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明治二十七年起,也就是清平十八年,那一年,村上讲的是他认为的历史,扶桑脑子里闪现出来的,是自己认为的历史。
清平十八年,日本侵略朝鲜,爆发丰岛海战,后侵略中国,先后五次海战,历时一年,我军战舰全军覆灭,大小舰艇百余艘,北洋水军将士自杀殉国,朝廷丧权辱国赔款日本白银亿万两,日本资本涌入国内。
因此日本明治二十七年,内有中国大量赔款流入日本,外有日本资本在中国攫取财富,东京交易所爆热,交易量大卖。
扶桑一笔一笔写下来,清平二十八年,明治三十七年,这一年是被称为奇迹年,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日俄战争爆发,日本胜利掠夺库页岛北纬五十度以南土地,连续打败两个超级大国,日本踩着亚洲人民进入欧美资本国家行列,股市大爆。
此后一战爆发,日本进入大正时期,外国资本纷纷涌入日本,承接欧美消费市场,经济格外活跃。
扶桑整整一夜没睡。
她想了很多,很多,看了很多,很多。
你如果把一个国家的股市发展,跟它的历史联系起来,而发现它的股市交易量是跟它的侵略史直接挂钩的时候,你会触目惊心,会觉得骨头都是凉的。
它的股市是在战争中走向繁荣的,这个国家是凭借战争掠夺走向强大的。
东京的八月没有樱花,梅雨与酷暑并存,扶桑坐到浑身冰凉,最后泪流满面。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她母国的血染。
她来之前戒备这个国家,跟许多留学生一样,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
抱着投资考察的心态来到这里。
可是她想起来荣师傅许多年前的话:账房先生最大的本事不在于算账,而在于财通天下,足不出户在账房里面,通过一笔笔采买,一笔笔细微资材浮动,货物流通而知天下机要,见微知著而通天下事。
一府账册可见府中经营如何,一省账册可知省内民生如何,一国账册可见一国命脉走向。
事到如今,扶桑才明白荣师傅的意思。她才知道看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看一个国家的账册,你才能最清晰明白地看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到底是有着什么样的狼子野心。
有这样的邻居,她华夏一族怎能安寝,世代难安啊!
它在你强大时蛰伏,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从唐朝开始便如此,数次反复,恨国人不长记性。
在历史长河里面纵览,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前倨后恭的,一个怎样能屈能伸不可小看的国家。
她在这里停留时间很久,近一个月。
走的时候买了很多期货,她带来的钱全部换成期货,自己去买的。
欧美人涌进来大量订单,委托日本生产,日本人工厂林林总总雨后春笋一样的开办起来。
村上并不知道她携带巨资而来,只以为她小打小闹买了一点玩玩,很热情介绍,也很透彻。
扶桑临走的时候,送了他皖南的茶叶,“这个在我们本国叫太平,太平猴魁。”
村上很喜欢,“中国的茶叶,一直是最好的,西湖的龙井茶叶,还有你们皇城人最喜欢的茉莉香片我都很喜欢……”
他对中国茶叶如数家珍,很多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比本国人都要了解很多,扶桑接触的几个日本人都是如此。
她现在相信国内的一种说法。
彻彻底底地相信了,她匆匆回天津,见到荣师傅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来那本册子,她记录下来的数字,哭嚎,“师傅,倭寇亡我之心不死啊,我华夏危矣!”
小荣也大吃一惊,听她描述种种见闻,内心激愤,“我说怎么老在东北那边盘着不走呢,原来是有这种想头,真是舔着个大脸盘子,装什么大尾巴狼,个弹丸小国还敢怎么着我们?”
“实在不行,从东北给他撵出去,今儿要矿山,明天修铁路,后天又要领事馆驻军的,我说他怎么天天要东西,原来是缺的啊,再缺也不能这么没脸没皮,东北都给他用了,还想怎么着?”
荣师傅把本妥善留存起来,一丝表ʟᴇxɪ情也无,“属实狼子野心,一个东北怕是填补不了那牲口的胃口了,原以为是来东北占便宜的,没想到是想吞了我们的,咱们不怕!”
“驻扎东北军上百万呢,再有天津一带卫军数十万,拱卫京城城防营卫也也有上万人,咱们还能教它给欺负了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就是了。”
扶桑擦擦眼泪,“对,打就是了,来了就打!”
