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什么希望都没抓住。
后续又有好几个人遭殃，有男有女，全都是熟悉的面孔，鹿晚游的嗓子已经喊不出来了，稍一使劲，便觉喉头一热，紧接着便在阵阵痛苦的咳嗽中，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拿手去擦，还沾得掌心全是。
杀气腾腾的百里渊，此时完全是走火入魔的模样，眼神浑浊，满身戾气，一出手便有些收不住，此时若无人出来制止，只怕他屠尽这里所有的人，也仅是时间问题。
幸运的是，这种癫狂似乎引起了严重的头疼，且这种疼痛，慢慢连他都无法忍受了。
“怎么回事……”
从未有过的异状，令百里渊不得不暂停行动，打坐调息，刚刚被激发的杀欲，也被压制下去，再睁眼，人比方才清醒了不少。
但也就是趁他方才那片刻的异常，终于有鹿家人在忍受了强烈的愤恨，又被焰泉之力一层层催发，成功地突破了他的禁锢，怒吼着杀过来。
百里渊不慌不忙应对，几招将人制服，为图耳边清静，又把人完全捆住丢一边。
“虽不济事，但总算达到了我的要求。”
他也算是说一不二之人，说要等焰泉的力量大到能帮鹿家人脱困，就一直等着，拿活人来填也在所不惜，如今既然达标，他也恢复理智，自然便停止了添柴。
一番折腾，天边既白，烈阳出来后，天地间的灵气会更活跃，而焰泉也已按时激发，可谓诸多条件都已齐备，正可施行最重要的复活了。
为防有人中途作乱，百里渊加固了所有禁制后，才开始万无一失地布法阵。
这些年，他又是研究，又是亲试，阵法符咒无一不修，汇总前人之力，总算创出这套虽费神却较为稳妥的复活之法，在山间精怪身上试过，在意外身亡的凡人身上试过，便是低阶的修士，他也偷偷试过，成功率不低。
可无论如何，这些例子始终和神魂被严重损坏的“鹿晚游”有巨大差距，所以百里渊才无比焦躁，总觉不妥，不仅要借助天时地利，更要自己创造绝佳的条件，才敢放手一搏。
威力巨大的法阵被铺开，他又是一挥衣袖，便现出了“鹿晚游”的棺椁，小心将人抱出来，放置于法阵上。
与曾经的偷偷摸摸不同，他今日，就是要在鹿夫人和所有鹿家人面前，做这件事，向他们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四方八位的符咒贴满，各色法宝也摆放一圈，或能吸纳灵气，或能稳固魂魄，相辅相生，共同作用于正中之人，如此才算布置妥当。
紧接着，百里渊默念口诀，引导周边所有灵气，朝“鹿晚游”身上汇聚，一场繁复且诡异的复活，终于在日头逐渐升起之时，进入到最关键的阶段。
不管之前怎样在心底咒骂，眼下，所有鹿家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想看看结果究竟能不能成。
众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有人觉得，已经付出这么多代价，“鹿晚游”若能活过来，也算是一点安慰了；也有人觉得，这狗屁复活不如彻底失败算了，不仅是对百里渊的惩罚，也免得“鹿晚游”遭气愤难平的族人非议。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各种天地之灵交汇，终于在“鹿晚游”身上渐渐显现出效果。
她是死去多时之人，周身苍白无任何血色，这会儿竟突然在脸颊两颊透出生气，抹出浅淡的红。旁人惊讶，发不出声，只能瞪大眼睛，百里渊却是显而易见的激动起来，施法越发精妙用力。
不多时，“鹿晚游”的喉管里，便发出嗬嗬的通气声，紧接着一阵惊咳，她睁开了眼睛。
第102章
敢忤逆天道, 必将遭受天谴，修行之路上会凭空多出许多阻碍。
而僭越职权操控生死，更是天道的最大禁忌之一, 除了那些执念成魔甘愿自毁前程的修士, 一般人极少会去触碰, 各门各派也一直对此施以重罚，严加防范。
是以天底下，没几个人真正目睹过，一个死去好几年的人，突然睁眼活过来的场景。
如果能开口, 鹿家人的惊呼定是此起彼伏，他们瞪大的眼睛里，或惊或喜，都在等着看“鹿晚游”后续的动作。
现场心情最忐忑的, 当属鹿夫人了。
她比别人更清楚，自己小女儿的神魂曾经遭遇过些什么, 更亲眼见过之前那个呆若木鸡的复活体。
眼下, 虽内心狂喜于阵中之人的动静, 却更害怕, 这不过是百里渊上一次失败复活的延续——那他们等到的, 将又是一个只能存活三天的木头人, 甚至可能更加残缺。
如此遭罪, 还不如好好让她安息呢！
鹿夫人自然不清楚，之前的两次失败尝试给百里渊留下了怎样的遗憾。他此后多年潜心准备，不惜将原有理论全部打碎再重建, 就是为了弥补过往鲁莽。
如今这个“鹿晚游”已经跟之前的复活体, 没有继承关系了, 这就是她本人。只是神魂脆弱的她，究竟能不能恢复正常到以往状态，百里渊也没有十足把握。
见人终于睁眼，他激动得差点停手直接飞扑过去，好在被最后一点理智给劝住。此事尚未终结，现在若放松只会功亏一篑，百里渊唯有强撑着不动，继续施法，给仪式一个圆满的结尾。
多年闭目，一朝苏醒，“鹿晚游”就好似被掐住脖子濒临窒息一样，醒来后猛烈呼吸，惊魂不定，浑浑噩噩的模样，根本分辨不出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又为何会在此。
“你醒了……”百里渊浑身上下满是克制不住的兴奋，阵阵喘着粗气，迫不及待询问她，“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还认得我吗？”
