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中有事儿, 你们自去——”热闹!
话没说话,就给同僚架着胳膊一起拖走了, “能有什么事儿, 比得过砂锅居的白肉啊,咱们吃去,一来呢给你接风洗尘欢迎会, 二来呢我们哥们几个看了你可亲近呢,三来呢你初来乍到的有什么不懂的好问我们, 咱们都是一家人,总得熟络。”
这样的人才是机关里面混的油了的, 宋旸谷他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干哪一块儿的, 反正先挂着用呗, 哪里有活儿去哪里,外间打杂儿的,人记得清楚,就是不大熟悉。
拖着他心里都着恼,但是想着鱼承恩说的话儿,他也得学着点是不是?
他得成长,就话少,只管看着人家说。
到了砂锅居里面坐着,人可真多啊,挤挤地热闹着,饭菜热气腾腾地,白肉是一定要吃的。
都是土灶台,黄土米浆的桌子,四边条凳围坐,柜台旁边一口酒缸,伙计弯着腰往里面打酒呢,再给你放在热水里面温着。
小酒馆样式的,宋旸谷是真的没吃过,他端坐在那里,老李就笑了笑,这得是大家出身啊,不然那里能坐成这样啊,鹤立鸡群一样的。
便笑呵呵地,他心里认定宋旸谷是有背景的,因此要套话儿,“小宋啊,来尝尝看,这是专门为你要的,这砂锅居里啊,寄卖的干炸丸子可真是一绝,可是牛肉的呢,咱们老北平啊,爱吃羊肉,这牛肉吃的少。”
一片儿菜叶子上面托着一摞丸子呢,外面焦黄一圈儿,看着就紧实酥脆,嚷着教他尝尝去。
宋旸谷拿着筷子去吃,跟人客气,“都尝尝看。”
老李就继续说,“您从前来吃过没有?”
“没有。”
就俩字,老李琢磨来琢磨去,又倒酒,这人不是北平的是不是?外地来的是不是?
还得套话儿,“那您家里指定离得远,近的都知道这,远近闻名啊。”
宋旸谷看他一眼,原先宋府在的时候,离着这里倒也不远,现如今住的也不远,只是从来没吃过,他出门少。
没吭声。
老李就急死,这人是个闷葫芦不成?
“这一片啊,我熟悉,前面黄桃斜街那里,唱戏的柳先生跟我也是好友,我们时常来这边吃饭,还有小井胡同的裱糊铺子的老板,甜水胡同的棚匠,我都熟悉,你有什么要帮忙儿的啊,只管说,咱们关系在这儿呢。”
说的大家一阵热闹,一筷子白肉下去,吃的红光满面,宋旸谷拿着筷子,刚要吃。
外面蓝色棉布帘子掀开,一阵冷风溜进来,有个灰色棉袍身影进来就对着柜台说话,“老板,来五斤干炸丸子——”
一边说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把手捂着在嘴前呼气暖和暖和。
老板应着,“好嘞——您今儿要的多,怎么有空路过的呢?”
扶桑笑了笑,“下班儿晚,饿得慌就想吃这一口儿了,要过年了,我多买点放在菜柜里面,权当年菜了。”
一边说着,她还是冷的不行,骑车就一个不好,冻手,一边挪腾着往里面看。
就一眼。
扶桑手还捂在嘴上,她手指头跟胡萝卜一样,里面五六桌客人,三教九流,桌子上琳琅着热气腾腾的锅子杂菜,说说笑笑。
跑腿儿的从后厨跑出来,端着一道红焖肘条穿梭在厅堂,“爷们,您留神,别蹭您衣服上去了。”
宋旸谷局促地动了一下,筷子上的白肉掉了,擦过衣襟崭新的月白棉袍一块油渍。
扶桑放下来手,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他,站在那里不动,“东家——”
宋旸谷没听清,匆匆站起来,“有个朋友——朋友,我出去一下。”
那快白肉掉在地上去,他踩过没有知觉,他越近,扶桑笑容越大,俩人站在落雪的门外,跟里面的喧闹隔绝。
没忍住给他擦了擦胸口,“东家,您几时回来的啊?我刚一转眼,没想到真是您。”
她怪高兴,声音雀跃儿庆幸。
宋旸谷觉得冷,又有点热,胸口有热气挥散,他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口,他很多时候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因此长大之后学会沉默。
没见到的时候也就那样,顶多隔三差五想一想,就是在做事的时候,你喝茶的时候会想起来一瞬间,你吃东西的时候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你学东西的时候,会想着她那时候怎么学的。
但是这点想头,什么也不影响,甚至没多大感觉。
可是如今见到了,才觉得平静的海浪下面有多大的浪花,他高兴,不仅仅是高兴,他怪惦记她的,他想。
“你好吗?”
“好,都好呢,托您的福气,我日子过的还可以,您是知道我的,我在哪儿都过挺好。”扶桑打量他脸色,看脸色看习惯了,知道他今晚有应酬,“您家住哪儿,哪天有空我上门拜访您去,外面没个说话的地儿,不好让里面人久等,看您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旸谷看雪落,一片一片,耳朵里面总是听不大清楚她讲话,一定是雪落地声音太大,他只抓住了最后一句话,“你遇见我高兴吗?”
