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准备着抢险救灾的水云谷众弟子,面对眼前的情景惊掉了下巴,也惊掉了手中的水桶。
周梅儿云鬓散乱,衣衫不整;蒋延更是赤‘条条地露着半只胳膊,鞋履落在草丛里。
一群人就这么尴尬地盯着他们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站在后排的弟子不知道前面的情况,施术一个水弹砸下去,还在问“灭了没?”。
灭个鬼……
这回这东厢后院的火烧起来,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灭得了的。
蒋延本来吓得直哆嗦,又被冷水淋了一身,更加抖得像得了鸡爪风。
但在这奇怪的氛围中,他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
仔细看看,赶来救火的都是水云谷的外门弟子,每一个能在白氏宗族里说得上话的。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名声大概会不好了,但是婚约还是能保住的。
蒋延心思一动,突然上前,给了周梅儿几个响亮的巴掌:“贱人,原来你让我来指教你修行,竟是为了勾引我,做这等龌龊事!”
挨了打骂的周梅儿委屈得眼泪直流。但再怎么委屈,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临行前,宗主曾经百般叮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必须促成此次联姻。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破坏联姻的罪人。否则在平湖,她便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师兄……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
周梅儿忍受着周遭毒辣的眼光,几乎是掐着自己的肉,才咬牙说出了这话。
蒋延忙抓住火候,对众人朗声道:“对不住,让诸位见笑了。回去后我一定让二叔严加管束本族弟子……”
顿了顿,他半带威胁地笑了笑,又道:“还望今夜的误会,不要影响重要的两族联姻才好。”
一众水云谷弟子开始六神无主起来。
谁都知道白宗主极力促成这桩联姻,连韩师妹在无垠殿里一顿大闹,都被宗主和慕云师叔训斥了。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更是没有说话的余地。
但是你说睁一眼闭一眼吧,好像也不太对……
像蒋延这种新婚前夜偷吃,还一股脑全推责到女人身上的渣男,他们真的要坐视不理?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后面有弟子惊喜地喊话:“好了好了,言师兄来了!”
虽然言束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但好歹是寒香舍的亲传弟子。
有他做主,这事情就用不着他们做决定了。
蒋延正在焦愁,乍一看言束来了,立马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他换上一副高傲的面孔,背着手,看水云谷众弟子如潮水般退开,给言束让出一条道来。
呵,看来这家伙,在水云谷混得不错。
说到底,还不是沾了他们平湖蒋氏的光!
言束一句话没说,明显不同于从前的样子。树丛的阴影投在他半张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他狠狠地抽了口气,向着蒋延道:“这怎么回事?”
蒋延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穿着衣衫,答道:“没什么。我师妹借口指教修行,意欲勾引我,被水云谷的师兄弟们撞见,误会了。”
言束咬牙,指着他松松垮垮的腰带:“她勾引你?裤子也给你勾脱掉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面对言束的指责,蒋延竟恼羞成怒,破口骂道,“叫他们滚开,小爷我要回去就寝了!”
“今夜,你哪儿也别想去。”
言束冷着脸说完,转头对着众弟子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对痴男怨女请到我师父跟前去,喝着茶,详细讲讲今晚上的故事!”
众弟子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爽快,纷纷磨拳搓掌,拥上去把蒋延和周梅儿捆了。
“言束!你小子长本事了,敢欺负到我头上!你忘了你当初答应我爹什么了?”
言束苦笑两声:“从来都是大公子欺负我,我哪里敢欺负您呐。”
说完他埋下头,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只是你要像欺负我一样欺负梦之……我就是死,也不答应。”
“言束!你想违背誓言吗!?你想毁掉这桩联姻吗!?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吗!?”
言师兄是谁?
众水云谷弟子听到此处,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纷纷好奇地望着二人。
言束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蒋延。
衣衫凌乱,神情疯癫,犹如败犬狂吠。
他自嘲地笑笑:“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怕了这么多年,躲了这么多年,怪哉怪哉,今日突然不怕了。”
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眼神清亮的韩师妹。
她果敢、无畏,做事全凭一腔热血,从不考虑后果。
在云宝会那时,言家的惨祸与她本无瓜葛,她却要舍命陪君子。
在无垠殿里,为了梦之,她可以见人骂人、见鬼骂鬼,可以当着蒋家人的面砸聘礼……
她怎么能够这般没有章法?
现在他明白了。他欠缺的,便是这种没有章法,是这种一往无前的魄力。
事事都逆来顺受,什么都忍辱偷生,命运又如何会改变?
