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家的姑娘来着?时日一长,本宫有些记不清了,这会子倒是叫谁都能来本宫面前说道几句。”
那着红衣夹袄的姑娘脸色登时涨红,可不等她出声,便有个声音率先搭了腔:“她是光禄大夫府上的千金,姓赵,名玉屏。”
卫时谙侧过脸朝着那说话的姑娘看去,只见她身着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冷淡清秀的眉眼之间具是轻蔑与不屑。
“你、有你什么事!”那被提了名的姑娘恼羞成怒,正欲发作,便被先堵了回去。
“说错了话还不让人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姑娘细细整着腕上的玉镯,不紧不慢道:
“太子妃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真当是与御座隔得远,又看着太子妃娘娘脾性温容不与你计较,便敢胡作非为、口不择言了?”
“从前你在诗会上是如何取笑拿强的,我与众姑娘们可都记得分毫不差。不若今日就图个乐子翻翻你的老底可好?毕竟你会装,干得那些事连赵大人都不知道吧。若是戳破到了大人跟前,也不知是否得须家法伺候,告诸位一声有辱门风呢。”
赵玉屏终是有些慌乱,可依着她跋扈张扬的性子,如今被人反将一军着实令她甚为不满。是故她仍旧是心有不甘地辩驳道:“我不过也未曾说什么,当个玩笑话罢了,何必这般当真!”
“哦?”卫时谙甚觉好笑,“你这是越说越不像了啊。”
她接过少艾递来的茶水,啜饮了一口,润了润被寒风吹得有些干涩的唇,而后又徐徐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拿本宫当玩笑?”
“本宫可没觉着好笑。”
卫时谙看着赵玉屏嗫喏翕动的唇瓣,扬眉轻哂:“你说得没错,本宫如今多了层身份,的确是不一样了。起码,与赵大人说上几句不算是什么难事。”
“想你如今是当本宫一如往日那般好拿捏么?昔日不曾与你多有争执,不过是因家父少时便教导本宫如此罢了。直而温,宽而栗,得其中方取辞妙之道。令尊可是实打实通读四书、饱览群史的文臣,这等浅显的道理,难不成还不曾教与过你么?”
“至于本宫与太子殿下如何,那是本宫的家事,而你——”
卫时谙直直望进她的眼中,眸色别有意味。
“本宫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
“若是不想惹祸上身,你最好管住那张嘴。”
赵玉屏应声软了双膝,不住跪在了地上。如今卫时谙人坐在高处,却不成想这手段竟也高明了许多。
难道真如她所言那般,从前的温吞模样只是在藏拙?
方才她言语之中透露的深意令她不由发颤。
她怎会知道她打的算盘是什么?此前与母亲说起,若是东宫有纳侧室的风声,叫她多替自己留意些,可这等关起门来说的自家话,断不可能传到她的耳中!
还是说,早些年她与瑄王殿下情投意合之时就有所发觉……
可明明事实便是如此,她至今也不能明白,这卫时谙的气运能如此之亨通。
那时她与瑄王殿下相好在先,却撞上一朝右丞府上的二小姐回京,众人皆说瑄王殿下求得美人归,就此撇下了卫时谙,才叫她心中听得平衡了些。可不过舒坦了数日,一道圣旨便如同惊雷乍响一般,将她的美梦与幻想皆打成泡影。
圣上钦命卫氏女承东宫正妃。
刺骨的冷意丝丝密密深入骨隙之中,激得她不禁狠狠打了冷噤,拉回了神思。
如今再次想起那一日,仍旧是恨得掐紧了掌心,愤懑上天的不公与偏心。论家世、论样貌、论才学,她究竟是哪里有不及之处,才要将这等好命偏生都给那德不配位之人!
只不过落在众人眼里,她这瑟缩的模样倒像是真的服了软。
卫时谙不想闹出大动静来,免得惹人非议,便淡淡收回目光,拂手道:“起来罢,本宫可未曾说要罚你些什么。”
只待那场上一声唤起,方才做低眉顺眼样的赵玉屏,转过身去掸了掸衣裳,便全然换了一副面孔。她僵着面色接过了鞠杖,走进场去,心下不乏暗想:
与皇家命妇不同,她们这等寻常官宦门第的世家子只能率先在场上纠出个胜负来,才有得机会进皇家的内场,到宫中贵人的跟前露露脸,几番攀谈下来,也好为自己的野心谋个更直截了当的前路。
是故今日专为女眷设的首场,她必得要万无一失地拿到头筹,而后到宫里几位得宠的嫔妃娘娘跟前混个熟,平日里父亲若是来往走动得了些什么好东西供奉上去,以便在他日有何人选可挑时能想着自己。
当然,这一切均得背着父亲来。父亲并不赞成她所谓入宫的大举言论,好说歹说便是一个不听。父亲每每只将她驳回去,而后气极甩着广袖,吹胡子瞪眼道:
“别成天想着这些不着道的东西,一门心思往不该去的地方钻,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你亲爹爹,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你便听我的安排,找个门当户对的过安生日子,这混账话往后别让我再听着!”
