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手段高明,不愧为收复北疆七城的少年将军。兵法有言,攻心为上计,殿下多谋善算,实所令老臣自愧不如。”
“只不过,老臣仍是不死心,想问殿下一句,究竟是如何怀疑到老臣头上,真是因那所谓奸人之暗信吗。”
谢今朝闻言,淡淡一笑,将视线投去了杨文海身后的刑架上,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大理寺刑书有记,以五声听狱讼。”
“五听,一日辞听,即所谓听其言词,理屈则辞穷;二日色听,即所谓察其颜色,理屈则面红耳赤;三日气听,即听其气息,理屈则气不顺;四日耳听,即审其听觉,理屈则听不清;五日目听,观其双目,理屈则眼神闪烁。”
“或许对于大人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这等方法并不奏效。可对于本以自身难保,还要去偷天换日保下旁人的,此法百试不爽。”
杨文海抬起头来,也不知是应了一声,还是重重呼了口气,方开口道:“是故……是董婉与刘楚尧?他们还是供出了老臣?”
“这么说……”他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今日府衙后堂,殿下拿于老臣看的那些个卷册,都是假的?”
“不全是。”谢今朝挑眉轻笑,“真假参半,大人说话不也如这般,有所保留么?”
杨文海愣了一瞬,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
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啊。
“孤试过了大人的法子,才知道竟如此好用。”
“所以,说起府衙,连带着那份给大人过目的文书官册,也是假的。”
“孤根本从未收到过所谓奸人的暗信。”
此语一出,杨文海脸上还残余的笑意瞬间消失,随之变得越发狰狞,甚为诡异又不可置信地盯着谢今朝。
“怎么?大人觉得掉进了如此小儿科的圈套,有失脸面了?”谢今朝唇角的弧度又弯了些,笑得像只和善的狐狸,“只可惜,的确只需要一点点的手段,就能让大人轻易落入网中。”
“大人还是,没沉得住气啊。”
话到此处,杨文海也早已明白,不是那刘楚尧,就是董婉供出来了他与南兖来往之事,心中恨极。
恨自己为官多年,好不容易攀上了如今的地位,却马失前蹄,一朝身败名裂。
恨自己不够谨慎,老谋深算至今,谎话说得多到自己都信了,到头来却掉进了自己亲手编织的圈套里,再也圆不回来了。
最恨的,莫过于用人不淑。如若找的人并非是什么刘楚尧与董婉,若是他二人行事再缓一些,兴许蛊疫与许世镜之死便不会冲到一起,就不会有人告到御前,一切都能如他所想的那般。
江南道,也会如寨柳澈所愿,成为南兖蚕食大胤的起点。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正此时,卫时谙从暗房门外走进,将沈听肆等人前去杨文海府中所搜查到的真正的字证,一一摆在了他面前。
杨文海看着她还穿着与刘楚尧一模一样的狱服,盘着男子的发髻,不由冷哼一声,嗤鼻道:
“姑娘家家,力道倒是真不小。”
卫时谙抬眼瞧了瞧他,开口道:“当然,我打的就是你这种不仁不义,拉女子垫背的老东西,自然得用力些。”
“青梧姑娘,你可想你维护的那妇人,能是什么好人呐?她手上沾的血孽,可不止许世镜一条。”
杨文海撇着嘴,神色鄙夷至极:“她一介贱奴,有何价值可言?能让老夫看上,在老夫手下做事,已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若不然,以她奴籍之身,即便是许世镜再不能娶妻,许府也不是她能攀得上的门第。”
卫时谙瞬时察觉到了不对,眸色一凛:“你说什么?”
“是你让她嫁的许世镜?”
作者有话说:
标注:五听,一日辞听,即所谓听其言词,理屈则辞穷;二日色听,即所谓察其颜色,理屈则面红耳赤;三日气听,即听其气息,理屈则气不顺;四日耳听,即审其听觉,理屈则听不清;五日目听,观其双目,理屈则眼神闪烁。——取自《周礼·秋官·小司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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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入V三合一】
杨文海未正面回答, 只努着嘴,这其中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卫时谙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许久, 才开口道:“你明知许世镜有疯病, 还让董婉嫁给他,美名其曰为她寻了个好去处,实则是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明知她身世凄苦, 却还要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一般地利用她,让她杀人放火,埋蛊设|毒。”
卫时谙指尖难忍颤抖,“你果真蛇蝎心肠。人做到了你这种程度,连骨子里的温良与怜悯早都被吃进了狗肚子里。”
许是戳到了杨文海的某个痛处, 他猛然抬头, 冷嗤道:
“怜悯?那是你们这群姑娘整日才会挂在嘴边的东西,活到老夫这个年纪,还谈什么怜悯?实在天真!”
