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宫之中的所有不幸皆源于那把龙椅上所坐之人。
都是他的错。
他深知这一点,却仍旧只能在爱别离恨长久的无限循环之中越陷越深,无力改变,只能任由他所爱所想之人离他而去。
是他亲手赠她无数空欢喜,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看着一场大火将棺椁里的人逐渐吞噬,双腿却如同深陷泥泞之中,只留下他的神思在无尽呐喊嘶吼:
“不——”
“陛下!陛下您这是怎的了!”
李旭昌尖利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戳得他的眉心不住跳动。平日里不觉有何差错,却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建元帝终于在沉沉疲惫之中掀开了眼帘,入眼便是刺眼的明黄,还有李旭昌的那张厌人的脸。
“陛下当心。”李旭昌将他从床榻上缓缓扶起,“陛下的头疾可有好转些了?”
“滚出去。”
这一声低斥嚇得李旭昌连连朝后退去,即刻便出了殿中。空旷的大殿中又只余下了建元帝一人。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幻梦之中无法自拔,此时的境况更是如同脱水之鱼,不得喘息。他扶着额头,皱着眉头不断回想他在梦中的所有际遇。
从她入东宫为正妃,与他初相识。到他另寻新欢,与她形同陌路。再到最后她葬身凤宫,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今非昔比,他以如今的心境再踏入当年的海市蜃楼之中,只觉得他造孽颇多。他欠她的,或许是要在她面前死千次万次才能求得她的原谅。
但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再重来一次,他的选择与步伐也一处都不会变。所有的走向都仍然会与从前相一致,与从前的他心中所想皆出一辙。
这是他的错,但又不全是。
皇城之中的人呐,哪一个能逃得掉,哪一个能得善终。
前朝如此,父皇如此,他如此,朝儿亦会是如此。
他又不由想起那日朝儿在勤政殿义愤填膺地掷地有声,说他只想要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多有趣啊。
建元帝独自穿着亵衣,思及此甚至不由咧开嘴角,低笑出声来。
他在北疆磨砺了这么些年,可少年心气仍旧不曾变过,还是一样的天真矫情。
他这个做父皇的,在他这般的年岁,也就比他早了几步知道了一切的无所有,才未曾在日后说出这等笑话出来。
他和卫渊的女儿……
叫什么来着?
卫时谙。
这份一面之识的姻缘,或许有日久生情的可能,可这临驾于交织缠网和虚空之遗的丁点情分,又能经得起什么考究呢?
不过还是危如累卵,不堪一击。
他早便说过的,结果都一样。
早晚都会是如此,谁都躲不掉。既想要宏图霸业又想要情爱风月,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抑或是说,这两个本就如鱼和熊掌,一个在水一个在地,二者不可兼得。若有贪心者,最终恐怕是两头也讨不到好处,还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待他站起身来,眸光已然清明了不少。
偏头看向那三盏息神香,建元帝不住暗自点头。这道士看来有些本事,所谓息神香竟是比他此前搜集各处的药盅与偏方都要有用。
原本用了药还需疼上整整一日时辰的头疾,如今用了此香,只需睡上两三个时辰便能得到好转,实在堪称奇效。
他心情见好,便又宣了一众宫官进来,伺候其穿着衣,而后出了殿门。
外头的天色有些阴沉,似是又有一场雪在等着覆盖人间了。
他屏退了跟着的李旭昌等人,在幽长的巷道中独自行走,绕过西六宫与御花园,跨过廊桥,来到了他久久不曾踏入的那方禁地——
凤栖宫。
许久未曾入园,如今眼下的荒草丛生的景象与梦境中相重叠,令他一时间恍惚凛然。
庭院之中的横陈的秋千架,还能在瞬间令他想起昔日的欢颜笑语。覆满绿萍的死水之潭,曾经也养着几尾锦鲤,一池玉莲活气。
一股难言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并在他推开那扇厚重的殿门时达到了最高峰。
他扶着半虚半掩的殿门,借着光亮看请那布满尘灰的圆桌上,供奉的灵位。
惠贤厚德明光恪道忠圣显懿昭皇后。
是他的娜尔罕。
以皇后礼下国葬,入皇陵,追封谥号,加上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字眼。
只是对于她这么一株在沙漠之中独自翱翔的飞鹰,或是临风不乱的天宝花来说,又算是一种别样的束缚。
他看着灵牌之下陈旧的香炉,还有和落下的灰尘融为一体的香火,不由思索:
薨逝后只因自己不愿踏足,便也不让旁人插手打理。如今竟是每逢年节,连香火都不曾奉上一盏,是否太苛待她了?
