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今朝踏入殿中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偌大的寝殿之中,未曾点上灯盏。殿内唯一的光源便是那还在燃烧的炭火。
卫时谙缩成小小一团,双肩耸动,一声声啜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格外清晰。她黑发倾泻,像浓绸一般将自己包裹住,整个人如一只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他慢慢走至她身旁,点起了屋内的烛火,温声唤道:“太子妃。”
卫时谙身子一惊,慌忙止住哭声,却不料不能控制得当,吸气呼气之间,竟是打起了哭嗝。她只觉难过又懊恼,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口齿不清地道了句:
“殿下怎么来了。”
“孤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谢今朝看着还在不住抽泣的小姑娘,和她婆娑的泪眼,哭红的鼻尖,思忖一番,走上前去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却不曾想眼前的姑娘如同想痛快发泄一场一般,哭得越发厉害起来,令他一时间有些无措。
良久,卫时谙方才从谢今朝的怀里抬起头来,抹着眼睛,一面道:“对不住,给殿下添麻烦了,我就是喝得有些醉了,想哭。”
虽然她方才只是用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但他的衣襟不免还是被泪水沾湿了一些。卫时谙下意识用手抚了抚他的胸口,喃喃道:“衣裳也弄脏了……”
谢今朝顺势攥住她的手,只轻声道了句无碍,便带着她到了小榻上坐下,复又解下外袍,给她披上。
她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他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就此静默了良久。
寂然无声之下,谢今朝不由想起今日早间,他听闻董婉死讯的时候。
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令他讶异片刻,便可神色如常的事。
是生是死,皆凭自己选择,他向来不对此种事情多费心神。
只不过,他莫名想起同在诏狱的太子妃,心中竟骤然发紧,鬼使神差间,便遣了姜昀黎前去照应着。
罢了,她毕竟与他不同。
他只道这世间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所有人都笃信不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有人都口耳相传,要隐忍克制、委曲求全;所有人都耳提面命,要不念旧恶、以德报怨。
他连掌灯人都没有,只能独自在漆黑的路上一再蛰伏。
他所走的这条路注定离经叛道,没有回头路。
父皇告诉他,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多余的心思拿来可怜旁人。
帝王之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唯软肋不可有。
是故即便有一日父皇驾鹤西去,他也无暇痛心疾首,而应面不改色接过大胤的帝位,振朝纲、稳民心。
又何况一个微不足以的董婉。
可她毕竟与他不同。
养在闺中的姑娘总归是娇气些。虽说是将门之女,到底是受父母疼爱,未曾历经过沙场的风沙摧残,哪里能见得有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就那般死了。
她当然也不会如他一般,当然会对董婉施以怜悯。对于他这种假情假意惯了的人,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同情心,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思及此,谢今朝缓声开口道:“过悲伤身,太子妃莫要哭坏了身子。”
“若有何不可疏解之事,不妨说与孤听一听。”
“是因董婉之死?”
卫时谙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发丝,闷闷低语道:“是。”
“也不全是。若如杨文海这般的人死了,抑或是刘楚尧,我也并不觉得伤心难过。”
谢今朝眸色暗了下来,沉思片刻才开口:“这么说,太子妃还是偏心好人。”
“好人?”卫时谙沉默了半晌,自顾自摇了摇头,“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
“磨难多端,她受人毒打被人利用,如今自戕赎罪,或算是善。但她也的确下蛊造成祸乱,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乡民,实在是恶。”
“所以她是正是邪呢?”
