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谢罪,尚不足矣。”
话音落,她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又有大量的黑血从她的口中溢出,沾满了下颌与前襟。
董婉像是没有意识到似的,还在自顾自挣扎着要说话。
“姑娘啊……我过不去自己这关啊……”
她的表情骤然之间变得痛苦,支撑不住又倒回了衾被上,如濒死之鱼一般张大着嘴,指甲死命掐着衣衫。
她喘不上气,只能沉重地呼出,还伴随着从口中漫出的血水,浑身抽搐痉挛。
卫时谙跪在她身边,被吓得已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一面下意识高声叫着狱卒去府衙请姜昀黎。
只不过,董婉的战栗并没有得到好转。她体内的毒发作地越来越厉害,直叫她下一刻便能闭过眼去,撒手人寰。
她强忍着疼痛,翻转过来,正对着卫时谙。她的手上满是血污,想要伸向眼前的姑娘,却又不住想缩回来,被卫时谙一把攥住。
董婉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知道没时间了。
“姑娘……”
“我这一辈子,活得太不像样了,活得不像是个人……”
“眼泪……都是往心里流的……”
董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小到卫时谙不得不附在她唇边,才能听见她吐字。
“可是……人间还是真好啊……”
“让我赎罪吧……”
“下了地狱……受了惩处……”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只觉得周身好似愈发地温暖,舒适地让她不禁笑了起来。
“就能重头再来了吧……”
卫时谙听着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耳边除了一声粗重绵长的出气,便再也没了任何声息。
她缓缓直起身子,偏头望向董婉的脸庞。她的眼窝处凝结了一颗浑浊泛黄的眼泪,缓缓流向耳鬓。
她走了。
卫时谙跪坐在原地,眸光始终不能聚集,只凭着本能褪去了身上的氅衣,而后颤着手,裹住董婉还有余热的身体。
……
等到姜昀黎策马疾驰到了诏狱,却只见众人抬着竹木做的担架,匆匆绕去了后山。
那上面的人,脸被素布盖住,身上还覆着看起来有些眼熟的远山紫氅衣。
她逆着队伍冲进去,便看见了跟在末端,神思恍惚的卫时谙。
“娘娘?”
姜昀黎满脸忧色,上下打量了卫时谙一番,只见她本清净整洁的常服如今已变得血色与污渍混为一体,脏污不堪,一双手也沾满了血迹,垂在身旁。
她走上前去,握住还神色涣散向前愣愣走着的卫时谙的双手,焦急开口问道:“娘娘,我方才见着了那被抬出去的人,那是……董婉?”
卫时谙缓缓将视线移到姜昀黎的脸上,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钝钝点了点头,道:“是,她走了。”
姜昀黎瞬时难以相信一般,睁大了眼睛。见卫时谙这副模样,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会这样。
半晌过后,姜昀黎才艰涩地说出了一句:“娘娘,生死有命,节哀吧。”
卫时谙倒是勾了勾唇角,注视着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慢慢道:“节哀……我没什么可节哀的。”
“她给自己寻了个结果,过了这关,便重获新生了。我当替她高兴才是。”
姜昀黎蹙着眉,仔细瞧着卫时谙的空蒙眼眸,担忧道:“娘娘,您还好吗?”
“我很好,没什么事,”卫时谙仍旧是望着外面,拍了拍姜昀黎的手背,轻声说道:“走吧。”
等回了离宫,天色又渐晚。
卫时谙一路上都未曾开口说话,靠着侧壁沉沉睡了一觉。醒来之时,脸色好了许多,眼神也清明了不少。
姜昀黎随着她一同去了离宫内庭,想着叫卫时谙赏赏梅看看冬,心绪能安宁一些。
谁知到了地方,却见庭院中早已有人在谈天饮酒了。
“太子妃去了诏狱?那董婉死的时候不得把她吓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声线粗犷,是祝煜枫。
“太子妃娘娘自小养在深闺,自然不曾见过此等场面,被吓着也合乎常理。”沈听肆饮着茶,沉声说道。
“要我说,这等事当初就不该让太子妃掺和进来。死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眼一闭腿一蹬,便完事了。翻翻北疆的沙土,哪块地下不埋着尸骨,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
祝煜枫咕嘟灌下一口热茶,舔了舔唇又道:“且不说我了,就沈大人你,京畿四州的诏狱里头,哪天不得死个十来号人呐?”
“光是被拷打、凌迟、炮烙、断椎抽肠的,生前得受多大折磨,她这一个自己服了药死的,如此轻松便能解脱,黑白无常收她的时候都得吓一跳。”
“说来的确是如此,可此行多亏太子妃娘娘帮着出谋划策,再加之那日假扮刘楚尧,让杨文海落入网中,太子妃娘娘实属功不可没。”
末了,沈听肆又补了一句:“煜枫,过河拆桥,你这么说可不对。”
祝煜枫闻言,甚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懊恼道:“我向来嘴快,就这么一说,大人怎还数落上了。”
“好吧,其实就是今日诏狱一事,太子妃实不该去。我本求了殿下,待案情结束来个庆功宴的。除了此行赈灾反贪的来意之外,还顺藤摸瓜把南兖细作给一窝端了,这是多值得庆贺的好事!”
