鹿晚游开心似的,将那偏了尺寸的剑身,捏紧了,从扎入的胸膛肋骨中缓缓抽离出身体。
尽管疼痛难忍,他也依旧面带微笑,看向鹿晚游:“我知你从未亲手杀过人,看见血都会害怕。别怕,把剑握紧,你这是在为民除害,你关心的所有人,冥冥之中都会感激你的。”
被看穿表情的鹿晚游,闻言脸色一变,马上恢复如初,直视那血淋淋的剑身,表示自己根本不怕。
握着锋利的剑尖,秦如风将它引导至正对心脏的位置,还撤掉了全身的护体真气,就这么完全敞开地面对着鹿晚游,请她下手:“记住,如果要杀人,就要对准这里,以后别弄错了,我可没机会再多教你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