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屉的精细活做成,也差不多就到了傍晚间。
小巧的酥糕放进了热乎的蒸笼之中,在时间的发酵下慢慢酝酿着重叠的滋味与清欢,而后出锅,在琉璃盏中绽放出最后盛大的美丽。
层层莲盏相依,花瓣紧挨着花瓣,却不会粘连。卫时谙小心地拿起了一个放入口中,清甜的莲香在舌尖发散,而后随着八宝馅各有千秋的口感,一口知春秋四味,经久难忘。
“这些便放到水笼中保着热气吧,待殿下回来送去给殿下尝尝。”
这方话音才刚落,众人只听得院门沉沉的钝响,便见鹤尘带着满身的血污只身闯进了院内,疾声跪地:
“太子妃娘娘,殿下方遭了刺客暗害,如今身负重伤,已送至太医院救治,还请娘娘随属下去宫中走一趟!”
什么。
卫时谙手中的花糕应声落地,沾满了阶下层蒙的尘土,滚落到无人的一隅。
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令她当即惊在了原地,唇瓣张阖之间,却说不出一字一句。
良久过去,卫时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神思不定地朝慌乱的少艾招手:
“备衣。”
“我要进宫。”
作者有话说:
标注: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取自[宋]郭茂倩《白石郎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取自《诗经·王风·黍离》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取自[唐]王维《洛阳女儿行》
下一章女鹅要赶去看阿朝啦!!
第三十九章
卫时谙匆忙接过少艾拿来的外袍, 还未曾披上,脚步便已然先跟着鹤尘走了出去。二人疾步出了宫门, 上了马车, 催着车夫快马加鞭赶往奉明殿。
“鹤尘,殿下今日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人,怎会又受了伤!”卫时谙压住不安作乱的心跳, 努力稳住心绪,焦声问道。
“今日殿下前去鸿胪寺,与使臣商议漠北来访大胤的使团的安置事宜,谁料回城路上,竟在城郊遇见一帮埋伏已久的暗客, 截了殿下的车马, 招招如此前一般下了死守,行迹实在可憎!”
鹤尘咬着牙关,回想着今日那方混战, 怒火不禁又漫上心头, 愤懑与悔意复加。
卫时谙闻言, 不由忆起南山行宫的那一日, 境况也同今日一模一样。
难不成还是那些人?
一次暗害不成, 便一直伺机埋伏, 待寻找时机再次下手?
那是她被谢今朝护得安然无恙, 可他却是中抹有乌佘毒的暗箭,过了数月才方是刚刚见好。思及此, 她又不禁连声道:
“那殿下伤着哪里了?如今太医院可有医治的法子?”
鹤尘点了点头, “以派了云峥去请了御医, 圣上现下当也是应已知晓了此事, 正在赶去奉明殿的路上。”
“殿下被长刀伤到了背脊, 两臂也有轻重不等的伤口,如今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他言罢,眉头皱得更紧,抬手掀开了车帘又催促道:“劳驾再快些!”
卫时谙听到那不容乐观四字,双手不禁攥紧,手心也起了一层薄汗。
怎会如此。
他说过晚间才会回来,可为什么会是带着一身伤命悬一线地回来?
从鹤尘这满身的斑驳血迹和其所言之意也不难得知,谢今朝的伤势分明是比上一回要重上许多。
那时的乌佘毒尚且难解,如若这次与上一回的是出于同一波背后之人,刀剑之上岂不是又会淬了毒?
卫时谙忽觉口中有一丝腥甜,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唇瓣已然被贝齿咬破,那其中渗出的血顺着内壁流进其中,染红了舌尖。
这方根本管顾不得痛与不痛,她复又拉住鹤尘的衣袖,欲确定心中的猜想:
“你可知暗害殿下的都是什么人?”
“与上回一般,来人应皆是南兖死士。”鹤尘眸光森然如飓,“他们所用的暗器实为冷僻,钩刀蒺藜,再加之所行暗器与南山那日相致,不难推测是出自一人之手。”
果然。
卫时谙方想着再开口将能问的都暂且先问个清楚,却听得帘外车夫一声长吁,朝着车架之内的二人唤道:
“贵人,已到奉明殿了。”
卫时谙将从马车中探出身子,便见姜昀黎正巧从门内出来。
“娘娘快些进去瞧瞧主子吧!”姜昀黎手上还沾着褐红的血色,一面拦下了要下车撵的鹤尘道:“跟我走一趟,缺的药份量太多我一人拿不下,叫着云峥也来!”
如此,卫时谙也不与姜昀黎等多做言语,提着群袂便快步向殿中跑去。
只是还未进里间,她便被外头的骇人光景也惊得六神无主。
宫人端着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门内门外皆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太医院也来了不少御医,各个都忙着救治地上横陈的伤兵,不曾能闲下来片刻。
那屏风之后,不时传出吃痛生忍的喘息,以及应是御医勘察伤势之时倒吸的凉气与唏嘘。
卫时谙被眼前的一众伤员人影拦着,不好绕去屏风之后,只得胡乱叫上一个能说上话的内侍问问情况。
“劳烦同我说一声,里面的人如何了?”
