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惜啊……”
想冲人发火，但喘不上气了，不愿被他抱着，又没力气再推开，“鹿晚游”唯有放弃挣扎，无奈叹息道：“这件事我只能开始，无法结束……呵呵，不然，我还挺想答应你第一个条件的。”
这便意味着，一切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百里渊咬牙切齿眼中滴血，那一刻竟真的万分愤恨为何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活下来。
“我知你恨我……也知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唯有面对她时，百里渊才会从高高在上的云端降下来，下跪于她脚下，坦诚自己的错处，甘愿认罚，“但你都活过来了，为何不能好好跟我说一句话，你要什么我都会给的，为何要这么冲动！看见我心血白费，愿望落空，此生再无念想，你就这么开心吗？”
“鹿晚游”没有回答，只是用微微勾起的唇角，表达了心情。
纵然判断出她的生命力在急速流逝，神仙难救了，可百里渊向来不信邪，如此境地还是不甘心，除了在脑中搜寻各种偏门技法，更在短时间内换了数条不同的法咒，一一施加在她身上，奢望能找到任何一点保住她的途径。
无望，却更疯狂。
意识逐渐模糊，重归天地前，“鹿晚游”痛苦挣扎的魂魄终于获得了宁静，她不再被浓浓的恨意裹挟，而是贪恋与亲人的温情，扭头想去看看鹿夫人，只是现在的她，很难做到这个动作了。
“母亲，哥哥，”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她仍全力仰头喊出来，希望远处的人能听见她最后的告别，“还有大家……我是家族的罪人，连累了你们，很对不起……”
先是复活成功，再又肉身自毁，大悲大喜的冲击之下，鹿夫人直接昏死过去，而更多的鹿家人，不忍看见这些过于悲惨的画面，在“鹿晚游”身体破败之初，就流着泪闭上了眼睛。
都知道她是无辜被拉扯进来的，谁愿意看到自家那个年轻温柔的小姑娘，最后时刻，是以这种可怖的姿态离开呢，大家只想记住她最美时候的样子。
除了百里渊。
刚刚被他抱紧在怀中的躯体，现在仅剩下一堆零碎的狼藉了，若非被“鹿晚游”那华丽的服饰层层包裹住，早散乱了一地。甚至在她魂魄离开消散后，身体的腐化还在继续，白骨被风干，血肉化为泥，顷刻间，什么都没有了，完全就是连一点痕迹都不给他留下。
而百里渊自知回天乏术之后，就睁大了眼睛，将她所有的变化，全都看在眼中。
他看见的，不是“鹿晚游”自我毁灭的过程，而是她用最残忍决绝的姿态，要离开他的决心。
多年筹备，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最佳机会，都预备为她抛弃一切了，却在今日通通落空，但这份打击对百里渊来说，其心痛程度还是比不上她誓死不回头的态度。
其实他早就没什么机会了，这么多年的苦闷挣扎，不过如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想在最深的泥潭里，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光亮，可那烛火，宁愿熄灭，都不肯再照耀他半分。
一切成空，心神巨震，百里渊浑身都在颤抖，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只见他宛如发了狂一样，跪坐在地上，不顾血污肮脏死死抱着“鹿晚游”最后遗留下来的衣服，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将周边泥土刨拢，似乎通过这些无情死物，还能找寻到丝丝缕缕有关她的气息。
过于伤心失态，便难再维持如此庞大的双重禁制，方才用来威胁“鹿晚游”的飞剑，纷纷掉落地上，百里渊也无心去收拾。鹿家人见机会来了，纷纷凝聚力量猛烈一冲，果真顺利从禁锢中脱身。
大伙历经一晚上的荒唐惊恐，悲伤愤怒，全都心绪难平，安顿好鹿夫人这样昏迷过去的，其余人等顾不得身上麻木酸痛，一个个发指眦裂地冲百里渊拼杀过去。
“丧心病狂的畜生！如此羞辱我们鹿家，你给我速速纳命来！”
此时的鹿家人，已非之前的水准，情绪暴怒之下又添焰泉的滋养，一个个可谓战力惊人。
百里渊始终抱着衣服不肯松手，深陷痛苦，难以找回状态，在失魂落魄之下应对这群人的围攻，他再厉害，也隐约感受到了之前被鹿家埋伏偷袭时的艰难。
“你把她的衣服放下！这也是你这畜生配拿的吗？！”
此次，就连一向隐藏在幕后，只负责操控法阵的鹿斐鸣，也主动站了出来，毫不惜命地与百里渊过招。
他身体孱弱，功力不深，但凭着一腔强横的怒意，依旧打得百里渊节节败退。
“来啊，方才不是当着我妹妹的面，说要杀光我们家所有人吗？你动手啊，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否则我都瞧不起你！”
不提还好，他一提“鹿晚游”相关，百里渊失神的眼眸便震颤得更厉害。
这些狠话，不过手足无措下的权宜胁迫，实际只是想哀求她对他多一些怜悯罢了，可惜终究都是错，他做过无数类似的事，最终不过将她越推越远。
失败得宛如一场笑话，被所有鹿家人嘲笑。
“她真的恨死你了！”
“看见没，我们小鹿儿根本就不喜欢你！只你一人在做梦！”