不归属于此地的亡魂，被强扯回阳间框住的感觉并不好，尽管是自己的身体，但收拢的魂魄一直在她体内乱窜，不肯安分下来，随时要找机会出去，百里渊不得不再添法咒，以力镇压。
在忍过最初的空气倒灌后，“鹿晚游”开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动作僵硬又迟缓，就算比傀儡，都少一分直上直下的利落，更像是一个身体机能不足的老人。好不容易成功站稳了，空洞的眼神环顾四周，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竟都没能在她瞳孔里留下一抹印记。
最后，反而是顺着缠在她身上的奇怪光束，一路抬头，找到了正朝她施法的百里渊。
能得到她的注意，百里渊何等高兴，狂喜到表情扭曲，眼神痴迷：“晚游……你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他用颤抖的声音引诱着她靠近：“来，来我身边，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可刚刚清醒的“鹿晚游”，似乎也并不认识他，她只是厌恶笼罩在身上的这一层光，笨拙地想要将它们拍走。
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以为如灰尘一样简单却看不出效果，越拍人越急，她神色里开始充满焦躁，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咕嘟出一些模糊的字音，可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
意识到不对，百里渊的表情重归凝重，急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收集神魂塞回肉身后，将魂魄固定住是极其重要的步骤，尤其“鹿晚游”这种情况，更需比别人花多倍的气力。按说这术法无痛无觉，以前的试验品都没有异常，但现在用在她身上，却更像是一个囚禁她的牢笼，让她很难受。
“走开……你们，走开……”
声音在一点点恢复，“鹿晚游”说出的语调，渐渐能让人听懂。
她又痛苦，又惶恐，对那拍不掉的光晕无计可施，竟是要哭出来似的，像极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听见她的哭腔，百里渊神智都乱了，恨不得立即停手顺了她的心。可他又比谁都清楚，“鹿晚游”的魂魄现在依旧很不稳定，在不停叫嚣着冲出肉身，停手的后果就是魂魄立即四散，再难搜寻。
这样大的损失，他如何敢停？
进退两难，百里渊一边加紧用力，希望尽快结束，一边极尽小心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哄着她：“别怕……我在这里，你别怕，不会有事的，马上就不疼了。等好了之后，谁欺负你让你疼的，我帮你去打他好不好……”
言语并不能缓解什么，“鹿晚游”的异常，不仅仅是因为神魂被损毁过，经由强大的灵气修补之后其实早与这具身体不太契合了，更是因为，她本人死前，留下过强大的遗愿，绝不想再经历这些。
所以魂魄跟身体间的排斥，才会如此严重，百里渊越是想加大法力提前完成，她这具身体所承担的痛苦就越是剧烈。
片刻后，“鹿晚游”的行动和语言能力，都恢复到正常状态，可她感受到的痛苦，也接近了峰值。
“很疼啊！”
浑身被光笼罩的地方，无一不是挖肉刺骨的痛感，还无法化解，这几乎令她丧失理智，只得将埋怨的眼神，对准了光线另一头的百里渊。
尽管不知这光是做什么的，但“鹿晚游”认得出来，这光是由对面人在操控，他让自己很不舒服。
“你……停下……”
刚刚睁眼就面临这种折磨，她很生气，隐约觉得面前这人非常眼熟，却被疼痛干扰想不起来了，“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难道我以前得罪过你吗？”
此言堪称剜心，直直朝百里渊劈去，他嘴唇颤抖道：“不，没有，是我得罪过你。”
“那你放手啊，我身上真的已经很疼了，我不喜欢这样……”
熟悉的声音，生动的表情，满是委屈地冲他抱怨，她还是这么惹人怜爱，即便现在，都没有对他口出恶言，这是在最美好的梦境里都不曾有过的体验。
百里渊的眼眶一瞬就红了，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的脸颊，怎么都看不够：“我也不想这样，我也舍不得你疼……再过一小会好不好，我保证马上就结束了，都是我的错，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给你。”
“我不要那些！”疼痛入脑，“鹿晚游”紧紧捂着头，惨叫声越发密集，“我只要你赶紧停下来！”
换做旁人，铁石心肠的百里渊完全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继续念咒，但现在在他面前哭喊的，是“鹿晚游”，是他发誓要用命去呵护的心爱之人。
