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建元帝转而以手勾起她的下巴,逼近她的脸,端详打量:“朕自认为这些年来,不曾对你有过亏待。”
“你若是想在朕这里打感情牌,抑或是拿她来激朕,实属是徒劳无益。”
“你不配跟朕提她。”
她不配?
罗皇后的脸被他用力撇下,她吃痛地咬着唇,心中愤恨。
论究其是谁,论穷凶极恶,他才是那个不配去提的人!
“陛下,今日膳房的养生汤送过来了。”李旭昌尖细的声线自帘外传来,也让建元帝的脸上现出了些不大一样的神色。
“呈进来。”
罗皇后如是在殿中跪着,已顾不上双膝被硌的生冷与疼痛,只暗暗盯着他端起那方瓷盏,用玉勺舀着里面看不清何物的黑沉沉的养生膏品,再一口一口吃入腹中。
再多吃点吧,吃得再干净些。
罗皇后的指尖掐着衣摆,揪出一道道划伤的痕迹。她的眸色巧妙地被掩在了一室香火之中,也无法令人窥见其中所含的重重诡谲。
建元帝饮完了盅汤,背过身子,甩了甩衣袖,复又有重新回到桌案之后。
“朕乏了,皇后便退下吧。”
……
如召令所言,罗故生接旨后也的的确确是快马加鞭,一路绕至淮水北上,终在两日期限之内赶到了上京城。
时隔多年,他再次打马游过长街宽巷时,已然再也辨不清楚都是从前的哪些地方。眼下境况紧急,他也再没了年轻时的那番从容不迫的心气,只扬鞭朝着皇城那道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门内冲去。
金銮殿前。
罗故生看着建元帝大言炎炎坐于上首的模样,心下不禁慨叹:
许是这帝王之位磋磨人心,他足足比这位帝王要大上个两轮的年纪,可如今许久未见之后,乍一会面,竟觉他眉发花白,看起来老态沉沉,似要与他一般年岁。
“国丈,许久未劳你入京,身体可还康健?”
他连忙躬身叩首:“回陛下的话,老臣一切安好。”
“那朕就放心了。”建元帝盯着一旁结起了炉灰的香火,嘴唇牵扯出生硬的笑意,“此番朕召你入京,你当也知晓是何缘由罢。”
罗故生应声再叩首,伏与地面长久不敢起身。须臾过后,他才沉肃地从怀中拿出一方长约一尺的盒奁,躬身奉上。
“老臣闻太子殿下遇险,此番竟是叫南兖细作连连得手,使如此之多南兖谋人死士入大胤境内,实为老臣之过错!”
“是老臣镇守西南边境,竟不知有兖人偷渡至此境地,有愧于西南王一职,更有愧于陛下,老臣罪该万死!”
他打开了那方锦盒,里头赫然是一方刻有龙纹胤字的半块虎符,在那之旁,还有这一卷齐整的泛黄卷册。
看模样,应当是边境布防图与遣西南军的兵符。
建元帝不由眯起眼眸,被他这一出开宗明义作弄得端的是有些惊异,恐生有诈,于是乎言语不乏有试探之意:
“国丈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一章
“老臣早些时日便已备好兵符, 欲呈奉于陛下。如今适逢陛下召臣入京,老臣也就此当口, 将黔南州的虎符交于陛下。”
罗故生应声又向阶前迈上几步, 将盒奁递与李旭昌。迎着建元帝如针尖刺试的目光,又躬身开口道:
“臣请陛下过目。”
建元帝垂眉看向锦盒之中的物什,的确与他所说无异。
那里面是他觊觎已久, 势在必得的东西。
只不过,未等及他亲自开口让罗故生不得已而复交之,反倒是令他抢了先,反将了自己一军,着实令他心下有些不悦。
是故他吊着眉梢, 将锦盒中那方泛黄的卷册提了起来, 装作不明地问道:“那这又是何物啊?”