作者有话说:
小科普:
翕赩:寒露之合色,草木茂盛的深绿色。
江淹《从冠军行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瑶草正翕赩,玉树信葱青。”
吕向注“翕赩,茂郁貌。”
嵇康《琴赋》“珍怪琅环,瑶瑾翕赩。”
李善注“翕赩,盛貌。”
写到赵玉屏的时候也思考了一点点。有些时候其实心里面也没有那种非要不可的决心,只不过是看了别人得到了,就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执念。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第四十六章
她不明白爹爹为何死命不同意她想要嫁入皇家的想法。
别人去得, 她为何就去不得?
到头来去母亲那儿哭诉,便也只是被拍着肩头安抚道:“爹爹若是不高兴, 往日便少提些, 母亲替你留意着。”
“我生的姑娘我自然知道,你这脾性便是随了你爹爹,不撞南墙不回头, 偏生要顽固到底,怎得不吃亏!”
“便是给你留意着,你就去闯吧,待弄个头破血流,若是爹娘尚还在世, 便收留你回来。”
“你呀, 还是年纪尚轻,懂些什么呀!”
母亲每与她说起这些,总令她的心头又支起些不安来。
嫁给寻常的官家子弟过日子, 若是男方再殷实敦厚些, 也未免不令人羡艳。但她有执念与野心在前, 便总是不达目的便不甘心, 这等寻常姻亲便永远只会是她的退路与第二选择。
如若是有那个机缘嫁入东宫, 凭她的手段, 不怕不能给卫时谙些苦头吃, 届时将她的风头压下,自己便是东宫里头独有的一份。
若是不能……
那宫中适龄未婚的皇子也不是没有, 挑拣个有胆识有谋略的做个王妃, 入了皇家籍册, 不比寻常人家来得高贵?
届时成了皇家亲眷, 以父亲平日里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 更是不必怕什么剥功削职之事能落到自家头上,还多的是好处。
思及此,赵玉屏看着马场之上来回牵动的马驹,掌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
她绝对不能输。
迈出去了第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卫时谙见着前头的行列空出了不少人,才有闲心捻起身旁盘中的蜜饯,放入口中尝上一尝。
宫中的蜜饯滋味属实令她有些难以点评。从外观色泽上看着倒确实诱人,只是没成想放入口中竟这般齁甜。
怕是只有喝了苦药之人才得服下这蜜饯子吧!
她正被这甜得令人喉头发痒的蜜饯折磨得险些咳嗽,赶忙找少艾要来了巾帕吐了出来,忽而听得身旁又传来一声轻笑。
她偏头看去,只见方才帮着她怒怼那赵玉屏的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旁坐着。许是鼻骨生得高的缘故,她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清明冷淡,可如今转过来将正脸对着自己,倒没了那股锐利的质感,而多了分明媚。
卫时谙端着茶盏假装饮水,一面招招手示意着含笑看着自己的姑娘等他喝完水再说话。借着这等空隙打量她,总觉得眉眼之间似乎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难不成这是这具身体本身受视觉刺激所产生的反应?还是说在她穿书而来之后的确在何处见过这号人物,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呢。
“你口味倒是没变,还是吃不惯宫中的蜜饯果子。”
完了。
此话一出,卫时谙心下立刻大感不妙。
这人果然是原身的旧相识,看样子兴许还是从前的好友,难怪片刻之前会站出来替她抱不平。
这可如何是好。
心神与脑力的抗衡之间,卫时谙的言语率先取得胜利,她放下手中的茶水笑着替自己圆话道:
“待了数月人是变了不少,口味这等是潜移默化得来的,确实难改。”
“是啊,说起这个,你如今成了皇家命妇,这大半年未曾见你,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姑娘的眸光若有所思,又复而道:“我阿兄前些日子见过你之后,回来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阿兄?
卫时谙精准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字眼,便开始搜刮起数月之前的记忆来。
看这姑娘的穿着打扮,应当是世家权门里的千金,还有个兄长能在前些日子见过自己……
沈听肆?
