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要知道,完成主线任务,你就能回到你该回到地方,其他不必深究。】
卫时谙轻声慨叹,遂点头道:“当然,家还是要回的,还是要打起精神再坚持一段日子啊。”
“不过也快了。”
【这就对了。宿主呀就全心全力完成任务,统子保证到时安全送你到家,更不会亏待宿主。你的福气呀,都在后头!】
卫时谙提着裙袂上了青石阶,没有再管顾脑海中那道不属于自己的声线,只是沉默着穿过回廊,在一巷幽幽宫灯中独自咀嚼着方才所有的对话,待回了景福殿前,眸光比任何时候都要笃定万分。
家还是要回的,这句话没错。
但那些七零八碎的任务,也的确没有再执行倚仗的必须了。
答案,她自己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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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日辰间,听闻北疆异动愈甚,昨夜亥时谢今朝便已动身接见疾驰回宫的贺兰雍,白日里自然在宫中主事,见不到人。
至于午间去何处,有何要务在身,东宫上下也是一概不知。
今日天色不佳,晨起时便薄雾冥冥,过了不至一个时辰便飘起了细雨,天色也阴仄仄的,那股潮湿的劲钻到了骨头缝里,冷的人觉春衫太萧瑟,挡不住回寒的冷气。
约莫是昨日碰壁,再加之有她从中动作,不可逼得太紧,本递出去的帖子放出去的话到底是没了用处,来与不来也不甚必要了。
可内宫之事向来传不到外人耳中,正如此刻本应赴拜东宫亦或是安稳在府中休沐的卫渊,却端身跪于御座前,听着那垂帘后分不清喜怒的帝王训诫。
建元帝这两日的状况还算稳定,除却仍旧嗜睡以外,白日里清醒的时候,头疾发作的频率也越发少了。
他理所当然认为是个好迹象。
只是复早朝时日不长,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有意瞅准了他好转的时机,又生了新事端令人多烦扰。
漠北十三州竟然震真敢不安分,在边界集结整顿兵力,压至边界愈来愈近,挑衅搬弄以致使北疆人心惶惶,频频来报中央以请派兵增援,以保边疆万无一失。
连着贺兰雍也马不停蹄自北疆赶回上京,请旨降虎符。
私心而言,他并不想开战,也不肯信漠北竟一毁昔日之约越界欲袭。但眼下保边疆民安要紧,先后有臣民将领请奏在前,他作为一国之君,自当不可无所作为。
但论增援,若一旦动乱加甚,北疆将士必得在瞬间对突袭作出反应且与之对抗。其位置之关键,必由熟悉北疆地域地势之军前去为最适,仔细想来,东西南北中五军之内,唯有卫渊麾下的三万精兵有此本领。
他是当年参战北狄唯一生还的大胤将领,也是在任军职之中唯一对北域了若指掌之人,做派增援,他是最佳的人选。
但这只是其中之一的理由。
昨日晚间谢凌弋匆匆进宫面圣,言道漠北动乱一事不过传入皇城数日有余,如今却得消息,东宫以太子妃身体抱恙为由传卫渊入东宫,名义为“探亲”。
时候赶得太巧,不管太子妃身子是否真如这帖上所言不适抱恙,都难免令人起疑。尤其是此等节点上,谢凌弋有意给了这不算举足轻重之事明确的指向,便是掐中建元帝疑心深重的一点——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卫渊此人,绝不能出现在东宫,更不能出现在谢今朝的身后左右。
坐于上首的建元帝揉了揉眉心,从思虑之中端然回过神,透过珠帘看向跪在自己足下神色慎重的卫渊,沉声道:
“如今正值边疆动乱之时,朕此时召卿家前来,便是问问卿家的意思。”
言毕,他抬了抬手示意道:“你与朕之间虽而为君臣,但终归有太子与卫氏的姻亲在,称得朕一句亲家,倒不必如此拘谨,快快请起罢。”
卫渊复才起身躬身行礼道:“臣谢过陛下恩典。”
只是有一层珠帘遮挡,左右看不清面容,卫渊斟酌反复,到底开不了口。
他自然知晓自己这一等将军的职衔定被盯了许久,也知晓这些年的暂避风头多少让卫氏多留了许多时辰,如今北疆有动乱,扪心自问,他仍是不愿领兵出征的。
到了这般年纪,身上所背负的担子太重,早就没了当年一心报国的少年志气。自私与胆怯代替了轻狂自傲,他已没了重来的胆量,再踏回到那片避之不及的土地上。
“卫爱卿对朕方才所言,可有何感想啊。”建元帝凝视着立于阶下板正的身影,再度道:“朕私心想,北疆之地现如今除却贺兰将军,便唯爱卿你最为了解,也自当是爱卿领兵增援最为合适。”
卫渊眉宇微蹙,只躬身合礼道:“臣明白陛下之意。但陛下也知臣已有近十年未曾领兵出战,古有户枢不蠹之说,只怕臣即便曾堪利锋,现下也当是锈迹斑斑,无力胜任了。”
“这有何难。”
建元帝朗声一笑,却险些不住咳嗽,连忙止住笑容,正了脸色道:“兆云军中鸾翔凤集,如何举不出一位出色的将领来。朕自然知道,卿家年岁渐高,再派遣塞外难免为难了你,你便做军中主帅,参军师之能,若一朝漠北犯难,也不必亲自领兵,如何?”