她在天上会少吃穿罢,过得又如何?还是已然过了轮回,重来人间一趟,此刻正不知在天涯海角哪一处角落里高歌欢笑。
他将圆桌下的梨花木椅拖拽了出来,草草拂去上头经久的灰尘,也不嫌弃,便径直坐了下来。
他的手掌在桌上的绒锦之上来回抚摸,阖上眼回想着昔日与她同坐在桌前,教她点茶书墨,品酥糕、尝羹汤。
“你终是肯来我梦中了……”
“在你离开我以后的第十一年,你终于肯来梦里让我见一面了。”
“从前你小气得很,常话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日日念着你想着你,回回入睡都幻想着能否在梦中再看你一眼,可你偏偏就是不肯入梦。”
建元帝的低沉声线如同半夜幽灵,回响在荒寂无人的宫殿中。
“今日为何又松动了些,来梦里找我了呢。”
“近日我的头疾越发严重了,疼到受不住之时,已是毫无意识昏沉不已。”没有任何回应,建元帝便又开始了自说自话:
“约莫是我罪孽深重,连老天都想罚我,才用这番病痛前来折磨我。”
“我想我当是要快了。娜尔罕,我应当再熬上些时日,就能去见你了。”
“只不过,我如今无念无想,在这临渊之际,居然能碰得上漠北十三州议和。”
“他们提出来要议亲,将大都王的嫡公主远嫁到大胤,一切由我做主。你瞧,这不是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
建元帝半眯着眼沉思,手指无意地摩挲着桌案的边缘,“她如你一般,自小生在北域,也如你一般行迹,兴许长相也能同你相似。”
“我本意是将她许给朝儿,可朝儿如今被他的那位太子妃专情地五迷三道,又是不愿,着实令朕为难。但论年岁,唯有朝儿,是最好的人选。”
“若是不论年岁……”
他低低笑了起来,在一片森冷寂静中显得尤为瘆人。
“我同你说这话,以你的性子,定然是要骂我厚颜无耻了。”
“可我的确贪婪无厌,我听闻李旭昌所言,嘴上倒是说着不合常理,可我明白,我的心早就蠢蠢欲动了。”
“她和你多像啊娜尔罕,令我不由怀疑是不是你怜我孤苦一人,愿意重新给我机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我开始松动,甚至开始庆幸朝儿没有答应我原本的旨意。我在幻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知道她不是你,可我想你,我就是会将她想成是你重新回来。”
建元帝良久地闭上眼眸,让自己沉浸在一片虚妄的黑暗之中。他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案,发出钝重的声响,一声声如晨钟暮鼓,警策人心。
“我心中的那团火好像又烧了起来,娜尔罕。”
“我仍旧在道义与私心之间反复纠结,数日得不到答案。”
“我传给大都王的文书中只提到了,让他们使团带着公主一并先入胤,至于和谁结为姻亲,并未定下来。”
“你说说,究竟是将她送至朝儿身边,同他发展发展,还是直截了当把人带回宫中,留在我的身边呢。”
“娜尔罕,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重新拥有你的机会。”
四下无人之境,却并非如表面一般风平浪静。
兰若就躲在床榻后的大梁石柱旁,将建元帝所行所言皆收眼底。
她不能看到他。
一看到有关他的任何事物任何痕迹,她都恨不得立马横刀上前,将他的人头斩落在地,也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这些年为了躲避,为了苟留一条人命,在凤栖宫中扮着鬼魅,将谣言四散传播,只为让他们所有沾着鲜血的恶臭的人离这里远上再远。
可谁知今日究竟刮了什么妖风,竟然将他这个屠戮之人招来了这里。
他不配踏足此地,不配再念公主的名字,更不配在这里口出狂言,妄想着让公主的泉下之灵饶恕他!
重新开始?
他做的究竟是什么春秋大梦,居然还有脸面想着与公主再续前缘,而宁愿将那位漠北的质子当做公主的续魂?
实在是太可笑了!
如果再重头来过,公主一定会用北域最锋利的弯刀,一击毙命地将他碎尸万段!