罗故生在浑水漩涡之中摸爬滚打多年,又怎会不知晓皇帝此言之意。他赶忙作守礼恭敬道:“回陛下,这卷册正是三十六年前先帝下令修葺的黔南州兵部布防图。”
“老臣将其与虎符全数交与陛下, 以竖其职。”
建元帝捻着那已然有些发脆的纸页, 又将它放回了锦盒之中。而后他端起一旁的紫砂茶器, 晃了一晃浮上的有些凉意的残水, 吹了吹浮沫道:
“既然如此, 国舅便同朕说说有何想要的罢。”
“国舅自请将保管多年的虎符与布防图交于朕, 朕总得回赠些什么, 才好宽慰国舅千里奔波至此。”
罗故生未曾料想到,他如今把控人心已然到了这层不留情面的地步, 连句客套的言语也不愿说, 只直言不讳地抛出了难题来, 令人答也不是, 不答也不是。
罗故生的本意就是与其让皇帝连连逼问, 倒不如他自己将他想要的送到他眼前,好占个先机。如此,即便是他有什么刁钻刻薄的驳论在后面等着他,只要他态度尚好,总不至还将他胁迫到无可还手的境地。
可如今他竟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想要什么。
这言语之意,便显出他本就是有备而来,自交虎符,便是为了同他换以条件,如此将他卡至进退两难之地。
他当真是了解臣子之心,一步步咬紧,一寸也不肯退让。
想要在帝王面前先发制人,难于上青天。
“怎么?国丈到了这般岁数,清心寡欲了?这可不像你啊。”
罗故生拉回神思,面上自然扯出一番谄媚的笑容,躬身道:“正如陛下所言,老臣年事已高,早便过了那等追名逐利的时候了。”
“来往拼奋了这么些年,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只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前那些个不放在眼里的伤寒小病,现今却是病一场就险些要了老臣性命,实在是大不如前。”
建元帝了然点头,搁下了瓷盏又道:“国丈既说无意功名,那可难住了朕。”
“赏罚有司,赏还是必得赏赐的。朕的本意便是问问国丈自己的所愿所想,若能满足便也正好投其所好。可国丈这般恭谦,倒是让朕一时没了主意啊。”
言已至此,罗故生也不再推拒,只得同建元帝来回推着话术,在言语的过招之间递出来意:
“老臣交奉兵符,实乃本分,岂敢邀功论赏。老臣只请陛下再多番加派些人手,严防兖人入我大胤境内。”
“如此,老臣也好回去守着那四方宅院良田,安心将黔南交与陛下管派的官员了。若一朝陛下仍能用得上老臣,老臣也必当奋身而出,绝不负陛下所托。”
这番言语严丝合缝,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不过只是一个年迈的老臣上书乞骸骨,贪心那几方昔日帝王赏赐,金杯玉馔、洞天福地罢了。
建元帝心下不禁暗讽。
原是今日出乎意料的自请之举,只不过是缓兵之计,为了防他将他迁回上京城来,在眼皮底下管控。
他这意思便是认黔南为乡,请求告老还乡,言下之意也就是——
我既已交了兵符布防图,手中便再无把柄,若你还念君臣之情,就当就此放过我。
牙关逐渐咬紧,建元帝深知不能一口气逼得太紧,可眼下的当口机遇可算是千年难遇,他绝不想就此脱手。
他如今虽而手中无权,可他毕竟在黔南守了整整三十六年有余,将他放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思及此,他仍是不死心再想试探一句:“论府邸宅院,朕倒决议,国丈可迁至上京。”
“届时朕就赐国丈于十方海旁的园林府邸,每逢无事之时,也能常入宫中与朕下棋吃茶,再加之,皇后经年不见,也甚是想念父兄家亲,何不趁此机遇回京安置?”
罗故生顿了一顿,想着法子欲意辩驳。
“臣谢过陛下,回京一事,臣往日并不是不曾思量过,只是回想当年在先帝麾下征讨天下,黔南州实在是承载了老臣太多,令老臣难以割舍。”
“是故老臣还恳求陛下,许臣回黔南州颐养天年。”
不等建元帝发话,罗故生便想一步路走到头,拿出最后的底牌:
“臣回上京,见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不知为何总能想起当年北狄覆灭一事。壬寅年于老臣而言,是个不大好的过往。老臣不愿想起前尘,受往事牵绊,故而恳请陛下体恤。”
真是好话术。
建元帝的心脏如同被扎上了细密的针孔,涌上怒意与疼痛。
今日这罗氏父女当真算是同胞一体,皆是不约而同拿北狄一事来旁敲侧击,竟敢是堂而皇之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要挟了。
可他偏偏还不能如何。
将他们杀之?
知道太多的人固然留不得,可他们一个是当今继后,一个是先帝亲封的西南王,时机未到根本动不得。
而若是不从于他们所言,那个应当封棺入土的经年的秘密,便会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之下重新破土,届时的场面该会一发不可收拾,岂是他能所能预想。
实在心累。
这个帝王之位,椅下有烈火炙烤,令他不得不隐忍再忍,走一步想十步。
手中的线长短不一,互相交织难缠,剪去哪一条揪心的绳索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着实令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建元帝双指移在了眉心,沉沉揉捏着四下袭来的疲惫感。
头疾所牵制的隐隐作痛,好似又要升起。
“既然国丈有此心愿,朕又岂有不应之理,总不能令老臣寒心。”
建元帝如今的注意力俨然已在这山雨欲来的头疾发作之中,只挥了挥手令罗故生退下,有要赶人之意。
“老臣谢过陛下,望陛下保重龙体,老臣告退。”
建元帝并未管顾他言,只待人走后速速沉怒道:“李旭昌,再给朕添上几盏香,将药一并拿来!”
