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朝抵着她的额头,眉眼低垂,似是有些委屈与不满,他捏着她的指尖轻晃,语气却是诱哄着:“谙谙都不曾好好看看我。”
“往后,可要看得专心些。”
他的声线低沉,又被方才那个绵长炙热的吻沾上了几分欲|色,更显喑哑。这番本别无歧义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却有了不一样的质感。
卫时谙的在他的灼灼目光下低下了头,努力避开他的视线,仍旧是红了脸,不住拿手轻轻推搡着他的身体。
“哪有,分明是被发丝遮挡住了,我才看不见的。”
谢今朝闻言搂着她低低地笑出声,埋首在她的颈间,轻啄浅嗅着她独特的香气。那颈侧的蛊痣便再一次映入他的眼帘,让他的眸光在一瞬之间暗了下来,沉沉思索着。
若是知晓有今日,他本不该在那时便早早下手,落得如今这般束手无策的下场。
这颗蛊痣仅仅在数月之间就从本意上的把柄变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却又拔不得。
巫山云雨……
这等风月之事根本不知会等到何时才能有解,更不论她还是个生涩的姑娘,又岂能尽如他意地速战速决。
罢了。
谢今朝阖上双眸,揽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如同要将人揉如骨血之中一般。
自作孽,不可活。
他注定拿她毫无办法,也注定要自己忍下这等苦差事,注定要渡化这个劫。
瑶台的烟火散不尽情意三千,死在了长明的冬夜和眼前人的眼睫,在烟火与天地之间,融进意犹未尽的夜。
———
漠北,拉木塔吉大漠,和特州。
广阔无垠的沙洲之上,生机与死亡交互。枯死的胡杨树在漫天黄沙之中屹立不倒,带着沙漠最原始的气息。
驼铃声响,在遥遥无际的世间回荡,似是在诉说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昔日的辉煌。风沙扬起,卷起鸾车上坠着金丝和田玉坠的绮罗帘,现出层层帏帐之间身着胡服的美人。
努尔古丽掀开了幂罗,探着身子对着帘外的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唤道:
“王兄,如今行至何处了?”
“时候还早,才到和特州,若是到驿站休整,起码还需三日。”
那坐于马上的男子回首朝女子看来,在日光的照耀之下看不清面容。
“好吧。”
努尔古丽依言放下了帘帏,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胸前的积由罗镶翠玉金钏下垂挂的长命百岁坠。
“公主莫急,我们已经比王上计划的日子要行得早些了。大胤虽是算不上太远,但可其疆域实在辽阔,远的是上京城,那可是正统的中原地域呢。”
说话的是跟随使团一同出行的努尔古丽的随侍,她从帘外递来了一支短笛,说道:
“公主若是觉得乏闷,不如就吹纳依好了。”
努尔古丽从纱帐内伸手接过,沉着眉眼自顾自想着:
她着急?
她才不着急。
她频频地问向外面,就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在北狄境内,是否还没有进入陌生的国度。
她有多少次从鸾车之上醒来,希望这是一场幻灭的梦啊。
自己还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公主,还在古王都的筒拱顶下与姐妹们编织着彩绳玉链,还窝在母后的床前恳求她让自己再晚睡几刻。
只可惜,车外的清脆的驼铃声,还有王兄与使团里的叶护相商谈的对话,在寂静而煎熬的日夜奔波中无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更为残忍地告诉她——
这不是梦。
她已然被父王送到了和亲大胤的车队之中,从前的那些宠爱与自由仿若是一场泡影,在一瞬之间化为乌有。
她即将要被关进一个一辈子也出不来的牢笼之中,去做中原皇宫里受人禁锢的金丝雀。昔日父王那般宠爱她,甚至是到了溺爱的程度,可即便如此,她在父王的御座前流下多少眼泪,求过多少情,也不能撼动他的决议半分。
她拿着从大胤送来的传书,看着上头读不懂的中原文字,泪一滴滴洇湿了纸页。
这上头密密麻麻而又复杂的文字,虽是令她看不明白,可她知道,这上面不论写的是什么内容,已然不重要了。
这张纸页就是她的人生,这张纸页便是她的最终的判词。
这些天里,似是为了安慰她、令她宽心些一般,所有人都在同她说的大胤如何如何好、上京是如何的繁华盛景。
“公主,听闻他们胤人为了迎接公主驾临,还特地设了满城烟火呢!那等场面,可是在咱们漠北看不到的!”
那又如何呢。
难道忘了吗?漠北在与大胤的战事之中惨败。
他们是战败国。
而她说得好听一些,是前去和亲守卫两国交好。可说得直白些,不过是漠北送给胤朝的贡品。
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却在实质上与那些需要供奉的岁银与奇珍异果没什么分别。
所以就算他们弄出一副声势浩大的迎接之礼又如何,放满城的烟火又如何?