“到时候还有圣上的封赏,哎呀哎呀……”
祝煜枫咂着嘴,想到了卫时谙,又不由话音一转:“可就因今日,董婉一死,去的人又是太子妃,这下好了,估摸着是怕太子妃娘娘难过,殿下又不同意了。”
“我这都十天半个月没喝酒了,唉,全给搅黄了。”
姜昀黎细眉蹙起,不住喝道:“愣头青,瞎说什么呢!”
话音落,祝煜枫这才转过身来,瞧见了站在庭外回廊上的卫时谙与姜昀黎二人,一时间神色僵在脸上,好不生硬。
卫时谙走下石阶,朝着沈听肆行了一礼,看着躲避自己视线的祝煜枫说道:“和殿下说吧,庆功宴该开还要开,大家来这儿也忙了半月多,好不容易庆上一回,不要因为我扫了兴致。”
“啊?”祝煜枫这才回过头来,愣愣看向卫时谙,不确定道:“娘娘,真……真的能吗?您说真的吗?”
卫时谙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没什么事,不用在意我。”
“正巧,我此前听阿黎说,江南道还有名酒蓬莱春,我这个酒力不大好的,也想跟着凑个热闹。”
祝煜枫一听,立马便来了精神,眉开眼笑道:“哎,这就对了!属下就说,人如蝼蚁,区区一个妇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时谙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应了一句,便道:“如此甚好,我白日里有些累了,回寝殿里补一会儿觉,待庆功宴开始了,你们便唤我一声就好。”
这一觉睡得人天昏地暗。
卫时谙在梦中浮浮沉沉,如同走马关灯一般,将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过了一遍,直到回到董婉临死前的那一刻,如海枯石竭,抓也抓不住。
“让我赎罪吧……”
卫时谙猛然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才惊觉已经出了一身的薄汗。鬓发濡湿,贴在脸上,还带着凉意,激得人瞬间清醒。
她缓了良久,才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掀开了被褥。正此时,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冒出了一个脑袋。
是姜昀黎。
“娘娘?你已经醒了?”
“是,”卫时谙下了榻,穿好了衣裳,“庆功宴备好了?”
“差不多了,”姜昀黎点头道:“说是什么庆功宴,不过也就还是咱们这些人而已。”
“主子本不想来参与的,但是方才沈大人同主子说起,娘娘晚间也会去,主子想了一想,便也答应了。”
“这样啊。”卫时谙心不在焉地应答了一句,便跟着姜昀黎走出了殿门。
今夜难得月朗星稀。卫时谙抬头望着天边遥遥的月亮,还有离宫后大片竹林,在风中簌簌摇动,说不出的萧瑟。
晚间的路总觉得同白日里的要复杂了许多,不知绕过了多少个回廊,总算是到了地方。只见众人已然落座,酒菜也皆已备好,只等开席了。
谢今朝独自坐于上首,抬眸望见了卫时谙,便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座椅,唤道:“太子妃,到孤身边来。”
卫时谙接受者一众人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地致了声歉:“对不住,劳烦大家等我一人了。”
“无事,”谢今朝卷了衣袖,替卫时谙斟上了一杯茶水,道:“不过是方才完备,你来了,便正好开宴罢。”
江南菜口味清淡偏甜口。卫时谙瞅了一圈,广陵煮干丝、杏仁豆腐、糖醋小排、话梅虾,个个皆是肉嫩菜鲜。
她小心舀了一勺豆腐放入口中,糖桂花的清甜瞬间蔓延,加之豆腐的软糯鲜香,在舌尖慢慢融化,甜入心脾。
一桌的重头戏,还得看咸炝蟹。
梭子蟹剁成六块,掰开来看,壳上都沾了厚厚的蟹膏。蘸着明州的红醋,一口下去,肉质肥美,还带着丝丝酒味,与醋酸融合,相得益彰。
卫时谙不觉有些口咸,便端起了一旁的杯盏灌了一口,却没料到竟是滚茶。她咳红了脸,对一旁投来关切目光的谢今朝连连摆手道:
“殿下……有没有凉的东西能喝?”
一旁的姜昀黎接过话,将梅瓶递了过来,说道:“这儿有蓬莱春,娘娘不是说想尝尝嘛,喝这个吧!”