“善与恶的界限如此模糊,就连我自己,我也无法评判会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怜惜董婉,是替她觉得不值。她不止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处境。”
“她生在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那个机会能照着她想得那样活着,除了流亡就是苟命。而我能如今日这般,是走了天大的运气。”
谢今朝猛然偏过头朝她看去,眸中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盯着她还带着泪痕的侧脸许久。
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连带着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的母后。
北狄曾经鲜活明艳的公主,在最好年纪远嫁来了大胤。
大胤自此多了位来自异疆的皇后,次年冬,又多了为金尊玉贵的皇太子。
只不过,北狄阿勒苏大漠上那成片的天宝花,永远被困在了时间里,再也无法绽放了。
谢今朝从苍凉的回忆之中拉回神思,再一转过头,只见一旁的人早已将头轻磕在双膝上,睡着了。
他有些无奈地一笑,将手臂轻轻绕到卫时谙的右侧,将她横抱了起来,欲将人放到床榻上安睡。
谁知睡着了的卫时谙也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甚为不老实。她窝在谢今朝的怀里,攀上了他的脖颈,还顺带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柔软的玉臂与他的肌肤相贴,带来的陌生触感,不禁让谢今朝喉结滚动,耳尖发烫。
在他将她缓缓放下,正要起身之时,却猛然被她一个力道拉近。
谢今朝的青丝散落在卫时谙的衣衫之上,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缠,打破了距离的界限,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似是察觉到了响动,有些不耐地偏过头,唇轻轻擦过他的脸侧,落于耳畔。
他听见她细声呢喃道:“殿下……会做好人吗……”
待旖旎散尽,他方将她不安分的手放好,直起身来替她拉上帘帏,复而转身熄了烛火。
阖上殿门的那一刻,谢今朝低垂着眼睫,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会不会做个十足的恶人,倒尚未有定论。
但他绝不会做好人。
———
人间的事游走在长街上的油茶摊中滚烫的饮子里,在仁渠家家户户的捣衣声中支离破碎,融进深冬料峭的寒风里,带去远方,再不复回。
上京的御旨传到了江南道,官员清换了一层又一层,足足将整个江南道官场翻了个底朝天。
南春阁被封禁,杨文海斩首示众和刘楚尧被流放的消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嚼吧嚼吧随着饭菜进了肚子里,便被人渐渐抛在了脑后,再也无人提及。
一切的奔波与生计都在继续,从以往的萧条之象又恢复初新。
只有江南道的史册文书上,还遗留着这几月来的大案的最后的痕迹。
那上面写的是:
阴谋论。
与——
小人物的悲哀。
作者有话说:
标注:春归处,春草生,春人饮春酒。——取自[唐]青釉褐彩诗文执壶·腹铭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取自[先秦]《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江南道大案就此结束啦!!!!
即将进入下一个单元~
大家可能会觉得祝煜枫不太有怜悯之心,认为人如蝼蚁。但作为将士,刚刚上战场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士卒的命。只不过时间长了,战事越来越多,死的人越来越多,他早就过了那个惜命的时候了。
所以加上他之前对女鹅的态度,足以证明他本身就对女性有偏见,更认为董婉一个小人物的死去微不足道。
但是女鹅的行动会在后期慢慢让他改观的,虽然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身就很困难,但是女鹅会用行动努力证明!
可恶,这期话有点多,再说点 :
关于女鹅被下蛊的事情,不用太担心啦~那小子不敢对女鹅轻举妄动,女鹅后面自有办法会发现的!也会让那小子给出一个交代!女鹅没有那么容易对他动心~
欢迎大家来评论区和我唠嗑!来找我玩叭!
第二十九章
从江南道回上京又用了小半月的时间。
上京本就地处北方, 加之已到了三九天,天寒地冻, 上京城门一开, 入眼便是皑皑大雪。
两月未见,卫时谙掀起帘子,一路走一路瞧, 只觉得颇为陌生,甚至到了长宁坊门前那间圣上御笔亲赐牌匾的天宝福斋,都险些未曾认出来。
她暗暗摇头,江南景,果真是与上京大不相同。
东宫里的管事连同小厮们听闻太子回京, 也早早便候在了外头, 等太子殿下的车队驾临,便帮着抬运行李重物。
卫时谙再次踏入自己的那间景福殿中,看着桌案上那方贵丽的粤绣文房插屏, 竟生出一丝恍然隔世之感。
只不过, 未来得及让她有时间深想, 经久未闻其声的系统终于掐准了时机上线了:
【唰(高级出场音效)——】
【啊我没有爸爸啊我没有妈妈啊我有个朋友只穿小裤衩儿。哎呀搁桃花源里头睡了这么多天, 再一起来总有种诸葛亮出卧龙岗的感觉, 宿主宿主宿主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卫时谙被这冷不丁出现的声响给吓了一跳, 有些无语地开口:“怎的, 你是有刘备三顾茅庐了,还是在桃花源睡得太熟了, 查案这么多天没见你出来, 这会子你倒是能蹦哒。”
【嘿宿主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我不出来也没见你召唤我呀, 我寻思用不着我呢, 我就你这么一个刘备还不上道,这能怪得着我诸葛亮吗?再说了,统子我只负责传达任务,我又没有脑子,查案有我嘛事,我还能上去凑热闹不?】
【也就是你打不着我,要是交给我来指挥,一个出岔子,你指定能给我一脚踹南天门去,这谁家系统受得住啊。】
卫时谙只觉得脑袋像是被套了一个紧箍咒一般,嗡嗡作响,便点点头学着系统说话的调调回应道:
“我觉着你说得一点都对。我看你也别叫啥美强惨拿你呗儿没辙了,你这成天祸祸我,没看出来他哪拿你呗儿没辙,我倒是拿你挺没辙的。”
“你就直说吧,又给我带来什么好任务了?”