扶桑脸在冰雪里面更白,“怎么不高兴?我盼着您好呢,好些年都惦记着您呢,就是不知道哪里找您去。”
她一向会说话,扶桑也这样说话习惯了,她待人殷勤周到。
宋旸谷听了,觉得高兴地有些蒙,这样的好话儿,多少年没听过了,他这会儿也显得兴致很高,“你家住哪里,我找你去,正好要拜见荣师傅呢,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去。”
扶桑倒没想到他如今如此会办事儿了,笑吟吟地,“我什么也不缺,见着您就满足了,够我高兴一阵子了,您快屋里去,别冻着了。”
“唉——唉,”宋旸谷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自己进去了。
他坐在那里,没看扶桑,只吃菜,只看着她拎着东西走了。
一晚上他都在笑,老李就急死了,八卦急死人,“那是您朋友,一起来吃。”
宋旸谷抬眼带笑,大概光线柔和,他说话也月色流水一般,“嗯,最好的朋友。”
老李看的一呆,这人皮相怪好,笑起来跟个暖玉一样,唇红齿白且温润。
笑起来怪甜,怪亮眼。
等结账的时候,老李要结账,老板乐呵呵地,“结账了,宋先生朋友一起的。”
这一桌可不便宜,几个老爷们都挺会吃,宋旸谷没想到扶桑一起会账,他出来看雪,觉得这雪挺美。
宋旸谷吃的什么不大知道,但是他觉得好吃,家里去的时候跟鱼承恩说,“这家味道好吃。”
难得,鱼承恩了解他,这人最多说还行,出去吃一次基本都是挑刺儿的,这样的刺头说好吃,得多好吃。
“哪个菜好吃,招牌菜ʟᴇxɪ什么?”
一边给他打洗脚水,一边给他衣服挂起来去。
宋旸谷笑眯眯地,擦擦脚,到底没跟鱼承恩说。
鱼承恩一盆水倒外面,看着他背影出奇,“嗨,就纳闷了,这什么好吃的,吃完了人能美成这样啊,还拿捏上了,这心情得多好啊。”
他明天问宋旸谷要月钱,他也吃去。
心里忿忿,追上去问,“您什么时候发薪水啊?”
宋旸谷都脱鞋子躺下了,“就这两天了,你急什么,急你那一个月半两银子的工钱?”
家境不好,鱼承恩月银直接砍了一大半去,他早前一个月高的时候有二两多呢,眼巴巴地问,“您甭管我的,今儿小力跟他妈开支,我给您垫补上的啊,您发薪水了得给我。”
又狗狗碎碎地问,“您到底多少钱啊?能过年吗?”
宋旸谷指了指门,“八十块,出去吧!”
鱼承恩乐死了,“哎呦我的爷,我这就走,我这就走,您这被子得盖好,可真本事。”
给他拉好被子,自己关上门,这还美呢,八十快,财司果真是个好地方呢,油水是真的多啊。
八十块,这年菜他都能买两柜子吃了,还能给宋旸谷置办一身新衣裳了。
刚那件家里带来的袍子他看了,染了油渍,料子金贵,晕开了没法穿了,也不知道哪个沾上去的。
他家主子规矩好,吃饭从来不带掉的,这群糙老爷们干的呗。
你说宋旸谷就没跟鱼承恩提一句今晚遇见扶桑的事儿,扶桑这人呢,遇见前东家了,你说她这人怪讲究,一声东家一声恩情,汇账不算什么。
拎着干炸丸子回倒簸萁巷子里去,家里看看去,扶然要结婚了,就赶在年后,这年前东西都得置办好了。
她美着呢,家里还有粽子呢,姑奶奶看她爱吃单独包的,家里如今也不差这点钱了,“你慢点吃,晚上吃多了不消化,得喝完萝卜汤,大骨头熬的呢。”
又怕她亏嘴儿,“你说你们所里也真是的,这么晚也不供饭,饿坏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
扶桑笑了笑,她今晚就是饿死,也愿意,她在所里算账来着,年底盘点,她有分红的,她入的是身股。
“这粽子还有吗?”
“有,一锅呢,下午刚煮的,你要送人是不是?”