她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一切,只为公主求一个公道清白。她在这深宫残院努力地苟活着,煎熬着,她一定要比这个皇帝活得久,她要看着他死,最好是在他的生前,看着他生不如死。
暮色苍茫,殿内并无灯盏,从门外可透进来的光线愈来愈暗。
建元帝也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从椅上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宫门。
在那熟悉的可以一眼望到瑶台的宫道上,他听见烟火轰隆炸开的声响,复而抬眸向远方的天际看去。
零星无月的夜空,被盛放的烟火洗去了沉还静,沾染上几分喜气。他缓了半晌才反应了过来,似乎是为迎漠北使团入胤,特于今夜放烟火庆贺。
那根弹错的琴弦,在礼崩乐坏之下,不如将错就错,或许能开辟新的旷世奇曲。
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标注: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取自[南唐]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
这一章主要是为了交代一些前情往事,还有为了推动故事线向后走,以免在后续情节发展的时候大家读某些桥段会感到突兀。另外答应宝贝们的女鹅和惨惨的贴贴会在下一章奉上!嘿嘿!虽迟但到噢!!能写我一定会多写哒~
ps:重点重点!皇帝这个人可能会带给大家很多疑惑点,这个请先不要着急,线路的铺设会比较慢,但是后面都会一一给大家解答的!!当然,这一章我写的时候的感觉和兰若一样。
如果我是娜尔罕,能有机会重生到嫁给建元帝的那一天,我会一刀杀了他。
第四十二章
螽斯门前, 一眼无边的宫道上留下的深宫残影,却与瑶台高处的烟火流光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这方转瞬即逝的东西,绽放的美丽只在一瞬之间,被瞳孔捕捉, 再沉入记忆里。
所以放烟火这件事,一定要有人同自己共赏。
烟火如彩云易散,一瞬一息之间叫人记不清模样。可如若有人相陪,即便后来忘了那时烟火与夜色,也一样能记得焰火之下相顾的眼眸。
卫时谙如是想着, 偏过脸看着漫天丰盛浓烈下的谢今朝, 原本矜贵清冷的面庞也在各色的灿烂下越显柔和。
“这样大的场面,要来的人看不到,反倒是叫我这等闲人有幸能看一场浩大烟火。”
谢今朝有些失笑, 抬手朝着最西处的那围着护城河放开的烟火指了指, 而后将卫时谙的手又牵紧了一些, 把人带进来怀中, 温声道:
“那些才是为迎漠北使团设的礼节, 实在难看。谙谙如今见到的, 是我为你准备的焰火。”
这一番话不由得令卫时谙睁大了眼眸, 转头瞧着瑶台上绽放的簇簇星河,如东方的神话一般, 一时间愣然又惊喜。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
“殿下, 这些都是……为了我放的?”
“嗯。”谢今朝望着小姑娘盛着揉碎银花的剪水双眸, 一颗心不禁如同被夏时傍晚的风抚过, 柔软怔忡, “是独属于谙谙一人的。”
烟火承满爱意,伴着下坠的光迹一点一滴落入人的心里,留下一片滚烫炙热的痕迹。
卫时谙不知道该回应他什么,回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心中有一闪而过的悸动,又有着几分斟酌的胆怯。
他的身量高,她只能堪堪到他的肩膀。她便只能轻轻踮起脚,在能到达的力所能及的高度之内,悄悄吻在他的喉结处。
吻来得太轻,却已然足够在他的心上酿出浓烈的醉意,在丝丝点点的酥痒传递之中,试探极限的边缘。
谢今朝定定凝视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姑娘,素来沉静的嗓音竟生出了一丝轻颤:
“谙谙?”
他或许是想问她吻他的缘由,又或许是想问她此时的心境是否与他相同,可总归是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有些羞赧的姑娘抢了先:
“我就是,忽然很想亲一下殿下而已。就像……就像殿下想要亲我那样。”
她直白又生涩的言语搅乱了他的心,如明火烧山一般,在他的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不问来处。
他的小姑娘第一次对他主动探迹了心意。
这应当是比什么都要热切和令人迷恋的礼物。
他也理所应当的需要回馈,去接住她鼓起勇气对他倾露的情思,不令她的吻在冬时的寒风之中渐凉。
他将她抱在怀中,捧着她的脸与她极尽缠绵,在微凉与温热的舌尖相触之时,遏令淹没在烟火轰鸣声中的喘息一寸寸深埋于干涸的旷寂。
他逐渐沉沦的深吻同她的一样,无需多言,也不必瞻前顾后,将所说所想原封不动吞没在对呼吸的桎梏之中,却同样能道尽千言万语。
在尝过她的芳泽之前,他从不知道原来吻心上人是这般令人难以自持,能够逐一击破他所有的克制与隐忍,让他的脑海深处的欲念蜂拥而出,叫嚣着放纵、沉溺,还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一吻毕,他从她的红唇上离开,望着那上头残留的星点莹润与光泽,又忍不住再次轻轻与她贴合。
“谙谙……”
卫时谙在他的强烈攻势之下险些要喘不过气来,在与他不紧不慢的厮磨迷醉之中睁开双眸,望见他眼尾上侧的那藏在前额发丝间的一粒痣。
她抬手抚上他的眉梢,指尖如蝶翼停落在那颗小痣旁,新奇而缱绻地呢喃道:
“原来殿下这里也有一颗小痣。”
“谙谙不知道?”谢今朝与她鼻尖相近,盯着她的眼眸哑声道。
卫时谙闻言摇了摇头。
他唇边的那粒相得益彰的小痣已然足够吸引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加之他前额的发丝多有遮挡,才叫她只能在距离相近之间观察到他眼角处的别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