【任务就是——没任务!想不到吧?今天是等你回来先清算个积分,至于任不任务的统子这边还没有接到什么新消息,毕竟惨惨这会子去了宫里头,宿主你也刷不了分啊。】
【滋扭(高级转场音效)——】
【恭喜宿主上一期阶段任务取得圆满成功,获得积分值300。加上临走前那一晚和惨惨主动进行互动,对主线剧情起到推动作用,宿主可获得额外奖励积分值100。】
【积分清算完毕,账户积分值总额为750。】
卫时谙一面对这天降积分感到惊喜不已,一面却又对这突如其来的什么“额外奖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什么时候主动和谢今朝互动了?
卫时谙愣在原地仔细回想着,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宿主啊宿主,不是我说,你这个酒量是实在堪忧,那么点小半杯就能给你喝断片了,你可是真行。】
“断片……”
卫时谙从那晚喝了酒回寝殿开始捋起,只记得自己脱了外裳,然后董婉的那份判决公文也从中掉了出来,自己一时间悲从心起,哭着将那公文给烧了。
再然后……
谢今朝是不是来了。
卫时谙仔细搜刮着脑海当中的记忆,但是根本回忆不起来当时到底和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时她又难受又困倦,后面再一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可她那晚后来是怎么到床榻上去的?
总不能是梦游吧。
【这家伙,还能有啥,当然是他抱你的呗,难不成你还能自己向上平移五个单位不?】
也不知系统的这句话是触发了卫时谙记忆里的哪一处机关,在片刻之间,她的脑中闪过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暧昧画面。
她好像在他怀中,抱住了他的脖颈。
她好像还有那么一瞬间和他距离只在咫尺之间,彼此的鼻息吐气相融。
卫时谙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想起来这么多。那时她本就处在梦与醒之间,昏沉不已,实在不清楚之后自己有没有做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而对于谢今朝反应又如何,她也无从推测,更不敢开口再提起。
罢了。
卫时谙长呼一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只要没打军体拳就行。
多了一百积分,赚了,赚了。
———
胤都皇城,太和殿。
谢今朝今日前去面见建元帝,并述此次江南道一行的所有查获,自然也换上了正式许多的太子朝服。
他青丝半束,戴汉白玉镶金头冠,着青蟒游水金鱼纹雀头黛外袍,眉眼冷峻,手执江南道案册立于大殿之上。
建元帝蹙着眉头,捻着手中的翡翠十八子,速度渐快。
待将整个案册细细阅览以后,他方缓缓抬起头来,目色阴沉,随即狠狠将手中的案册拍在面前的桌案之上。
“朕看这御史台当要变天了,一个个都想被削掉脑袋!”
“如此愚钝迟缓!任南兖将手爪子都伸到了江南道了!如若不曾有百姓告上御状,此案被潦草摆平,那等南兖细作岂不更为猖狂!”
“胆敢在天子脚下挑衅,那下一步这手将伸去何处?是河南道?还是京畿四州?紧接着,是否就要在上京城生根立足,于朕的眼皮底下作威作福!”
建元帝怒极,胸膛不断起伏,眉毛也是高高耸起,一双眼盛满了恨意与愤懑,周身四散着帝王的威压。
“父皇息怒。”
谢今朝拱手行了一礼,复而开口道:“如今南兖侵犯我大胤领土之心已昭然若揭,儿臣以为,除胤都与京畿四州之外,一切道、州、县等官册皆需清换,尤其与边境接壤之地更需加紧防范,严禁边境势力相互勾结。”
建元帝转着手持,心绪渐渐平息。
他沉吟片刻,看着面前的文书上头“反贼杨文海,斩立决”几个大字,沉声道:“此事朕自会拟旨。”
“杀一人则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则万人乐者,赏之。”
“为人臣不忠,当死。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
“杨文海……”建元帝拇指摩挲着珠串,而后抬眼直视着阶下的谢今朝,哑声道:“仅以斩首示众,太便宜他了。”
“朝儿,你年轻则已,如此也罢。只不过,朕仍要告诫你一句,五帝三王之道,不过仁义道德四字。”
“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陟罚臧否,该赏则赏,该惩则惩。杀一以儆百,绝不当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