她的痛苦，见于他眼中，无异于翻倍折磨，放手或者不放手，此时都是煎熬。最终，百里渊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马上就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颤抖着身躯他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今日对她的伤害，百死莫赎，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好好活过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一道口诀念完，白光消散，方才还痛苦不堪的“鹿晚游”，此刻突然收声，天地俱寂。
百里渊立即睁眼，转瞬冲到她身边，一把将还保持着头疼欲裂姿态的她抱进怀中，连分毫时间都不敢耽误，慌忙安慰：“好了，都结束了，以后不会再疼了。”
温暖的躯体，实实在在被他拥着，百里渊幸福得恍如做梦。
刚才的他，生怕“鹿晚游”支撑不下去，差一点就要终止法术。还好，还好坚持了下来，心有余悸又无比庆幸的他，一下下抚着怀中人僵硬的脊背，试图尽快让她从难受中缓过来。
“怎么样，有感觉好一点吗？”
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百里渊连说话都小心翼翼，多年未对别人展现过温柔，他生疏又紧张，笨手笨脚的，生怕自己哪点做得不够好。松开人，想轻抚对方的脸颊再与她说话，却在对上一双怨毒无比的眼睛时，愣住了。
一弯在过去能盛满明月的眸子，此刻却沾染着剧毒，直直刺向他，而这才是“鹿晚游”完全恢复之后的真实状态。
“怎么又是你……”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古怪嗓音，一字一句，缓慢地回荡在她的喉咙里，“我说了很疼，让你放手，你没听见吗？！”
过于愤怒的表情展现在脸上，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她的脸在一点点形变。
百里渊以为自己看错，并未在意，急切回答她：“听见了，抱歉我没想过会这么疼，如果提前知道，我一定会选择更稳妥的办法。但当时的情况，我不可能放手，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你活过来。”
他想再次将人抱紧，不料却被“鹿晚游”狠狠推拒。
此时，百里渊才惊讶发现，抵住自己胸膛的那一只手，不知何时，竟已经开始血肉脱离，露出指尖的白骨。
“这，你这是……？”
从未见过的异状，百里渊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判断这应该是魂魄从肉身泄露，罕见地慌了，“我方才明明已经施法成功，怎会如此？！”
他作势便要再施法术，刚并拢指尖，就被“鹿晚游”另一只手捏住，不出所料，这只手也是同样露出了骨头。
“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诡异暴戾的嘶吼，不再是“鹿晚游”这个身体能发出来的，而是她那充满怨恨的灵魂。
脸上的皮肤也在逐渐龟裂，显出可怕的纹路，怕是不多时，就会跟手一样变得血肉模糊。
她真是恨极了百里渊，哪怕残魂被修补完全，也依旧保留着强烈的恨意，不肯屈服，一旦找回所有记忆，那她宁愿彻底摧毁这具肉身，也不愿让面前的人得逞。
这种恨，就算百里渊汇集天地之力来强压，竟也无法控制。
“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不听……我让你放手，你也不听！”
一只森森白骨的手抬起来，看似在抚摸百里渊的脸颊，实则是用指尖狠狠扎进去，一路向下划。“鹿晚游”已做不到其他了，只能借此发泄，而百里渊也正好没有开启护体剑气，就这么硬生生受着，感受她给与的痛楚，没有任何躲闪。
“我是拿你没办法，但我可以把这具身体带走啊，等会，这魂也会消散，呵呵呵……我看你今后还能做什么。”明明是自己毁灭自己的惨烈情景，魂魄借由“鹿晚游”身体的发声，竟听出诸多幸灾乐祸的笑意。
第103章
“不……你停下, 快停下！”
面前这具身体破败的速度，大大超过了百里渊的预期，“鹿晚游”是真的发了狠要将自己的肉身彻底毁掉, 片甲不留, 他只得慌忙撤回了手施法, 妄图用那白光再将她愤怒的魂魄限制住。
可惜，已经没有一点效果了。
脸颊都不再让人看得清，声线也比刚才虚弱了很多，“鹿晚游”却依旧笑得痛快：“没用了，总有你做不到, 但是我能做到的事。”
一直都冷血无情淡看生死的百里渊，眼下哪还能保持住惯常的平静，他的慌乱痛苦，比之前哀求不断的鹿夫人更甚, 说起话来竟有几分打结：“当然是你最厉害，我敌不过你, 我认输好不好, 只要你停下来, 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便是死也可以！”
这个条件, “鹿晚游”似乎真的停顿考虑了一下, 但她身体腐败的速度, 并没有放缓的趋势。
见自己的死都不能换取她回头，百里渊理智全失，慌不择路, 神情比入魔时还要可怕, 立即激出无数道飞剑, 一柄柄危险地架上鹿家人的肩头。
“停下，你若是敢走，这里的人，我一定全都杀干净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鹿晚游”衰败的脸上做不出愤怒的表情了，身体也支撑不住站立的姿态，可即便面对这样的她，百里渊也依旧不肯放手，要将她抱紧在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