“状况实在不好,”那内侍端着药盏等着御医传唤,面容忧愁,“方才姚院判看了伤情后,说是即便刮骨疗毒,恐也是救不回这只臂膊了。”
什么?
卫时谙张着口,喉头如同被哽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惊惧地朝后退去,喃喃自言:
“什么叫做救不回来了?”
“这……”那内侍见卫时谙瞠目无措的脸色,心下着实觉得说出口太过残忍,便思虑了一番才婉言开口:
“还请贵人莫要太过伤悲。这右臂本就有陈伤,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再加之还中了毒症,能封毒缓延至心脉已是实属不易。”
“若是不弃了这已中毒至深的臂膊,恐怕会危及心脉肺腑,更甚有性命之忧!”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令卫时谙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
是啊。
他的右臂还有南山那日留下的旧伤,见好才不过几日。
可如今竟是重伤至要断臂的地步。
她再抬起头时,眼眶里已然蓄满了泪意,可她也深知此时并不是该流无用之泪的时候,只得死命忍住,在朦胧的视线之中颤声问着眼前之人:
“真的没有一点能保住的可能了吗?”
“姚院判在太医院值属已三十年有余,若是姚院判摇头,那大抵就是没有法子了。”那名内侍眉眼聋拉着,面色为难。
他只是个微无其名的内侍,哪会去安慰人之类,只得该说的都说了,横竖就是个舍小保大的道理。
“贵人,您也知道,这受的必定是不止右臂一处的伤,本而腰腹也与背部也中了暗器,如今上头是否荼毒,有毒又是何种毒都尚不能解,自然只能是出此下策了。”
“腰腹那处可关联的是肺腑脏器,舍下那能令毒性蔓延的臂膊,也算是能轻一份伤及心脉便轻上一分了,还是保下性命为重啊贵人!”
卫时谙头一回经历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也算是明白了何为六神无主,何为怨天不由人。她眼下再多说一句就得泣不成声,再多深想一分便会神魂荡飏。
她能做的便是定定点着头,而后听着里头的人唤着纱布不够使用,再强行命自己镇定下来,去身后那些给伤兵救治的御医处要来余下的纱布与止血的药,再递往屏风之后。
不能添乱,不能做无用之事。
一切担忧与惊慌都等到事后再去说,她要一直守在这里,守到院判亲口说他再无性命之忧。至于断臂,虽说在与安危相抉择之间,弃了一臂远比不上性命来的重要,可若真要如此……
他日后该如何?
他本就命途多舛,一颗心经年留影,算得上千疮百孔。如今方向她言表心意,却又经受如此暗害,再这惨不忍睹之上又添上一道裂缝,以他的心性,往后只会一人独自舔舐伤痕,怕是再也不肯见她。
她已然预知了后路究竟有多番艰难。可即便如此,她也愿意为之一博。
不为所谓积分,不再言何任务,只在最难捱的时候得送上一捧暖火,只期他终和拨开云雾见心中月明,跨过那扇难以越过的门,重见自己。
她会陪着他的。
“可有烛火?烦请拿烛火来!”屏风后传来了急迫的催促。
卫时谙方堪堪回神,胡乱抹了一把濡湿的眼眸,只瞧四下的灯盏皆各有用处脱不开地方,便应声道:“我这就去里间拿!”
待她去了殿中的内室,也是见同样一地的血布纱帘,触目惊心。她心下焦急,没空再多管顾,也自然忽略了层层叠帐之后的沉声闷哼。
她选了一盏烛身还剩余略多的灯盏,小心地将其从明台上端了下来。她偏头见此前在殿内侍候的内侍也跟了过来,小心接过她手中的烛盏道:“贵人且交由卑职,免生烫伤。”
“劳烦了。”卫时谙目送着他出了内室,方抬步欲跟在其后,便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熟悉如沉金玉润的声线:
“谙谙?”
她一时怔愣在了原地,闻其声响钝钝地缓慢将身子转了过来,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之后,泪珠便如苍山松脂一般从眸中潸然而下。
她掉着泪,双眸之中水光潋滟,却又睁得极大,定定将目光落在身前之人的右臂处,广袖之下是完好如初的修长指骨。
如同一方巨石重山终被移开一般,卫时谙迟迟凝着眉眼,可胸腔却似得水之鱼,总算争得了一丝喘息之隙。那股难言的酸涩刹那涌上了鼻尖,她不住瘪了嘴,泪眼朦胧地扑进了谢今朝的怀中:
“你吓死我了……”
她不住控诉,抵着他的胸膛,在一片龙涎香的萦绕之下忍不住纵声悲泣。
谢今朝一时慌神,用指腹替怀中的姑娘拭去泪珠,温声哄道:“别哭,谙谙。”
恣意蔓延的泪意令卫时谙不住小声打起了哭嗝。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一吸一顿地还不忘再去摸摸他揽着她的右臂,一番动作后才方放下心来。
“谙谙,到底怎么了?”谢今朝捧起她的脸细细看着,泪珠划过他的指尖,也在他的心上留下怔痛的痕迹。
“你还说,都怪你,鹤尘一回来就和我说你受了重伤生死未卜,我一路赶过来就看见外头屏风后正有御医在整治。”卫时谙想着仍是觉得后怕不已,“姚院判说他的右臂旧伤未好又添了新伤,如今中毒至深,已然是要保不住了,唯有断臂!”