作者有话说:
标注: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取自[唐]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第九十七章
如何?
卫渊心下明了, 皇帝这是要铁了心要遣他出征塞外。
眼下北疆形势复杂,以他曾经对漠北旧部与大辽的了解, 若是他们一朝动起身来, 那便是片甲不留的一场血屠。
建元帝选中他的原因,除却这所谓最熟知北域境界的缘由外,大抵还因他年岁渐高, 是如今身死沙场最合适的人选。
正如他所言,军中十步芳草,何愁没有出类拔萃之兵。而老骥体衰,若斑羚飞渡出最后一份力,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一份赤胆忠心。
卫渊不由暗自苦笑, 这番倒是遂了皇帝之愿。若他一死, 卫氏失势,大将军一职自然可择一无门第的寒武生来继,但谙谙身后的倚靠被几欲全然挖空, 仅靠着三房大房在朝中不轻不重的职衔, 动不了太岁头上一粒尘。
往后太子继位, 也不至于担忧外戚专权一事——思及此, 卫渊的眉头不由紧皱, 若他以身之命消皇家疑心, 届时他们便会留谙谙一条性命么?
谙谙一个姑娘家, 在深宫之中踽踽独行,且无人相护, 届时没了他这个爹爹作保, 沦为阶下囚又该如何?
“爱卿考虑地怎么样了?”
建元帝不紧不慢的声线在此番时刻下却犹如重担千斤,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做臣子多年, 卫渊当然知道建元帝原本也不是要和他商量, 若他不应,后头还有千千万万个理由能够驳斥,总有一条说得通。
最重要的,主动与被动,预示着后面的条件有没有资格谈。
为了谙谙的今后,为了卫氏门楣,他必须要做主动的那一个。
“臣谢陛下笃信之恩,当为我大胤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好!”
建元帝拊掌颔首,言语之间也尽是嘉赏之意,“有卫爱卿这一句,我大胤北疆疆土便有箭矢丈量,何以惧敌!”
“爱卿如今这掷地有声的模样,倒是令朕回想起当年朕初临大宝之时,在城门为爱卿领军伐北践行的情形。年轻时意气风发之气,虽隔去已远,但只要复其颜色,便能重现昔日之辉。”
“谢陛下谬赞。”卫渊拢袖一礼,“臣自当不日领兵,前去与贺兰将军西关会合,力保北疆。”
君臣之间如是相赞寒暄几句,却听得建元帝话音一转,状似不解道:“只是爱卿自八年前北域一战后,已有近十年未曾出军领征,朕从前不惶多问,但今日既提起,朕也难免有些好奇。”
好奇——
好一个好奇。
当年北狄一战成伤,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让他恨不得此生不再碰长刀短剑;还有什么缘由,让他若非是旧恩在前,早便隐世于人,此生再不复出?
这究其之因,难道他当真不知吗?
可天子眼前,哪里又有直言不讳的机会。
卫渊往后退将半步,再行参礼,言语悲切道:“陛下切知,当年我军将士死伤无数,得返上京不过百人而已。其中这些年里断断续续牺牲亦或丧命亦不计其数,昔年的麾下弟兄,早便是君埋泉下泥销骨,臣之职衔,也是踩着他们的尸骨,一步一步向上而踏。”
“此战对于大胤而言,或可称好坏参半,但对于老臣而言,是惨败的死局。”
“老臣有愧。”
建元帝眉心一跳,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有所指,当年一战所征派的人选的确是另有所图,摸着良心说确然有些选择了最绝的一条路,但——
帝王心冢,没有良心可言。
他也是万不得已啊。
思及此,他方抬眼望向卫渊的面容,试探一二:“朕明白,爱卿这么些年为守卫我大胤国土劳心劳力,自是重情重义之人。但朕揣度,难道卿家从不曾午夜梦回时,想要亲手割下那些仇敌的头颅,为身死沙场的将士们报仇雪恨么?”