“要我去怜悯旁人, 老夫有几条命去可怜旁人?不过是你们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丫头片子, 才有那等闲工夫讲什么怜悯!”
卫时谙已然不是第一次听闻这谈何怜悯的言语。
往深了想想, 自然也不难猜到, 杨文海应当是与某个比他要位高权重得多的人之间, 有着不太公平的交易。
“所以, 杨大人有什么把柄在人手上?”卫时谙直接了当便问了出来, “南兖二王子?”
“是啊,”话都说开了, 杨文海反倒没了此前的生硬, 偏着头说道:
“老夫的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 全族上下百来号人, 就凭这点, 即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老夫也只能照做不误。”
“你同我说怜悯?我有何本钱去怜悯?”
“那你就能拿旁人的性命当筹码?的确,为了自保,你能说人性本恶,可这与你作恶多端是两码事。”卫时谙冷着眉眼,语气凌厉。
“你受人要挟,就要拿旁人的命来相抵,环环相扣,那得死多少人才算尽?你好生筹谋,机关算尽,设计了一出又一出掩耳障目的好戏,不是聪明得很么?”
“你敢拿着你的项上人头同太子殿下工心计,怎的不敢同你们那位二王子斗一斗?你自诩迫不得已,那说到底都是拿着身家性命去赌,跟我们赌,你怎的就不敢去跟他赌?”
“他才是你寄人篱下不得不作恶的源头,才是这帮平民百姓受苦受难的根源,你不去与他斗智斗力,在这偷换什么概念,装什么可怜?”
卫时谙歇了口气,捋了一番思路,又接着斥道:
“好坏相生,但凡他威胁你替他办事,就自然少不了事成之后给你好处。待一举拿下江南道,你等地方欺大,他是许给你了良田美池,还是俸禄再加一等?”
“抑或是待南兖神不知鬼不觉吞食了大胤,他荣登大宝,保你加官进爵,无上荣耀?”
“论起来,你这个帮凶,与他一样该死!”
杨文海实在想不到眼前这女娘口齿竟这般伶俐,一点也不往他所带领的方向走,反而是句句如同刀子一般直戳人心窝,叫他根本辩驳不得。
他偷天换日的行迹也就此被揭穿,那阴暗的心思也被毫不留情戳破,赤|裸|裸地放到了台面上来,如同一颗泛着腥臭的黑心脏,还在无耻地继续跳动。
许久未开口言语的谢今朝,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只道了一句:“大人,人不能既要又要。做人,切莫贪心。”
“签字画押吧。”
杨文海沉沉吐出一口长气,阖上眼帘。苍老的面容之上,有挥散不去的惫累与沧桑。
思绪的无限游离中,他忽而想起那年自己一路从南兖北上,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的时候。
还有高中进士,走马长街,意气风发的时候。
怎么如今变得了这副连人头都保不住的地步了。
年轻气盛之时,怕是从未想过能有今日吧。
真是他太贪心了吗。
或许是吧。
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谁活着呢。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沉重的镣铐压得他险些抬不起手腕,他将拇指狠狠压入印泥,在那洁白的卷册上,留下一个血红的手印,如同为他此生画上最终的句号。
“老臣,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求殿下,看在老臣多年施政治理,力保民生福祉的份上,留老臣后人一条生路罢。”
“老臣就此,谢过殿下。”
……
乡民们听闻此事已水落石出,皆是锣鼓喧天。那方河道与水井都已做了清杀,也恢复了正常使用。
终审一日同样迅速到来,一切也都将行至正轨。
临安府衙内,只听阶下朱签一声脆响,堂内众人皆是屏息顿足。
“罪人杨文海,里通外国,阴谋叛国,蓄意下蛊,毒害民众,暗中残杀多人,其中桩桩件件,按大胤律法,当格杀勿论!”
“欺君之罪,九族连坐。因其家眷籍户分属南兖,故全族流放岭南,驱逐出境,终生不得入胤。”
“杨文海,处以斩首示众,明日午时三刻行刑!”