“嗯,给我包二十个,我给朋友尝尝去。”
她想给伍德尝尝,这人平时不大吃饭,忙起来吃粽子正好,放锅里热热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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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爱跟不爱之间,我分的清楚
第39章 长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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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去锅里捡出来, 还热乎着呢,想了想不对劲。
第二天等着扶桑走了,跟太太嘀咕, “我以为给那边拿的呢, 不对啊, 点名要二十个,不像是给荣师傅的。”
太太忙着呢, 大儿要娶媳妇了,她坐在炕上捧着针线盒子,如今也到了当婆婆的年纪了, 她万事都知足,“我的姑奶奶啊, 您歇歇吧,这家里人啊,我最不挂心的就是她了, 她比咱们这些人啊都有谱,都能耐着呢。”
“您看看, 扶然都要娶妻生子了, 那刘先生您这些年,要是真的相中了,我怎么着也给您说和去。”
姑奶奶脸上热, 心里是凉的,“说什么啊?人家现如今都愿意找十七八的, 我啊,早没有这个心思了, 您说, 扶桑扶然都长这么大了, 我怎么跟人过到一起去。”
她是年纪越大越不耐看了,柳先生是风流人物,人家是越来越耐看,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没错,可是对一些俊俏的人,它也偏爱许多。
岁月从不败美人的。
她对柳先生,多少中意都淡淡地按捺。
大太太看她面色发苦,“姑奶奶,我有句话,早前就想跟您说的,您还记得那时候,扶桑这个孩子来家里,您怎么也不愿意,闹着要给送走的。”
怎么不记得的,这辈子舒充和就做了这么一回主,现如今说起来还热闹呢,“那时候我嘱咐他了,要个小的,结果他领回来俩大的,扶然也就算了,扶桑从小就鬼。”
大太太接话,“是啊,俩孩子一进门你就看出脾性来了,可是您看看,现如今这俩孩子,谁家不羡慕,我不能生儿子,可是我有现成的儿子养老送终,扶美这样,我也有正儿八经的女儿侍奉床榻前。”
“一些事儿,您不去做,怎么就知道什么样儿呢,十年前这是咱们想不到的日子,在梦里的日子,可要是只做梦的话,那就带到棺材里面去做了。现如今时局也算稳当,照您说的,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就不试试呢?”
说的姑奶奶心里一阵热,少有的娇俏,“您是说——”
太太拉着她的手,姑嫂多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感情的,“您要是愿意,这事儿我就能教他成了,到时候啊,给您八抬大轿,二十四抬的嫁妆,掏空了家底儿我也得让您风光大嫁。”
姑奶奶眉眼带粉,“您别去,我自己去——”
说着便掀开帘子出去了,对着外面的冷风,这才不觉得那么烧了,烧的人坐不住。
扶美在叩麻雀儿,她做事情总是认真仔细,牵着绳子便一动不动在大过道里面坐着。
对着姑奶奶比了下手势,姑奶奶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还是不满意。
她长相不是那样的漂亮,却也算明艳一点儿,几时见柳先生,总是穿西装多,她全是旧式样的衣服了。
衣服不衬人。
心里想着几时扶桑闲了,带她去新世界买衣服去。
扶桑事儿是真多,她得在上班前去找伍德,伍德家里有钱,他父亲早前是北平这一带的药商,走南跑北,很多药房都是他供药的。
他跟洋人的关系都不错,在使馆区附近的洋房住,去的时候正好起床。
他这人早餐吃的很西化,喜欢面包黄油,大概跟家里实在是处不来,自己住着呢,请个钟点做事。
“要不要吃一点?”
扶桑坐下来,她吃过了,但是还可以吃一点,“麻烦了!”
佣人笑了笑,她会一点番菜,“我早上煮清鸡汤,要不要炸牛肉里脊,排队刚买回来很新鲜。”
扶桑都可以,她对吃的就两种态度,这也喜欢,那也喜欢,“如果有啤酒的话,来一杯。”
起士林番菜花样很多,她跟伍德吃最多,因为伍德比较喜欢这些东西,他一点不像是个医生,早上起来喜欢吃肉,牛排炸猪排炸鳕鱼都喜欢,奶油酸牛柳也可以,他觉得早上起来要吃好一点。
不大喜欢喝粥吃面,总觉得不够。
把粽子递给厨房那边,“可以给他当夜宵。”
伍德这人晚上会半夜起来吃东西,他饿,习惯不是很好,伍德伸长脖子看一眼,他这人年纪不小,但是还有点少年的天真,“讲吧,什么事情,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只是因为我喜欢吃粽子吧。”
扶桑把面包切开,上面抹厚厚的黄油,然后再撒芝士碎,伍德看着都觉得腻歪,这人比他还能吃,不过看她大口吃东西很有食欲。
“你看看这个,之前我去日本买的,昨天我在所里看到最新一期解说。”
她递过去一份报道,日本的橡皮期货,她之前去买的。
橡皮的话,大概就是橡胶,国内不大懂叫橡皮,她把最后一口塞进去,恰好清鸡汤上来,“我之前在国内有关注,在上海交易所那边就比较热,外国人喜欢炒这个,去日本之后发现也有,然后价格比国内要低很多,我买的时候大约这个数字。”
她习惯用手比划了,手势很快。
伍德没看清楚,“现在呢?”
说完去看报纸,扶桑大口喝汤,叉牛扒吃,还有心思夸人家,“真的很新鲜,口感很好。”
厨房那边就喜欢她,没办法,人长的帅,而且见人很热情周到,家里有人也热闹,她蛮喜欢扶桑,“要喜欢你天天来吃。”
“好啊。”
她嘴伍德总是觉得有些滑,也不知道荣师傅那么板正的人怎么会教这样的徒弟出来,但是她确实能赚钱,“日期是前天晚上的,一吨要到五十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