她把自己的试水情况都说了,“这是橡皮期货,南洋南边大宗商品,我一口气全买了,我研究出来一点路子,不知道对不对,您别怪我,我那时候发了狠,不从日本带回来点东西,我心里难受。”
她现在开始,真的烦这个国家。
哪个国家发家是靠打仗掠夺的,满世界找,一个英国,一个日本。
英国的海盗臭名昭著,日本的强盗无耻至极,名声都差的很。
荣师傅不管她,“你那一份儿你自己看着办,赔钱了你自己负责,我管不了那么多,明儿就入土的人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恨我国人没看清他们狼子野心,且等着吧。”
扶桑那一份钱一只没问荣师傅要过,走的时候孩子兴冲冲走的,要去见世面闯荡一下,孩子第一次办大事儿,要高飞,就是明知道赔钱也得让她去,不能一辈子护着啊,她得自己飞啊。
大不了再赚吧。
小荣那一份儿还留着呢,扶桑怎么也不肯用,日本的特产她什么都没带,“我不喜欢吃鱼生,不喜欢喝清酒,不喜欢吃寿司,什么都不大好吃,那豆子也难吃,日本女人也丑,男人也丑。”
她这话肯定带着偏见,小荣听了笑的不行,捧着扶桑买回来的药,她觉得日本的药还是可以的,应急还是可以的。
给气狠了,在天津没有滞留,她也没心思玩儿,荣师傅跟小荣倒是玩的挺好的,扶桑这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呢,等着回北平的时候已经落雪了。
她没心思看今年的西山红叶,匆匆送着荣师傅回黄桃斜街,便要去倒簸萁胡同,家里好久没回去了,捎个信儿去。
大力一只听着呢,他现在能拄着拐走了,听着隔壁有动静马上过去了,“哎呦,荣师傅您可回来了,这一趟可真不少日子了,街坊邻居们都想你们了,你们不在,咱们这胡同里面还真是怪冷清。”
荣师傅笑了笑,回家才舒坦,“出门千好万好,不如家里闲坐啊,还是家里好,要不是扶桑这孩子非得拉着我转转去,我只管一辈子不出城的人,也见识了那花花世界,值了。”
孩子带着出去,哪里能说不好呢,看看也怪好,就是平时自己没法子去,也不大有意思去,扶桑这孩子,给他是真舍得花钱,在天津那边请了下面分号作陪,陪着吃喝玩乐的,弄得挺好。
给街坊邻居们都送了天津的特产,大力摸着头不好意思,“该我谢谢您的,不知道怎么谢才好,我们家那口子托您的福气,算是安顿下来了,主家挺好,家里人口也简单,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
荣师傅倒是没在意这个事情,闲聊几句,“哪里的人家啊,活儿多不多?”
“不多,家里两位太太,两位少爷,都是省心的,不是多事儿挑理的人,做事也厚道,看我们家大小子利索,现如今他也满世界求爷爷告奶奶地卖烟卷儿了,在宋家给人留着跑腿儿呢,他街面上熟悉,什么都能买家里来。”
说着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像是他们这样的人,北平城里多少人没饭辙,找不到个活计干干,现如今他家里日子好过了,“等着我们送妞妞啊,上学去呢,教她也识字儿念书,以后当职员。”
荣师傅是赞成这个的,“你有这份见识,好的很,就该读书,听你这么说,是个正经好人家,家里做什么的?”
“只听说是政府的官员,上海来的呢,老家山东的,这刚从老家把家里人接来,别的就不大清楚了,我们家那口子,嘴笨的很。”
荣师傅闲话一会儿,大力怕他觉得闹,扰了人休息,便回家里去了,扶桑早走了,她照个面就走了,会交易所先看看去。
交易所里面别的没有,但是各国的交易报道最全,先找了报纸打个招呼,她这一趟是去天津办事情的,回来还得打个招呼。
“是,陪着我师傅在天津玩了不少日子,耽误了所里的事儿吧,这会儿回来了,明儿就来上班,得谢谢您容情给我请假了。”
老板比较开明,“你可真耽误我不少事情,所里多少主顾点名要找你的,你明天早点过来吧,最近交易也很多,政府那边又换人了,大家都很有信心。”
扶桑笑了笑,放下来天津的特产,一些点心,老板看着笑了笑。
扶桑不大懂,“怎么了?这家是百年老店,我吃着还可以。”
她脑子在想难道最近食品行业有风向变化?
“是不是最近食品行业交易——”
老板摇摇头,觉得这脑子灵活的人就是不大一样,能想这么多事情,太跳跃了,“不是,只是前一段时间有个朋友家里孩子给我送的也是这个,一模一样。”
正常,扶桑想了想,“上海来的吗?那一定会路过天津,这证明我们两个都爱重您呢,一模一样的心思。”
瞧瞧多会说话,老板本来有点腻歪,很甜,但是还是打开吃了一块儿。
“改天他要请我吃饭,你有空的话一起,也难为你们心有灵犀。”
扶桑痛快答应,“全凭您安排。”
老板也不知道她在天津做什么,真的吃喝玩乐两个月?
不大像,首先看扶桑就不是这种大开大合玩的人,大概就是看病去了,人都瘦了很多。
宋旸谷上班上的浑身疼,他开始是闲的屁股疼,因为是新来的,事儿还没安排好,再后来呢是腿疼,跑腿儿,杂活儿都是他的。
然后现在就是牙疼,头疼,心口窝疼。
回家对鱼承恩就开始喷,“我早晚给这些人气死,这是上的什么班儿?老李老王老孙的,天天在那里做的什么事情?”