于她这等战败过的交易品来说,越是盛大的场面,便越是令她觉得讽刺。大胤的文书之中只说了令漠北的使团护送和亲仪仗入京,却只言未提她即将要入谁的门府,又成为谁的附庸。
每个国度都不例外,在如此的王权之下,王子皇孙众多。
她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质子,寄人篱下,或许运气好一些,能成为一个只有侍妾侧室的皇子的正妃;若是差一些,就是做那已然有正妃在位的皇子的妾室。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给那个年老的皇帝做异疆的妃嫔。
不论是这其中的哪一种,往后的日子都足以令她觉得足够窒息,令她痛苦地流下酸涩的泪水。
她抚摸着手中的纳依,又回想起了那些她坐在石壁之上眺望远方落日的时光。她恣意自在地横躺在石垣上,脚下是小巧可人的天宝花,身旁是手执五弦琴的王兄。
她以纳依与他的琴声相和,悠扬的乐曲顺着风沙吹到遥远的天际,与大漠一望无垠的璀璨星河相接。
而如今,她再次吹响手中的纳依,乐声却变得凄楚与苍凉。
飘摇的笛声从一方鸾车的帘帏之中飞出,抚过驼峰,带过沙土,却传不回来时的路。在日色下愈来愈远的漠北王城,听不到她的悲诉,而回应她的,只有广阔天地之间盘旋的秃鹰。
时日便如大漠里的流沙一般令人不断深陷,努尔古丽一路上停停歇歇,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度过了多少个晨昏日夜。
从入秦关,到伫立于上京城城门之前,足足应当有小半月的时间。
他们在城门的开阖之间,看到了人间不一样的光景与世界。
长街上的百姓夹道相迎,穿着各色式样的窄袖褐衣,围在了鸾车旁,想要一睹里面的姑娘的芳容。
只可惜重峦叠嶂,这外头的帘帏将里面人的身影遮了个大概,只能微微叫人从外头看出一丝丝光景,影影绰绰,十足的神秘又吊人胃口。
“这可是漠北大都王的嫡亲公主!”
“瞧瞧这金碧辉煌的车架,上头不会拴的和田玉璧吧!这公主当是何模样,真想看看!”
“那纱帘子是不是官老爷们喜欢的绮罗来着?哎呦摸着了摸着了,这般上好的料子,恐怕能比得上蜀锦了吧!”
努尔古丽双手叠放在胸前,透过纱帘看着外头的人声鼎沸,心下的不安越来越重。
她浑身上下被幂罗裹得相对严实,身上还覆着沉重的珠宝光翠,却仍旧抵不住这些人透过纱帘打量她的各种目光。
她此前同王兄学过一些汉话,但是学得一知半解,也看不懂中原字。如今她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才放知那时王兄对她的训诫有多么重要。
她现今的水准,只能将车外的人言流语听个大概,需得反应良久才能反应过来这厢胤人究竟说的是何意。
可待她明白过来,脸色便越来越苍白。
她美艳无滔的面庞又泛起了泪意,只觉自己同一个在笼中任人观赏的奴隶一般。即便穿着华丽,即便表面的身份尊贵,可在无数的目光与刺耳的言语中仍旧□□。
他们一道去了城郊的鸿胪寺,而后跟着那里的汉人往来,又去了西市的漠北商队的驻扎营,才终是在特使的安排之下,准备入宫面圣。
上京城这些时日里头的烟火,放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到和亲使团入宫为止,起码放了足足有半个月的烟火,日日绕着护城河轰鸣,如此盛大热闹之景象,也算是给足了漠北使团脸面。
努尔古丽带着坠着金玉的面纱,只留下一双眉眼暴露在外。她亦步亦趋跟着江萨亚王兄的脚步,一阶一阶向上走去,终是走到了那巍峨彤庭之前。
她此生都不曾如此慌乱而紧张过,掌心之中全然是汗意。
待殿门敞开,坐于殿中的众人只见得几位身着奇装异服的异疆面孔,在中原浮光跃金的大殿上显得尤为突兀。像是一种辟开了文化边界的冲突,将高阁林立的戈壁神门和绿洲下的云杉澄湖召唤到人们眼前,打破了时空的局限。
“宣漠北议和使团觐见——”
卫时谙坐于殿内的上侧,随着李旭昌尖锐的声线朝着殿门处看去,只见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身着桃红满地景缂丝对襟圆领鹿皮袷袢,左臂绑护膊锦面,腰环波塔。
他的眉骨如浓墨重彩的工笔画,锋利而抓人眼球。仔细一看,似乎同谢今朝的眉眼相貌有几分互通之处。
只不过,谢今朝的身体多少还是融着一半中原人的血脉,再加之所处的环境与自小的中原文明相影响,便淡去了甚多异疆的风情,多了中原翩翩公子的附庸风雅。
相比之下,江萨亚褐色的微卷的长发,前额的额发被额带缚住,右侧编织的两股辫散散垂在肩前,浓烈的北域文明便从他的行装与样貌之中喷薄而出。
他走上前,朝着坐于上首的建元帝躬身行了漠北的大礼,而后朝右侧微微侧身,一众使团的人员便四散开来,露出了跟在后头的努尔古丽。
看清楚美人的身姿的那一刻,卫时谙不由小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冰肌玉骨,绝代佳人。