“没有你这灾星，她现在还能好好活下去，全是你害的，她宁愿死都不想多看你一样！”
百里渊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虚弱过，伤他竟不用刀剑术法，只需带他回顾“鹿晚游”的种种，点穿他的痴心妄想，自然浑身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这一回，又逃了，且姿态比上次更加狼狈，被追杀出数千里而无还手之力，之前放下杀光鹿家的豪言，现在听来，全是心虚。
鹿家一改此前为顾念女儿声誉而故意遮掩的态度，完全对外公布了百里渊以谎话做诱饵，作乱鹿家，解封焰泉，屠杀族人，最后甚至施行邪法复活的整个真相，箭头直指教徒不严的飞星洞天。
突然被扣上好大一个罪名，飞星洞天也是一辆茫然，他们起初还以为鹿家浩浩荡荡派人前来，是为朝龙山之援道谢的，没想到迎面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好不容易理清情况，他们却根本不信。
在门中所有人看来，现在的百里渊实力超群，宗门声望能与诸长老齐平，甚至拥有部分长老职权，不日就能顺利继掌门大位执正道之牛耳，如此广阔前途，无数人做梦都不敢想，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且观他往日言行，分明早就断了对“鹿晚游”的念想，从来没再做出过任何可疑之举。资质超凡，修炼还端正刻苦，俨然有得道飞升成仙之兆，这样的人，你说他其实一直顶着修行路上的巨大天谴，在暗中试验和谋划，换谁都不可能信。
可百里渊拥有的几十把刀剑，还散落在鹿家后山边上，焰泉上也残留着他施法的痕迹，巨大的禁制更是在鹿家大宅周边地上，压下完整的记号，寻常修士可没这个能力。
人证、物证，被一一递到眼前，鹿家的血泪控诉连细节都精确到吓人，由不得人不信，飞星洞天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后，才不得不承认，那个被全宗上下一致认为已经改过自新的镇派弟子，其实早在最初时刻，就已经堕入到无尽深渊中，再也没爬起来过。
此后的知错、奋进，都不过是他的伪装而已。
可恨，门中众人跟他朝夕相处，诸位长老被他百般欺骗，竟无一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这样的人，还差点继任掌门，传出去，又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立即联合所有门派，派出精锐进行围剿！此子入魔已深，十分危险，发现即可当场诛杀，不必顾惜过往情谊，也不必再来请示！另外，对人、妖、魔三界发布悬赏通告，凡能提供其踪迹者，予以重赏，谁若能带回其首级，我飞星洞天许他三个愿望！”
老掌门对这个分不清轻重的继任者，失望到了极点，不仅将其从弟子名册上抹除，永远逐出宗门，更下达了掌门令，号召整个修真界一起对逆徒百里渊展开追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修士原只是好奇心重，聚众谈论，但听说了飞星洞天的开价后，马上就来了兴致。大伙单打独斗不是百里渊的对手，难道群攻还怕他么，再不济，也能悄悄盯梢汇报行踪。
一下子，整个修真界都热闹了起来，宛如群猫捉老鼠。
逃亡路上，画面飞闪，鹿晚游一直神情呆滞地跟在百里渊身后，一双空荡荡的眼睛，虚无地盯着半空，看他每日在各处地界流窜，躲避来自不同敌人的搜捕，而她的脑子，却始终停留在鹿家出事的那一日。
从焰泉解封开始，直到另一个她选择自毁结束，鹿晚游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对其中的惨痛历历在目，那些呼喊和惨叫，仿佛就在耳边，一遍遍重复着，难以忘却。
她甚至变得有点迷茫，现在的自己，跟已经消失的“鹿晚游”，有什么区别？
她们二人，本就是同源，只因身处在不同时空，才会略有差异。对方经历的痛楚，她靠一双眼睛，也全都看过了，身临其境如有实感，就像是自己也遭遇过一遍，其难受程度，丝毫不弱。
怀抱怨恨的“鹿晚游”确实已经离开了，魂魄和身体统统消散，复活之路被彻底堵死。但鹿晚游知道，那人看似决绝干脆，实则始终心存遗憾，最后的自毁也不过弱势一方的不得已而为之。
谁不想干掉仇人后，再潇洒离去呢？
没关系，现在这世上还有她在，总得做点什么，报那未尽之仇。
缓慢将目光转移到百里渊的身上，鹿晚游沉沉喘息，狠狠擦净了嘴角残留的血迹，等一口气喘匀，昂首挺胸，眸光漆黑的她就恍若变了一个人。
以后的画面，全都过得飞快，鹿晚游也无心再去细看，盯住的目标，仅百里渊一人而已。
大致靠着眼角的余光了解到，他后来在声势浩大的追杀中，一路逃窜，最终躲进了妖魔界，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妖王和魔尊的座上之宾。
飞星洞天将他驱逐，不断赶尽杀绝，要求其他势力都鼎力协助。但妖魔两界看重百里渊无人能及的实力，乐得添一大将，所以对这份合作要求，并不采纳，反而给百里渊提供了立足之地。
几次三番的危险逃命，百里渊终于站稳脚，得以喘息，自然也不再念及旧情，公然与旧时的宗门为敌，大肆反击追杀者，甚至在后来几次交战中，还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几位同门师弟。