“罪人刘楚尧,此案帮凶,亦残害他人性命,至仁通百姓于水火之地,判没收全部财产土地,终生监|禁大狱。”
“罪人董婉,此案帮凶,毒杀许世镜,按法理当处斩刑。但本案已查明该罪人受许世镜生前多次毒打,险些折磨致死,故量其赎刑,流放邕州。”
等卫时谙只身走出府衙之时,江南道湿冷雨雪了好多时的天气竟是难得晴朗了起来。
冬日里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也映照在了府衙门前的那两座石狮子身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一层圣光一般,更显庄严肃穆。
卫时谙拿着手中的赎刑批文,久违地能露出个舒心的笑来。
这案子终是了结,董婉此次说是被流放邕州,实则只需在邕州讨一载营生,待来年太后寿宴,大赦天下,便可安心回江南道,另谋生计了。
如是想着,她抬步便上了马车,朝着诏狱的方向驶去。
车上热气烘烘,卫时谙顶不住近些天来连轴转的疲惫,终是在摇晃之中沉沉睡去。
到了诏狱,仿佛是到了人间另一头。
即便是有着大日头,也一样是凄森冷冷,让走近之人无端升起寒意。
卫时谙搓了搓胳膊,披上了氅衣,迎着城郊远处吹来的寒风,走进了诏狱大门。
正巧赶在了饭点,她直奔着董婉所在的那间暗房去,却见狱卒来来往往,无人往董婉所在的暗房中送去饭食。
卫时谙皱了皱眉头,叫住了一位正要从她身旁走过的狱卒,问道:“董婉那间,为何没有吃食?”
“啊,大人,是这样,”狱卒往那方向指了指,摇了摇头道:“她昨日夜里服了毒,现在没剩几口气了。”
“您瞧,架子都抬过来了,等人断了气,就支个白事扔乱葬岗里头了。”
卫时谙愣愣向后退去,只觉这狱卒的话河汉无极,叫她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
再看那狱卒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她猛然间回神,朝着里间的暗房狂奔过去。
一把推开那扇不知进出了多少次的门,卫时谙却霎时顿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
董婉浑身僵直,躺在柴草堆上那一张破烂的衾被上,面色青紫,扭曲而痛苦。
卫时谙立刻便回头叫着人,高声喝道:“来人!来人!”
见狱卒们都搁下手中的活跑过来,她颤着声斥问:“为什么不及时报上来?为什么不找人医治?就这么放任她自生自灭吗!”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搓了搓眉毛,为难道:“大人,这不是小的们不想医治,大清早就找了郎中来看,实在是救不了了。”
“她昨日夜里服的毒,那郎中来了也分辨不出,根本不是一般的毒药。且她用量又大,小的们也是早时送牢饭才发现的,那时已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郎中说了,就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从鬼门关拉不回来了,这阎王爷也不肯放人呐,太迟了。”
又有一人也站出来说起了话:“是啊大人,所以小的们就只能找来做白事的,给她个好交代了。咱们这诏狱里头哪个死了都是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她这还带做白事的,实在算是头一个,已是很不错了。”
卫时谙胸口闷地甚至让她觉出了疼痛。她方还想开口,却听里面的人忽然发出了声响:
“给我……水……”
她顾不得他想,便要了水来,小跑着蹲下喂给董婉。
“董婉!董婉!”
卫时谙低声而快速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终于是看见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进气也在喝过水后变得顺畅了许多。
董婉看清了来人,又笑道:
“青梧姑娘……你怎么来了……”
卫时谙紧皱着眉头,不接她的话,而是怒斥道:“你到底吞了什么毒?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南疆的吗?你可知道有何药可解?”
董婉轻阖着眼,摇了摇头,费力抬起手来,触到了卫时谙,开口道:
“不知姑娘要来……不然……”
“再早一些走……”
卫时谙着她说这些无用的话,心焦又怒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啊?今日判书都已经告示出来了,只要一年,你就能好好回来,为何要服毒!你告诉我,你吞的什么药,我去找阿黎来!”
董婉仍是沉默着摇头,指尖攥住卫时谙的衣角,轻声喘着气道:“姑娘别忙了……没用的……”
“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借着卫时谙的力,竟还能坐起身来。许是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董婉咧了咧嘴角,看着卫时谙道:
“我现下,应当是回光返照吧,还能有些气力,和姑娘说几句话。”
“这些天里头,我一人在狱中,忆起了好多事,也想明白了好多话。是故……我做此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想不开,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人活着为了个盼头,可如今,我什么也不想要,不想再苟活着了。”
卫时谙不住皱眉,疾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方才我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看看这文书,这不就是盼头吗?”
董婉眯起眼睛,定睛看着送到自己跟前的文书。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是知道,太子殿下已是给了自己最好的去处。
可这般福分,她要不起,也不敢要。
董婉长叹一声,拉着卫时谙的手道:“这不一样……民女此生,能得如此恩惠,已然是上辈子积德也求不来的。只不过,我余孽深重,死有余辜。”
“我对害死的那些仁通乡民们,对此前造起的祸乱,皆有深愧,即便是死后,我也无颜面对他们的地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