她头披灵芝祥云如意金鱼纹孔雀羽薄纱,上坠金盘银长须璎珞碎流苏,眉间一点翡翠绿玉石坠,其下是浓眉与卷翘的长睫,深邃的眉眼如飞天壁画一般引人入胜而不自知。
只可惜她的鼻骨之下被碎金面纱所遮挡,令人看不清真容,只能依稀从她穿着的艾德莱斯印花绸和通身的金翠珠宝得以看出,这漠北大都王帐下嫡公主的气派。
美人盈盈一拜,瞬时便令建元帝凛着眉眼,不禁攥紧了龙纹袖口。
果然不负他的期待。
只看眉眼,只看身形,只看行举,简直同他的娜尔罕一模一样。
当年他亲去北狄迎回娜尔罕时,她也是这样一身孔雀绿的纱衣,如生于大漠的野苍花一般令他不由踏足深陷。
他看着眼前艳丽夺人的姑娘,甚至生出了想要亲自上前将她的面纱挑开,一睹面纱之后的真容的恶劣想法。
可理智告诉他身为战胜一方接受供奉的君主,自然不能做出这等有失风范之事,即便是心中再急不可耐,也须得端着君王的架子,将私心压在心中,尚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唯一能够给予他慰籍的便是,他越发地庆幸自己此前未曾下了决议将她赐给朝儿。思及此,他不由对身侧躬身站着的李旭昌更为满意。
不愧是在宫中苦熬滚打的人精,句句都能说到帝王的心坎上。
谢今朝自然也从努尔古丽的身上的气息中获得和建元帝一般的感受。可同建元帝的心神激荡不同的是,他的眸光越发深沉晦暗。
他从中探出了一丝昔日母后的影子,便又不由回想起了经年往事,再一次揭开心底沉重的伤疤。
又是一粒不幸的种子,落在了没有永生的干涸地狱里。
何其讽刺。
他垂下眉眼,无声地端起了酒杯独饮一口,引来了一旁的卫时谙的侧目。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小声问询些什么,便听得在大殿上的几位使团来人开了口:
“尊主胤朝皇帝,在下为大都王膝下第二子江萨亚,奉贵朝传书来商败和一事。”
“在下楼兰叶护阿塔干,这位是可尔焉副将。”
“在下大都王女努尔古丽,奉王命前来胤朝议和。”
“众卿免礼。”建元帝抬了抬手,冕旒之下的眼神却紧紧凝在努尔古丽的艳丽身影之上,久久不曾离开。
努尔古丽……
开在大漠的希望之花。
真是个好名字。
“众卿自漠北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朕特为尔备下了接风洗尘之宴和城中烟火,以迎诸位来朝。”
“臣等谢陛下恩典。”
一众宫官抬着大小不一的箱盒鱼贯而入,上面堆积的珠宝金翠明晃晃地在大殿之中闪烁,更刺痛了谢今朝的眼眸。
眼前的金灿荣华对他而言只有刻骨铭心的令人作呕的恶欲熏心。他们踩着北狄百姓的尸骨,在那上面开创了一个所谓属于漠北民族的新纪元。
从前的烧杀抢虐皆随着那些尸首血肉一点点渗进无垠的沙土之中不复得见,那些阴谋诡计和死去的人,在年年岁岁的麻木不仁之中皆然湮灭,从那以后世间再如北狄,只有漠北十三州。
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何能以磨灭。
而父皇此前竟美名其曰以假意接近徐徐图之为由,意欲下旨令他迎娶漠北公主。可即便是事出有因,前仇旧恨在前,心有所属在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此刻漠北使团觐见之时达到了顶峰,那股从心底涌上的恨意逐渐将人狠狠吞噬,令他下一刻便有要起身欲走之势。
卫时谙见他脸色不虞,自然也知晓缘起何故。她轻轻地握住他无意识攥紧的手,而后安抚性地拍了拍,小声唤道:“殿下。”
她的存在对他有着别样的魔力,起码在这样难以控制的心性之下,能让他安定片刻,压下心头钝钝的疼痛。
他将她的手攥进掌心之中摩挲,偏头对上她关切的眼眸,微微颔首道:“嗯,我没事。”
建元帝的眸光除去集中在努尔古丽的身上,自然也不曾忽视太子的反应。在看到谢今朝目不斜视,只垂下眼帘独自饮茶之时,他的心瞬时便放心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取自[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有关漠北的历史文化架构和穿着服饰的考据参考文献如下:《阿拉沟古基所出战国时代风纹刺绣》 《新疆考古三十年》《中国文明的起源》《新疆地毯史略》 《新疆近年出土毛织品研究》 《新疆文物》[1989年第2期] 《西域研究》[1996年第2期] 《中国敦煌历代装饰图案》
研究的民族案例来源:哈萨克族、萨克森文化、柯尔克孜族、维吾尔族、塔吉克族
小科普:积由罗:璎珞的梵语称呼。传自印度,古印度的王公贵族把许多珠宝串联起来挂在身上,叫做璎珞。也有用花做的璎珞将花朵穿连起来作为装饰,或挂于颈间,或垂于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