言束长舒了一口气,将胸中的浊气吐出。
他蹲下身,在蒋延耳畔轻轻道:“大公子,不如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你、你什么意思?”
“我断你们姻缘,你们,断我生路。”
第71章 上策
寒香舍。
夜半被搅扰了清梦的白慕云, 心情万分不佳。
他歪歪倒倒地斜躺在软塌上,手肘弯曲,散漫地支撑着那张俊美非凡的面颊。
对襟的睡衫滑落一半, 松松垮垮地露出了半肩。他的一头长发披散开来,将露出的肌肤遮住大半。
无限风流尽集一身。
白慕云觉得自己这个垂死梦中惊坐起的打扮,已经够得上衣冠不整了。可是面前跪着的这两个人, 比他还要衣冠不整。
言束在旁边黑了个脸, 一言不发。
不过面前这情形,即使言束什么也不说,久经情场的他也一样明白。
他娘的小兔崽子,居然真的绿到他女儿头上了!
蒋延和周梅儿瑟瑟发抖, 连头也不敢抬, 只等着白慕云发问。
谁知道白慕云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俩, 转头对着言束道:“怎么回事啊?我只知道我那宝贝儿子和韩晨曦穿一条裤子,没想,你也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言束看了他师父一眼, 正色道:“师父, 人是谁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如何处置。”
白慕云冷笑:“能如何处置?好歹是客人, 不能打不能骂的。”
言束瞬间变了脸色,欲言又止。
蒋延听罢却喜上眉梢, 抬起他拉耸的脑袋, 笑道:“多谢岳父大人……”
话没说完就被白慕云一脚踹了个狗吃屎:“混账东西, 乱嚎什么?!这个称谓也是你叫的?”
看样子师父是真怒了。
言束偷偷抬眼窥探了一下白慕云的神情, 心里瞬间有了底气。便问:“师父的意思是?”
白慕云倨傲道:“虽然不能打不能骂,但婚是成不了了。明儿我就回蒋家的话, 这位姑爷我们要不起!”
他白慕云的女儿, 不需要受这种窝囊气。
听到婚事破灭, 蒋延立马傻了眼,爬起来干嚎道:“岳……慕云前辈,虽然梦之是您女儿,但这桩婚事干系重大,不是您一句话就能算了的……”
“呸!”白慕云怒不可遏,直接啐到他脸上,“我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
蒋延一看原本的套路行不通了,转而道:“我、我要见白宗主和二叔!”
没想到寒香舍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不过白显山不同。他作为宗主,一定会顾全大局,再加上二叔的面子……
这件事也定然会有回旋的余地!
蒋延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好,只见外面闯进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虎声虎气地嘲笑:“你二叔被我们抓了,你见屁啊!哈哈哈哈。”
被抓了?
还是二叔?
蒋延张着嘴,脑子转不过来,半天没反应出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慕云一脸责怪:“秋水你又梦见奇怪的东西了?快回去睡觉,别在这里发疯。”
“师父,我不是做梦,是真的!”白秋水上前几步,瞪着真诚的小眼睛,道,“我们真把他二叔捉了,宗主正秘密问话呢。”
秘密问话?
到底出了何事,竟让白显山如此紧张。
白慕云面上滑过惊疑。好半晌,突然问:“你方才说‘你们’?还有谁?”
“师兄。还有韩师妹,整个点子都是她想的。”
真是个祸害,怎么哪儿都有她!
他总共才收四个亲传弟子,全给她一个人勾跑了!
三个跟着她四处瞎搅合,剩下的一个干脆住在听风阁等,几天几夜不回来。
这都什么事儿!苍天啊,难道真的是他年轻时候太风流的报应吗?
白慕云兀自柠檬了一回,只能把气全撒在蒋延身上了。
顷刻间,威压喧嚣而起,压得蒋延眼冒金星。
耳边带着轰鸣,灌进白慕云的力喝:
“你,赶紧滚!若再敢近梦之一步,我把你三条腿都剁下来!”
蒋延浑身发抖,口不能言。再看一直小声啜泣的周梅儿,眼泪都流不出了。
他只能伏在地上,奋力点头。
白慕云冷笑几声,收起威压,连半眼都不再给他:“滚吧。别脏了我的地方。”
蒋延和周梅儿喉咙里总算是进来了一口气,如蒙大赦。二人对视一眼,爬起来就灰溜溜地往外走,不料在门口又碰上一人。
那人似乎是来得急了,气喘如牛,脸色苍白。撞上他和周梅儿,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后眼神落在他身上,反而悄悄地红了两颊。
他曾经见过一次。这女子,便是那个病秧子白梦之。
白梦之见了白慕云,上去二话不说跪了在地,噘着嘴道:“听说父亲要毁了我的姻缘?”