他看不惯。
鱼承恩觉得正常,他主子看不惯的事情多了去了,“您习惯就好了,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的路子,咱们管自己就行了,官场那一套儿啊,我看的明白着呢。”
宋旸谷气的眼睛都有点上火,“这是新政府!”
鱼承恩不知死活怼他,“新政府怎么了?新政府也是政府,哪里能一下子教人满意了,不得一点一点改,一点一点变啊,您多少收敛一点脾气,一些事儿不值当生气的,您啊,还不如我去呢,我去兴许混的怪好。”
这个想法很美好,鱼承恩觉得还真行,“您看,我脾气好吧,我人还活泛,人人都能说上话儿,再一个,我听话啊,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那么多为什么?你嫌弃人家事儿办的不好,办的不够美,不够快,可是人家运作就是这样的。”
非得一口气吃一个大胖子,要他说啊,他主子这是心态没有调节好,当财东当惯了,还不习惯打工思维。
宋旸谷要吃饭的,给他气的都饱了,他也撞南墙了,这些日子南墙可真不少,他真疼。
只是没想到鱼承恩今晚又给他一个大南墙,端上来的面条鱼承恩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没办法,家里条件达不到了,“您吃吧。”
青菜面。
宋旸谷看的一瞬间就觉得胃疼,晚上就吃这个啊,他看着鱼承恩不说话,等着解释。
鱼承恩没办法,前面钱大手大脚的,二爷的腿看病花了点儿,后面好在二爷自负盈亏了,给大老爷起灵回乡是大头,体体面面地给大老爷补了个葬礼。
不仅仅是花了二老爷给的三千大洋,就是宋旸谷自己的私房钱都贴了一个精光,勉强接着而太太跟宋姨来北平,最后一点钱都置办东西了。
一个字,穷!
三个字,真的穷!
这点面条还是鱼承恩自己贴钱买的呢,“您吃一口吧,明儿去官署里面,问问什么时候发薪,您这活儿干了也有一个月了,该发薪水了,不然真没吃的了,总不能教二太太掏钱吧。”
这么大的儿子了,养着也不合适了。
宋旸谷咬着牙,吃了。
他晚上不喜欢吃面,真的不喜欢吃。
吃完就觉得胃疼,想想药也得买,也得花钱,索性就站在院子里走走吧,助消化。
鱼承恩这会儿穷的可能干了,算账呢,“你瞧瞧,本来打算想着去看看荣师傅跟扶桑的,大老爷那时候还是靠着原先府里这一帮义仆办的后事呢,这得重礼才行。”
“您这账上也没钱,咱们暂且缓缓吧,您明儿再问问,年底是不是发火炭啊,这样咱们又能省点钱,要是有点奖金就更好了,年底买点礼物去看看荣师傅去,也看看扶桑去。”
他碎叨叨的,家里现如今指着宋ʟᴇxɪ旸谷养家糊口呢,二爷人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自己置办了外宅,怕家里生意人来往多闹的慌,回来的时候也少。
总不能问二爷要钱吧?
没脸,鱼承恩说完看宋旸谷半天不说话儿,打量着他,见他盯着南墙呢。
“爷,别冻着了,屋里来吧,您别想那么多,明儿开始上班就想着钱,您是去挣饭的,这样就行了。”
宋旸谷才回神,他心里划过去那个人名儿,他这些年,总是想起来,想起来最后的那一幕,那人弯着腰看不清脸送自己走,腰上一片片红色的血,沾满了鬼针子。
他想去看看她的,他不觉得自己是惦记她,可是这些年,每天或者隔天,心里总是划过一个人的名字,他不觉得这是想念还是什么,太亲近了这个词儿。
他自己分析,就是老朋友一样的,跟承恩说的一样,天天挂在嘴上,放不下去的老朋友,一辈子的好哥们儿,铁关系,“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提扶桑,我脑子里面都是这个人,不就是钱的事儿。”
鱼承恩看他发脾气,回神想想,“我也没一只提啊,这才几次。”
不过宋旸谷倒是调整的很好,打从那天晚上起,他再去上班,回来就不喇喇个脸了,他觉得鱼承恩说的对,就是去干活赚工资的,心平气和的去财务处问工资薪水。
问的详细地不行,一分钱都给他问出来了,还算了一下年底到手的钱,心平气和地走了。
司里一下子就传开了,新来的八成是个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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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鬼——宋旸谷富婆——舒扶桑
第38章 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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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时候, 大家热热闹闹儿的,马上就新年了,事情也忙完了, “砂锅居吃锅子去, 小宋你去不去?”
眼看着就成了小宋, 大家伙儿原先只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进来的,不知道哪位大人举荐, 因此一直敬而远之,如今听说他似乎囊中羞涩,跟普通人也差不多了。
盛情邀请, 宋旸谷这人呢,脸臭, 到哪儿脸都不是很和气那种,跟宋映谷没法比,他八辈儿也不会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