“我以为……”她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下去,许是方才着实被吓着了,这会儿不能缓过神来,连眼泪也是控制不住地直往下掉,扯得人心疼。
即便她断断续续未曾说清,谢今朝听了大概也猜出来了她想说的究竟是何意。
因他右臂前不久也受了伤,她怕是将岑副将认成了自己。只不过,他只是令云峥鹤尘前去宫中报与父皇,并未交代他二人知会太子妃。
让她如此担惊受怕,实为过错。
“你也不派人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要被吓死了!都怪你!”卫时谙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任由他替自己不断擦着泪。
“怪我,都怪我。”谢今朝只觉心中残缺的一角被似被什么所填满一般,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哄着,“谙谙终于肯心疼我了么?”
“你知道就好。”
卫时谙闷闷答道,却仍是没忘记正事,复而抬起头来又道:“所以你到底伤得如何,快些让我看看。”
“无碍,不过是背部中了剑,方才已缝合上药,过些时日便会好。”
“那其他的呢?还有被暗器所伤的,都怎么样了?”卫时谙掀开了他的衣袖,只见小臂其上便被纱布缠绕,还洇着血,伤势的确如鹤尘所言,不差半字。
他也真谓是一如既往地能忍。
“无碍,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伤,谙谙莫要太过担忧,我无事。”谢今朝勾起指节,轻轻蹭着她的面颊,又道:
“你方才所见的应是岑副将。他的腰腹受了一剑致命伤,好在时辰尚短,如今已止住了血,不至于危及性命。”
“其次便是右臂那一处暗器所伤,那一处荼了毒,与他此前溃烂的旧伤相冲,的确算不得乐观。但方才我已派了昀黎去太医院用药,她有把握救治及时,便不会如姚院判所言,有断臂之险。”
卫时谙这才算是彻底地放下心,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先前仍动如擂鼓,大有破腔之势的心脏,也终是能得以安置,渐复平缓。
“圣上驾到——”
阖宫之人齐齐跪地,只见建元帝疾步走来,沉声道:“都且免礼。”
谢今朝与卫时谙迎上前,躬身道:“参见父皇。”
“这等时候还拘这些礼节,伤势如何了?”建元帝看着谢今朝还有些发白的唇,知他实为虚弱,便直接示意卫时谙扶着他去榻上歇息。
“回父皇,儿臣并无大碍。”
一路上所听闻的言语令建元帝窝了一肚子的火,眼下又见自己的儿子伤成这样,更是怒从中来。
“这南兖当真是是要在朕的眼皮底下作乱!”
“欲偷天换日在我江南道行迹不轨,如今还竟敢在上京城内暗害胤都储君,简直是挑衅我大胤国威!”
建元帝重重摔了手中的菩提玉持,眸光中有炬火攒动:“这么多南兖能人,都是如何入我大胤境内的……”
“李旭昌。”
“朕今夜拟旨,宣西南王罗故生两日之内赶来京城面见朕。”
“朕倒要看看,他这方镇守西南之人是不是年老不中用了,连扇门都看不住。”
建元帝一面冷声说着,一面起了身在殿内巡视了一番,而后又道:“今日护驾有功之人皆赐重赏相犒,连同太医院也一并有赏,务必给朕仔细医治,不得有半分闪失。”
“恭送圣上。”
姜昀黎与鹤尘几人终是赶回殿内,而后一刻不歇地投入了医治岑副将之中。待她复从屏风之后走出,道一句性命无忧之时,已然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是故经历了多番的调息修整,待卫时谙再回到东宫,也已到了亥时。
景福殿今夜散着一室的药香,卫时谙替谢今朝换了药,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转身熄了烛火,便欲上榻就寝。
长明灯微光叠叠,映照着墙上那道清丽的身影被人拥进了怀抱之中,坐于他的膝上,朦胧旖旎。
谢今朝揽着她的纤腰,拇指在她的掌心间细细摩挲。
“谙谙,疼。”
谢今朝眉眼微蹙,显出几分无辜又委屈的模样,牵着卫时谙的柔荑玉指不肯放开。
“那该怎么办?方才上完药定然是有一些的,可殿下伤着了背,又不能躺下歇息。”卫时谙朝他的背后看了看,想着拿些什么被褥之类的做个倚靠,却在下一刻被他吻住了唇角,一时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