对,沈听肆。
卫时谙可算是明白了这姑娘眉宇之间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原是沈听肆的胞妹。
这么来说,原来沈听肆也是与原身相熟的?不然怎会说出“变了一人”这方言论。可她见他的第一面应是在江南道,那些时日里她也并未与他有多接触过些什么,唯一能有交流的机会的便是乔装打扮成刘楚尧的模样的时候。
不会已露出了马脚吧。
在不知今日之前,沈听肆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未曾多谋面的陌生人,她断然不知还有他的胞妹这层关系在,那时也自然便做不出一副与他相熟的架势。
罢了,许是他当自己为了避嫌,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卫时谙稳了稳心神,只道:“这半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也是实在经历了不少事,心性也是当初还在闺阁里所尚不能比拟的。”
她这般说着,便见眼前的姑娘眉眼之间沾上了几分愁绪:“都道皇家生金攒银之地,我只道那地界甚为可怖。”
“旁的我倒是不担忧,那太子殿下对你如何?没受什么委屈吧?”
卫时谙从善如流,觉着这姑娘是个有觉悟的,知晓这金丽堂皇之下究竟掩藏的是什么丑陋的嘴脸。
她轻轻拍了拍姑娘紧握着她的手,含笑道:“一切都好,我与殿下如今感情还算和睦。殿下脾性温煦,也不曾叫我受过什么气。”
“那便好,那便好。”姑娘一面说着,一面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又蹙眉问道:“那你与太子殿下是如何商议子嗣一事的?”
“我听爹爹说,宫里头逢子嗣一事便催得紧,甚是让人犯难。”
说罢,她便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你同太子殿下行周公之礼了么?”
?
卫时谙全然没想着这姑娘青天白日的,这么直接便能问出来,属实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由想起他受伤的那日,二人在床笫之间肌肤相亲,险些擦枪走火,不由得脸庞有些生热。她眨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便装着羞涩推拒了她,反倒遭来了一声轻声嗤笑。
“你倒是跟我还害羞上了,从前我在你闺房里头教给你的那些,你都用上了没有?不会书到用时全然都给忘了吧?”
……
教的什么好东西?
卫时谙依着这语境,想来估计是些在这个朝代,一经发现不知要被拿来如何鞭挞的内容,一时间更对这姑娘的爽朗热切心生看好。
真是个不错的姐妹啊。
“哎呀,你再和我提这个,我可要跟你急了。这等风月之事,怎可现下说起,还有这么些人在呢。”
为转移话题,卫时谙又顺手往马场上指了一指,道:“对了,你怎的不和她们一块上场比试比试?”
“我在下一场呢,得等她们这道儿结束了才行。”姑娘说罢还瘪了瘪嘴,语气难免有调侃之意,“我哪敢和她一回呐。”
“我与她结下梁子已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了,如今再不避开她,马蹄跺起来如刀剑一般无眼,管它是人是鬼便一律踏过去了。”
“若是万一她借着这等机会朝我使坏,而我又一个闪失从马上跌落下来,我这性命也就别要了。”
“一个马场跑着八皮良驹,便是三十二双蹄子,再受了惊发了颠,这等场面我可是不敢再想。”
说来也是。
卫时谙正如此思量着,边听身旁的姑娘惊声一指:“看,她方才使了假,硬生生将旁人的马匹支开,自己驶了进去,真是为了拔头筹不择手段!”
“她这般作弄,场上的秩序便全然乱套了!”
卫时谙闻言看去,果然本职守分明的击鞠赛场,如今已然变成了各跑各的,毫无配合与战术所言,乱成了一窝。
是啊,秩序无论在何时都重要。
小小的游乐也是,尊卑也是,江湖也是,庙堂更是。
她在电光石火之间记起了大婚的那一夜,系统也是如是说的。
它的存在便是为了维护它所在的每一个小世界的秩序,而谢今朝的黑化会打破这样的秩序。
这如今她与他的关系虽是破了冰,但对于主线的走向仍旧是一知半解的,不知何时才能窥见其中的奥义,唯一的途径只有早些刷够积分进行超前点播,看看这书中世界的真相为何物。
但说到这个,这些日子倒是极为风平浪静,系统也在上一次的任务播报完毕之后,许多天都不曾再出现过。就连漠北十三州的和亲公主来到大胤这样大的事,它也没出来说要给自己安排什么任务,属实令她觉得有些奇怪。
甚至上回的积分还没给她清算呢。
这系统真是独有性格,不叫它自己也不出来,出来除了和自己斗嘴,再发一些叫她尴尬地能钻进地缝里去的任务之外,别的事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它。
就比如当下吧,她身旁这个姑娘的身份。虽然说已经确认了是沈听肆的胞妹,但是由于不知道她的名号,自己仍旧是说话只得虚实不定的,一个拿不准可能就要露馅。
你说说要是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系统能窜出来给她一些提示,将这关于人物的背景和与原身的前尘往事好好说道上一番,她还用得着这么胆战心惊地在这儿坐立难安吗?
唉,真是靠不住。
“谙谙,你想什么呢?”
冷不丁被人拉回了神思,卫时谙怔愣了一番,而后讪讪笑道:“没什么,就是看她们这些个有不少经验的女娘上了场,都能被一个打乱拧成如今这般混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