“太子妃不宜饮酒,”谢今朝将卫时谙伸出去的手不动声色挡了回来,转头朝着一旁的小厮道:“去冷一壶茶来。”
卫时谙望着被收回去的酒水,心下觉得有些闷,便转头对谢今朝说道:“殿下,我想尝一点。”
“虽然我酒量不好,但我还是想尝尝。”
可血蛊不能遇酒水。
谢今朝看了一眼姜昀黎,却见她比划了个手势:
一点,问题不大。
谢今朝便放心交与了姜昀黎,任她给卫时谙倒了小半杯。
“娘娘,这酒后劲大,喝慢点,不然受不住。”
卫时谙了然点了点头,端起杯盏浅浅尝了一口,颇有些意外。这酒竟也是甜的,芬芳馥郁,而后才会慢慢在口中回出一丝酸苦来。
“春归处,春草生,春人饮春酒。”姜昀黎笑着给余下众人都添了酒,“眼下新岁即近,咱们提前喝上春酒,也算热闹一番。”
“阿黎!”鹤尘剜了一眼姜昀黎,方打起圆场道:“纵得千杯不醉,也不能照着你这么个喝法,喝得头晕脑胀。”
姜昀黎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闭上了嘴坐了下来,又挑起了旁的话题,与众人谈天说地。
只留下有些不明所以的卫时谙,和一旁沉默吃着菜肴的谢今朝,坐于上首,各怀心事。
卫时谙瞧着杯中橙黄的酒水,眯了眯眼,猜测着这是否由什么江南的果子酿成,这般好味。
她小口小口喝着,一面吃着碗中的也同样沾了酒味的蟹,半碗米饭不到,酒杯就见了底。卫时谙还想着再喝一些,却渐渐觉得两颊攀上了热意。
不过片刻,她的脸庞便红如熟虾,连带着额头也开始发烫。卫时谙暗道不妙,方才不该喝那么急,这下倒好,后劲这么快便上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疑虑的缘故,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沉,自然也没了心情再去吃面前的美味佳肴。
祝煜枫也喝上了兴头,拿他的大嗓门高声说着话,在卫时谙听来却格外吵嚷。于是乎,她便同谢今朝道了句不适,又同众人打了一声招呼,方起身回寝殿。
谢今朝目送着她离开,握着玉勺的手紧了一紧。他沉思片刻,还是搁下了手中的汤匙,站起了身来,同众人道了一句:
“孤去看看太子妃。”
走在回廊之中,入夜的瑟瑟寒风吹拂着卫时谙发烫的脸颊,直叫她冷也不是热也不是,难受得很。
离宫本就没什么人,回廊上也不过零零散散点了几盏灯。卫时谙迷迷糊糊摸索到了殿门,推开门走了进去,便想脱了外衫。
急急忙忙间,便有一页纸从中间掉了出来,随着穿堂而过的风落到了地面。
卫时谙低下身子,将它给拾了起来。
上头“判决公文”几个大字赫然展在了卫时谙眼前,叫她瞬间就打了个激灵。她蹲在地上,又将上头写的内容又给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却忽而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般,承受不得。
犹记得,董婉走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那时候看着董婉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凉的薄被上,卫时谙还死命掐着自己,质问自己为什么连人最基本的悲伤与难过都没有,为什么像个旁观者一样,如此冷漠。
可是眼眶似乎是和她作对一般,就是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卫时谙只觉得心中实在苦闷,压得她喘不过气,整个人浑浑噩噩,脑子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在其中,想也不想,看也不看。
她沉沉回忆着,董婉最后一次招供的时候。
那时她说数了她身上的伤疤,一共七十四处,说活像一幅画。
她说真疼。
自己当时又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了,会尽力帮她争取从轻量刑。
董婉听闻也只是笑着点头,没做多的表示。她看起来有些无所谓,根本没有绝处求生之人的那份千方用尽的模样。
卫时谙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页,不由得蹙眉想道:
如今看来,她那般不正常的举动,是在那时就做好了决定了么?
所以,她那时就已经在同自己道别了。
难怪啊……最终是何结果,对于她而言,不重要了。
卫时谙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沾着董婉吐出来的血水一般。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虽然董婉说过,她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她说这辈子活得太苦了,不想再继续了。
她历经那么多苦难,到头来却还要说一句,人间真好。
她要赎罪,要重新开始,的确,不应该拦着她的。
卫时谙仍旧觉得心脏像被扯住一样疼。
她死死盯着那文书上头的判文,如今上头承载的早就不是期冀,而是刻骨铭心的讽刺与绝望。
卫时谙站起身来,身子因蹲久了的缘故,再加上本就饮了酒,有些摇摇晃晃。她努力稳住身形,看清了四下的境况后,找准了花架旁的炭火盆,走了过去。
炭盆用铁丝网罩住,挡住了烈焰层层叠叠的攻势。卫时谙拿着手中的文书,将它放到了火苗的正上方。
看着火舌舔舐着纸页的边缘,她一松手,那上头清晰的大字便立刻被焰火吞噬,连同着她的眼泪,与火光不分彼此,化为灰烬。
在火光上下攒动的那一瞬间,卫时谙终于感到一种灭顶的悲伤与疲惫袭来。她支撑不住,跪在了大殿之中,抱着膝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