一直温柔如水的乖乖女,突然说话阴阳怪气,这让白慕云大为恼火:“谁告诉你的?又是韩晨曦?”
这小丫头是专门克他吗?还是任清霜特地收来气死他的?
决定了。
娶她进门的时候,他就立刻飞升……不然早晚被她克死!
但是白梦之却摇头:“师妹好几天都没回来了。不是她跟我说的。”
顿了顿,她眸子里积满了泪珠,可怜得犹如一朵风中小花:“父亲,您知道我从小就想嫁给他。等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您忍心破了女儿的念想吗?”
“还嫁给他……你不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其中定然有误会。父亲,您应该相信我,相信他。”
“有狗屁的误会,水云谷上下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难道还能都误会了不成?”
“父亲……您怎么能只听信片面之词……”
白慕云给她气得不行,正自己拍着胸口顺气。
突然,旁边沉默许久的徒弟冷不丁地开口:
“梦之……”
白梦之抬眸看向言束。
那双无垢无暇的眸子,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带着温暖的善意,柔软得像棉花。
然而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面对这双眸子,更遑论如今。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梦之……你有没有想过,蒋延兴许不是……”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死,他也要将真相说出来。
可是如今,他喉咙里却像是堵着大石头,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明白他这么多年都不敢说的原因。
不是因为怕死。
是因为怕她知道,他用他们当年的情谊做了交易。
为了苟活于世,为了所谓的复兴言氏。
白梦之盯了他许久,还是明白了他只言片语中的意思。
她语气变得有些冷:“那次历练只有我和他活下来了。不是他,还会是谁?”
“是……”
言束咬着嘴唇,那个“我”字,终究还是没从他口中出来。
时间好像凝固了。他浑身流淌的血液,好像也都凝固了。
白梦之的眼神越清澈,他便越像挨了千刀万剐,生生受罪。
“瞧你那窝囊样儿!那个人不就是你吗?说出来是要拔舌头还是下地狱?!”
门口又进来两个人,从其中一个嘴里蹦出了令人惊掉下巴的话来。
白慕云痛苦地扶了扶额。
终于,克星打上门来了。
他目光扫过自己的儿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警惕地盯着韩晨曦:“韩师侄,你来我寒香舍作甚?”
韩晨曦也没好眼色给他,霸气侧漏地答道:“都闪开,我带上策来了!”
上策?
啥玩意???
白梦之呆呆地好半天,才消化了方才爆炸的信息量。她转头抓住韩晨曦的胳膊摇来摇去:“师妹,你、你刚才说了什么?”
韩晨曦白眼翻到天上去,不仅没有答话,还恶狠狠地数落她一通:“说完了他,我可没忘了你。你说蒋延这厮渣得都快溢出屏幕了,你怎么还想着原谅他呢?真不怕他给你种出一片青青大草原?”
面对奶凶师妹的当头棒喝,白梦之却根本没有放在心里。
她眼泪珠子滚了一脸,嘴里不停问:“师妹……你可不能胡说……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韩晨曦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一招手,将一本厚厚的册子甩到她胸口:“好好翻翻吧,师姐。”
白梦之蹲下身,缓缓地捡起那本精致封皮的册子,封面写着三个隶书大字――美人录。
翻开第一页,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清新的暗香。
原来这本所谓的《美人录》,每一页都夹着白梅干花。
干花全仔细洗干净了。每一朵的瓣儿都齐全,花蕊一根一根,分明又好看。
每一页的美人图,都出自白梦之的手笔。他装裱得仔细,防虫防水防晒各种技术都用上了,笔墨没有一处是花掉的。
只差拿到佛龛上供起来了。
《美人录》上面其实只有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私人信息和介绍,之前那个小本本不过是幌子罢了。
封底写着一句话:白梅不是雪,鱼目难为珠。
韩晨曦静静地看着师姐。泪光浮上来,一点一点溢出,再一滴一滴落在画纸上,晕开。
“知道了吧。幼时你遇到的那个口吃男,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若不是白祈月吐脏了它,言束拿出来晒在屋顶上,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无缘得见这本书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