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便跟着父亲在上海, 兢兢业业地打点了几年,越是家道巨变, 家里规矩越是严苛, 宋遵循对他态度一改之前温吞呵护, 身边无人可用,另外两个儿子水深火热之中。
家里事物便全把宋旸谷推出来打点磨砺,大概也怕生出来事端,京城宋家说倒就倒了,宋遵循在上海一改之前高调氛围,做事越发低调求全。
先是疏通关系,花了不少钱教人去打点,赎买宋映谷不为披甲奴,不过也不敢叫他立马回来,只落户在东北生活了这几年,政权更迭频繁,眼看着前面的事情都没有人追究去了。
他才敢叫宋旸谷回京,走的时候殷殷嘱咐他,“你此去有几件事情是一定要办的,一是接你二哥汇合,他在东北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早年流放路上伤了腿,你带他去天津正好看病。”
宋映谷诸多不易,北边八月份之后就入冬了,他的腿冻坏了,时常疼痛,大概是风湿入骨,阴雨天气都不能行走,这是宋遵循的一块心病。
他跟宋遵理对孩子们最大的一点区别,就是在宋遵理的眼里,可能对宋旸谷更亲一点,直白一点儿,他最看重的是宋旸谷,其余两位侄儿,不过是陪衬,到死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宋遵循是亲手养大的三个孩子,一起在跟前看着长大的,你要说偏心肯定有,但是对前面两个他一样疼,对宋旸谷嘛,老来子,偏疼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宋遵循看着儿子挺括的身板儿,满脸的肃然,北平是他们的伤心地儿,宋遵循想起来依旧觉得难过,最后兄弟俩都没有见一面儿,想想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那年宋遵理从天津去山东,接侄儿们进京。
“第二件事呢,就是给你大伯安排身后事,你肩祧两房,一要启棺扶灵回乡,入山东祖坟下葬,我已跟族老乡亲ʟᴇxɪ商量过了,你大伯坏事儿也是前朝的事儿了,他在的时候照顾了多少同乡族亲,如若不能入祖陵,我便亲回山东,自选陵墓出族。”
宋遵理是罪人之身砍头,死不更名,耆老先前顽固,那意思是不大愿意他回乡安葬,这是宋遵循万万不能容忍的,入祖陵享万世香火,他决不能让大哥成为孤魂野鬼。
利诱也好,威逼也罢,最坏最坏也不过是族中除名,现如今乱世人逍遥,谁家族谱上没有几个伶仃人呢,“你看着安排,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便把你母亲一同接到北平去。”
“往后你与你二哥一同在北平奉养你母亲,还有你乡下的伯祖母,北边的生意我欲交给你二哥打点,往后我自守在南边,你二哥在北边行走。”
宋遵循思虑再三,他们这样的人,人伦亲情不见得不看重,他与家中夫人也有多年未见,宋旸谷几个与母亲也是如此,交通不便一个,事物繁忙一个,再有就是时局变幻也有影响。
但是不能说他们不重家庭,只是看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比人伦亲情要重许多,把往后十年二十年的事情都在心里想好了。
大房从政在京城落地扎根,他南下上海经营,山东老家女眷镇守老宅祖业,大儿如今为国奔走,二儿打点生意协理,宋旸谷欲从新政。
这是他要回去办的第三件事情,“我托老友梁士典举荐,你去财司税局做职员,我们家不能无人从政,不然消息闭塞,耳目不聪,多一条路子才好做事。”
宋旸谷也明白,自己一向中庸,“我不如大哥胆大心细机动果敢,也不如二哥圆滑强干善心经营,愿意听您的安排入税局,聚天下财为天下人办事儿。”
宋遵循满意,此去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罕见地夸他一句,“你有一条比两位哥哥强。”
这句话似曾相识,宋旸谷也还记得,那年他偷跑到车上跟着父亲同去鲁南道,宋遵循说他城墙拐子,脸皮厚。
会心一笑,“父亲明示。”
“孤直且专!”宋遵循点评,三个孩子他看的最清楚,“此去一别,你且遵照家规,隐姓埋名不提,以防后事追究,要做成什么样子,端看你自己的了,至于家中钱财,自此也断了,自力更生。”
老大是机动灵活,他身边总是呼朋引伴地热闹,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他做事情率直,换句话说就是三思而后行他完全不听。
老二属实缜密周全,笑面虎一个,心里想什么有时候老子都猜不透。
但是这俩孩子都少了一点长性,少了一点坐冷板凳的耐性,这一点老三有,他做什么事情,认死理能一条胡同走到黑,有韧劲儿能干得长。
适合做官吗?