或许，他这人就是天生的恶种，走正道反而被束缚，唯有在邪道上恣意妄为，才最能释放他热衷杀戮的天性。
就在鹿晚游嘲讽地认为，百里渊这次总算找到了属于他的“正途”，以后就该好好在妖魔界扎根时，他又突如其来地转向，通过上古秘法，吸取了妖王跟魔尊两人的法力，随后彻底隐身不见，挖地三尺都找不到。
堂堂两界的尊主，被他一人折损掉大半修为，只能卧床休养，天下皆惊。
此时，妖魔界再想跟飞星洞天说联手对付百里渊的事，就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过去，顶着天谴，他百里渊都早已经迈入修真界极品高手的行列，如今吸纳了两位尊主的磅礴修为，实力该提升到何种境界，根本无人敢想。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有意将自己活成三界弃儿，满不在乎要与全天下为敌，没人知道，这样疯狂任性树敌众多的他，积蓄这些顶级之力以后，究竟要干什么。
关于他的过往，在修真界越传越玄乎，惴惴不安的人忍不住小声议论。
“我猜，还是放不下他那个死去的妻子吧，现在躲起来，是想做点跟她相关的事？”
“可人家不乐意再看见他啊，都自毁尸身神魂消散了，他还要如何？凭空生造一个啊？”
“唉，这种绝顶高手在想什么岂是我等普通小修能知道的，也许另有什么隐秘之法呢，只求别牵连到我们才好，看戏吧。”
好奇等戏看的人群，在某一天正午发现，天空中明亮的太阳，竟突然变成了一个太极的中心，还被巨大的八卦阵环绕着，极具压迫感地悬挂在每个人头顶。
霎时间，天地万物都被这侵占天空的庞大异象，压得喘不过气。
修士们立即明白，这是有人在用巨大法力，操控着一种不知名的法阵。可需要动用到太阳之力的，必是毁天灭地的诉求……
所有门派，无论正邪，全都紧张不已，大家猜到是百里渊在搞鬼，却拿不住有效应对，只能竭尽所能尝试各种破解之法。
不过一切努力，在最强大的力量面前，都是虚妄。
此刻的天地间，只有鹿晚游一人冷冷静静的，目睹着百里渊最后的疯狂。
他操控星辰，踏碎凌霄，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道扯下，狠狠踩在脚底，由天道所主宰的时间空间还有生灵性命，全归混沌。
耗费绝大部分修为才完成目标的百里渊，最后气喘吁吁地执行天道之能，选定了过去的一个时间点，让一切重新稳定。
画面破碎又高频闪动，头晕目眩后，鹿晚游睁眼看到的情景，就已经是百里渊身处秦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被诸多侍从们围着惊呼：“家主，您终于醒了！”
“……”
最后看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个已经面目皆变的男人，鹿晚游缓缓转过身，她在这人的神识里待得够久，是时候结束了。
意随心动，眼前顿时一暗，她又回到了与秦如风和百里渊对峙的那个洞穴。
看记忆，似乎已经历经过沧海桑田，千年万年，实则现实中，刚刚只过去了一瞬，就连母亲都依旧昏迷在侧，没有醒来，但总有一些人和事，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且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了。
第104章
尧山洞穴内, 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如天雷地火似的激烈缠斗在一起，而鹿晚游则呆坐一边抱紧母亲, 浑浑噩噩地适应着。
在另一个世界里看了太多太久的东西, 甚至目睹了天地毁灭, 陡然从明亮的光线中脱身，从强烈的情绪里降落，现在的她，能触碰到周边事物了，却反而多出一份不真实感, 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回来，又是否确实属于这边。
亦真亦幻之际，唯有母亲温暖的怀抱，能给她这份脚踏实地的安定。
真好, 她母亲还活着，与另一边的结局不同, 看着母亲昏迷不醒的面容, 鹿晚游趋于麻木的脑袋里, 一格格的画面再次闪过。
朝龙山, 焰泉, 十几个棺材, 被粗暴抹杀的亲人, 鹿夫人的阵阵哀鸣，诡异的复活，还有最后阶段的惨烈自毁……她本人是回来了, 但这些独属于另一边的记忆, 并没有跟随那个世界一起烟消云散, 而是彻底扎根在她心底，也被带过来。
浑身的血液都在愤怒里燃烧着，又奔涌向脸颊，催得她脸上发红，鹿晚游小心放下母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四方寻找，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百里渊对秦如风单方面的搏杀还在继续。
他也进去看完了全程，因为视角不同，鹿晚游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他却能时常看见对方。
一个“鹿晚游”的惨死、复活、自毁，就已经叫他浑身战栗了，另一个鹿晚游还时不时在他身边痛苦流泪，最后甚至摔倒吐血，就彻底令他丧失了理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