他被扶起去了床榻,盖着厚重的衾被,在一众飘渺的香烟之中慢慢进入了忘我之地,连头疾也不知为何物,如此入梦。
这一梦冗长而繁杂。
他好似换了一身行装一般,有一种从未感受的轻松快意,在梦境中游走。
他处在昔日的紫宸殿中,在一室的卷册内钝钝抬头,入眼皆是遥远的庆历年间,东宫之内所摆放的陈设。
这是他初迎娜尔罕入宫的那年。
他于恍惚之间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推开了殿门,抬眼便见娜尔罕在院中的红梅树下亭亭玉立,一袭胡纹红衣,伸手捧着一旁兰容剪下的朵朵瓣盏。
她闻声转过脸来,朝他明媚一笑,变成了他此生午夜梦回方难以忘怀的光景。
对,就如同现下,她回眸对着他露出笑意,仍旧如十年前的那一日一般,令他心潮澎湃。
“殿下,原来中原的花这样香这样好看。”
“我听闻胤朝诗篇文章雅众云集,若是要用诗句来赞,应当如何说呀?”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就如掌心红梅之上的那如秀水明山的笑颜一般,令他心头狂跳如擂鼓,久久不可消散。
他定定凝望着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前,看着她潋滟的眸光,摘下一朵凌雪枝头的寒梅,想要并入她的发间。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一切又化归虚无。
他的眼前复而又变了一番光景,来不及令他多做反应,就又看到了他已然登上胤都帝位,身着龙凤呈祥纹样暗红喜服,迎娶罗元霜的大喜之日。
大红喜帐之前,他手执玉如意,站在了也与他穿着同色喜袍的新嫁娘身前。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站在一室之内,却与方才在红梅树下的心境大不相同。
这喜帕,他并不想挑开。
只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受他的心绪所控制,依然在下一刻便挑开了盖头,瞧见了在那之下那娇盈羞赧的脸。
“殿下。”
他看着她红唇微抿,朝他低眉颔首,皆是初婚的女儿家的稚嫩与青涩,却也激不起他心绪的半分火花。
但那又如何呢?
他的灵魂清醒,看着他拥着佳人倒在了床笫之上。
帘帏之下,是一夜的荒唐无度。
他在一片身躯与神识的分崩离析之间挣扎,几欲溺毙。可在抽身脱离之时,天地一瞬之间颠倒切换,又让他来到了一扇殿门前。
这是什么?他想。
随着殿门的缓缓打开,他心中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在看见娜尔罕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是那年娜尔罕的生辰,他曾许诺她会带她去瑶台看他专为她庆贺的烟火,会带她出宫逛庙会、放灯花,会和她一同挂番花纹宫灯。
可是他食言了。
他在罗妃的寝殿之中夜夜笙歌,给足了这个刚即位的妃子足够的盛宠,宠到已然忘却了娜尔罕的存在,更不谈什么所谓生辰。
他对她的承诺,不过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的罢了。
是故他身处当时的幻境之中,踏过那道门槛,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前,一寸寸看清她的脸色。
她手中提着那盏再熟悉不过的宫灯,站在廊下望着他,一双眼里盛满愁绪与雾气,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
她将那盏灯缓缓递至他的面前,神色在惊慌困惑与心灰意冷之后,终究归为平静:“陛下,臣妾是来将这盏灯还于陛下的。”
他沉沉盯着那盏烛花煽动的宫灯,心如明镜。他知道他辜负了她的心意,违背了与她的承诺,他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骗子,是个虚假到令人作呕的伪君子。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
可他更知道自己下一刻将要说什么。他在心底的渊崖之中瑟瑟战栗,妄想着拉住神思,不让那薄情如刀刃的言语再伤她一回。
“胡搅蛮缠也要有个限度。在这种时候说这些,着实扫朕的兴。”
没用的。
他看着她眼底霎那间涌上的泪意,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他看着她对自己深深鞠了一礼,眸中有诀别之意,提着那盏宫灯在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宫道上踽踽独行。
他有多想扶起她,可他的脚步就有多不屑。
他并未过多理睬,冷着脸转过身去,不再多分给她一眼。
一步一阶,再推开殿门之时,里面不再是玉榻红椅,而是又回到了新岁除夕夜,瑶台烟火时。
娜尔罕的脸色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与蹉跎之中越发憔悴,再见之时,神色与面容早已与当时红梅树下的姑娘判若两人。
唯一不变的是,她仍旧是他的身外之人,静静看着他与旁人恩山义海、琴瑟调和,眸中平淡无波。
她只会在他无意撇到她身上的那一眼中,对他报以一分虚弱的笑意。
梦境的最后时分,他再次穿着一身素服,站在国丧的灵堂中,与她天人两隔。
他的身后跪着各怀鬼胎的各路嫔妃,低声啜泣。他与她唯一的孩子,朝儿,在她的灵柩前哭到险些昏厥,被他吩咐抬回了皇子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