不适合。
宋二爷自己都觉得不适合,但是他很愿意托老朋友给他安排个差事,就是为了要他撞南墙,再没有什么比官场里面更打磨人的了。
人生三场,人情场上走一走,生意场上滚一滚,官场上面爬一爬,就是个石头也能打磨成珍珠了。
他且等着呢,以后啊,自力更生去吧,宋旸谷领着三千大洋走的,后脚宋老爷就嘱咐账房那边把宋旸谷的钱停了。
账房那边很为难,“刚去,也得有个落脚地儿,开销总归要大,要迁坟办事儿,还得打点大老爷生前的朋友下属们,三少爷没用过钱发愁,怕是不够。”
宋遵循不管,面上也有得色,“三个儿子,我养的也累,人家养儿到十八,我养这么大了还得养着,累死老子不算?富家少爷们,往后自己挣工资去了吧。”
老大不愁,他朋友们多,南边经费也多,他搞国外那一套风生水起,老二就更不愁了,他接手北边生意钱也多。
老三嘛,他想了想,有工资呢,政府职员的工资,底层的是几个大洋来着,兴许政府不欠薪吧。
他好好消停过他的日子吧,也尝尝人间疾苦,知道一文钱是怎么赚来的。
二老爷久居上海,思维自然开阔。
别说宋旸谷了,就是鱼承恩也不知道一文钱到底有多难,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了,到地方也是先等着吃喝玩乐,钱都是他收着呢,先想着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哄主子高兴,这是他的习惯。
烧饼果子配嘎巴菜,又去码头上看,天津九条河,潮海汇聚,水陆都为南北枢纽,轮船昼夜不熄。
出门都租车,宋映谷从北边坐轮船下来的,走路看不大出来,如今深秋雨水少他的腿便舒服很多,见了宋旸谷亲的不行,抱着弟弟的肩膀不说话。
兄弟二人,阔别许久,他只字不提流放的事情,鱼承恩还记得真真的呢,“二爷,您怎么样了?这些年我看您越发精神了,北边儿风水好是不是?当年要不是您引开人,我们怕是跑不出去一个时辰就给逮住了,我们三爷人闷在心里呢,这些年一只惦记着您。”
宋映谷哑然失笑,拍了拍鱼承恩肩膀,“是,他不说话,话都给说了,舌头都在你嘴里了我知道。”
鱼承恩话忒多,喜得财一把拉着他,把他手里的烧饼薄脆拿来吃,“您可歇着吧,教他们说说话,看这大汽车,你小子有钱,一下子要两辆车。”
“嗨,人宾馆给配的,出门都问你要不要车,我寻思这不是接二爷,得排场,就要了两辆车。二爷那边我不好问,你只管跟我说说当年之后的事儿,老爷说了,这一回啊,得把二爷的腿看好。”
正说着呢,汽车滴滴喇叭声,喜得财在东北见世面少了,如今回繁华世界,舍不得把头缩进来,“其实没什么,都过去了,二爷不爱提,我也不爱提,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不吃苦的,不算什么——”大事儿!
他越说越慢,人擦肩而过,一下子愣住了,他扭过头来一脸不可思议,“我像是瞧见了熟人。”
“哪个?”
鱼承恩还笑话,“您真是好记性,天津都有您熟人了,怕是当年跟着二爷到处跑的相好的是不是?”
你就眼瞎了,还熟人,他们现在回京城,不,叫北平了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到几个熟人了,物是人非。
喜得财想想,也觉得兴许看错了,“那大概看错了,扶桑那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大概早就娶媳妇生孩子了,我们回去啊,得看看她去,当年多亏了这小子。”
鱼承恩也惦记着这事儿呢,“等忙完的,这猛地一回去,还真是摸不上头,老爷托朋友给找了院子了,落脚了再说。扶桑那小子指定不在这儿,她那人就没出过北平城,如今不知道在哪个铺子里后院做账呢。”
说起来,怪想的。
近乡情怯吧。
扶桑就热死了,她要去码头上走呢,荣师傅他们都安顿好了,她来一个是为了荣师傅看病,另一个呢,是她要从这里做轮渡走。
她要去趟日本,从天津走最方便。
要穿西装打领带,结果天津这天儿,是真热啊,秋老虎晒得人不行,戴着帽子都湿的带蒸汽的。
要不是荣师傅一起来,她自己还不好有由头外出这么久。
不过想想这一此要办的事儿,她心里就一点不觉得热了,赚钱的事儿,吃点苦也是应该的,不然这钱拿的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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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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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出去过, 这是第一次,走之前她见过伍德,伍德从山西回来后在前山西巡抚梁士典的资助下, 在北平开设了山西医院, 由晋商筹资建设的, 用的也是德国人的器械。
他举荐扶桑去天津那边的德系医院,“建议去天津那边, 很多仪器那边是最先进的,我们这边还没有,不过要开介绍信, 我那边有同学在做事,他会安排的。”
扶桑很崇拜他, “您这样老帮着我,我觉得怪对不住您的,您看看我有什么报答您的地方吗?”
报答?
伍德诧异地看她一眼, “你这个年纪,再学医的话也晚了, 我徒弟也有很多了, 不大需要你。”
他打量着扶桑,帮人还要这么复杂?
有时候觉得扶桑脑子里面想太多事情,“你总是想太多, 简单一点,就跟看病一样, 很忙的,你看到的全是病, 头疼脑热肺炎、脚气毒疮肿瘤……”
扶桑觉得他活的太单纯了, 这个人她第一次见就是被病患摁着在地上暴打, 国外留学回来的,又是从协和毕业的,又有这样好的技术,人脉广的,扶桑觉得能去美国精选总统,可是他就只是开医院,看病,研究病人。
她有些羡慕这样的专注,很认真的跟他许诺,“如果以后,你还是没有结婚,孤独终老的话,我给你养老吧。”
伍德举着听诊器,放到她胸口上,认真听了一下,扶桑觉得有点痒,有点热,像是虫子在爬。
离得有点近,她看见他的眼镜框是金色的,微微掉ʟᴇxɪ色,压在他的鼻梁上面,他长的很帅,很斯文,扶桑想的出神。
伍德收回来手,“你心跳有点快,是在骗人吧。”
“不是。”扶桑有些抑郁不安,不是撒谎,是紧张。
伍德挑了挑眉,“你去日本记得联系我朋友,对了,这是要帮我带的药物清单,钱回来给你。”
“你要小心一点,不要被人骗,多看看问问,我不建议你做金融的,但是你一直很感兴趣。”
对扶桑这样的心态他不是很支持,你要赚快钱,要短时间内当一个吞金兽,风险很大的,就跟去赌场里面一把□□一样,有难度,心跳太快了,他受不了。
扶桑认真看了一遍单子,“我给我发达回来了,我给你买一副水晶眼镜吧,很配你的。”
伍德可有可无点点头,不看好。
扶桑又问他一些琐事,没出国一次,很谨慎,从天津港口做轮船,直达日本要三天,扶桑觉得太耗费时间了,如果有飞机坐更好,可惜没有,大家都是坐船的。
扶桑飘的有些累,她又不舍得浪费时间,一只在研究资料,都是之前研究过的,还不错眼地看,这样实地考察的时候才不会露怯,才不会被人忽悠,就是可惜咨询太少了。
现如今议论时政的报纸很多,议论专业经济的报道太少了,几乎没有,她渐渐年长,对于北边的经济发展很看好,但是还是在赶超阶段,日本经过维新之后短短几十年,发展成远东第一强国,所以国内很推崇。
大批量爱国学生第一选择留学地点,大多数日本,大家都是一个起跑线上的,你到底为什么跑那么快的,得学学不是,扶桑是抱着学学的心态来的。
伍德朋友是个日本人,关系很良好,对来日本的留学生很友善,“殖兴产业之后,我们按照欧美的样板进行复制发展,全面引进各项技术仪器,全面接轨国际……”
扶桑跟着看了三天,最大的感受就是日本这个民族,他革新的太彻底了,怎么说呢,它接轨欧美太全面了,就像是给自己全部换血,我可以把我之前的东西,全部不要了,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不要了,欧美的才是最好的。
这个跟国内不大一样,国情也不大一样,我们是不能完全抛弃过去的,中国人做不到这样绝情,可是日本人可以,它直接从农业国跨越到资本主义工业化。
扶桑参观他们的通商会社,是上个世纪就成立的,连同东京外汇公司,村上介绍的时候非常详细,他对于国家的强大充满自豪,“政府成立的物品交易所,每日大宗货物大宗交易不断,资金流动数以亿计,为股票交易所成立构建了初步框架跟原型,我们这些金融人士,为我们的政府国库积累了打量的资材,每年都受政府表彰。”
东京交易所的前身,物品交易会,现如今已经成为金融枢纽,向周边四通八达辐射而去,源源不断地吸取各地财富,国内国外,然后政府财富不断累积。
扶桑看的眼红眼热,也看的隐隐不安,这样繁荣的一个国家,她看着村上给出来的数字,光交易所每年就有这样多的资金直接流向政府,政府的钱库日益膨胀。
她的目光定格在明治二十七年,那一年交易量暴涨,村上也愣了一下,笑的有点和气,“哦,应该是贵国的甲午年,清平十八年对吧,因为朝鲜问题我们在丰岛发生了一点冲突,最后因为摩擦我们得胜,因此国内股票交易大热,交易量激增,因为对政府很有信心,所以更多的人,不仅仅买国家债券,还转向风险更高的股票。”
“说到这里,事实证明,我们确实是成功的。”
他的神色,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扶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忘不了。
不是因为自卑,也不是因为羡慕,而是她好像在这一笔笔交易的数字里面,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野心。
扶桑没说话,村上给她看一眼便收起来资料,“这些是我们的档案资料,不给别人看到的,因为看扶桑君很感兴趣,才给您看一下,我们继续参观吧。”
那本厚厚的资料,扶桑记得真真切切。
她午饭的时候吃的鱼生,吃起来很凉口感很吓人,像是在吃一个未知的东西,可是她还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一边吃一边微笑,她得应酬,她得夸赞,她得压低自己的姿态。
最好显得像个没知识的人一样,好让人多说几句话,多解释一下,她从来会说话,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还跟村上学了几句日语,村上很高兴。
等着晚上回去,扶桑闭着眼睛,把数字一笔一笔记下来,她对数字敏感,有自己独特的记忆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