卫渊沉默良久,只以袖筒挡面,将脖颈姿态压地更低了些,这般便没有人能看到被极力绷紧而颤抖的下颌。
报仇雪恨,说来倒是轻如鸿毛,分外轻巧。
他该向谁人寻仇,向谁人为地下成千上万的亡灵讨回公道,他当然清楚,也当然明白。绝对的力量下,不是想一想便能有机会的。
需要报的仇太多,积累而下的仇家也不在少数,他便如同边缘峭壁上抽出的一枝芽,拔剑四顾而心茫然。
“臣当然想过。”
“只是恕臣胸无大志,平生不曾有宏大抱负妄一览青云,不论当年初从军之时,还是如今,臣之愿仍旧是保妻女平安,保卫氏家门而已。”
再抬起头来之时,面上已是愁绪三千,不展平眉。
“臣与陛下君臣多年,也尽然如实相告,臣之所以再不赴疆场,除却心病以外,也是臣自己怕了。”
“年岁渐高,愈发怕自己不日殒身,身后荣华富贵皆抛为尘土,家道门楣一朝归为虚无,树倒猢狲散。”
卫渊敛眉垂首,“臣自问并非性德高雅之人,即便再有隐瞒也终是藏不住心中贪嗔,如臣这般有了惧意的贪生怕死之人,不足以再堪任一军将领。”
“故而你才退居人后多年,”建元帝示意两旁的随从将珠帘挑开,“朕当爱卿是有藏拙之意,如今才借漠北异动,欲给爱卿手刃仇敌的机会。”
“这般看来,倒是朕会错了意。”
他并非未曾见过贪心之人,古书汉天子近臣萧相,书生少年笑刺他悭吝奸贪,可唯有他自己知道,活到要为己求全的时候,谁还会爱惜身后名。
卫渊虽为武将,但当年亲征重用时还算知根知底,所谓心生贪念,也许是当下为全身而退而所用“自污”之试。
他所说的话占了七分理,但只可惜时机不恰巧,又碰见他这般不如汉高|祖皇帝贤德明惠的主君,没有安身自保的可能。
少了这层珠帘为屏障,建元帝审视的目光便更加直接地投射在了卫渊的身上,半晌忽而开口道:“太子可有私下寻过你?”
卫渊被这倏然转变的话音激得心下一紧,不由惶恐抬头道:“陛下的意思是……”
“无需多言,爱卿只需回答朕的问题。”
他的脑中顿时浮现出那日谢今朝冷不丁入书斋房中与他涉棋的情形,与谙谙贸然闯进门内交代嘱咐的一幕,但眼下形势所迫,他只能将这些下意识联想到的画面一一压下,遂震了震嗓,方答道:
“回陛下,这些年臣谨遵陛下之命,与太子殿下绝无往来。日日皆在军营操练,休沐之期也避门不会客,太子殿下也从未召令过臣。”
“是吗。”
建元帝搭在扶角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笑道:“可朕为何听闻,东宫向将军府上下了帖,召爱卿前去?”
卫渊立时躬身参拜,俯首道:“是太子妃娘娘身子抱恙,传臣前去探疾,仅此而已。但臣今日入大内面圣,还尚不得前去探望太子妃娘娘。”
“朕知道。”
“但爱卿也知道,眼下放眼整个上京,你是唯一一个能被窥探几分当年旧事之人。朕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了解在心,自然知晓他把北狄一战看得比性命还重,这令朕无比惊悸啊。”
卫渊闻言,再度上前几步,言语激愤以示效忠:“陛下当知臣绝无忤逆圣言之心!纵然是太子殿下真心有意试探,臣也定然守口如瓶,绝不当吐露半分!”
“赌咒发誓在朕这里,向来没有任何用处。”建元帝拂了拂手,“朕从不看如何说,只看如何做。但若太子真当私问你当年秘辛,朕又不在场,如何能得知爱卿到底说还是没有说呢?”
“说得再好听,再毒的誓也不过口头上挂着的无足轻重而已,爱卿如何能令朕信服?”
“那么——”
卫渊按住心中的半分猜想,咬牙道:“臣该如何,才可让陛下安心?”
建元帝笑而颔首,示意李旭昌将物件呈至卫渊面前,揭开上头覆盖着的红绸,入目便是一把泛着寒芒的开刃宝刀。
“普天之下,唯有死人堪令朕安心。”
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会带着他所知道的所有不该知道的东西一并进入棺木里,再在漆黑窒息的地穴里和蛆虫地龙共相蚕食腐化,再无出头之日。
这是最无风险的办法,也是最干净的办法。
卫渊如是盯着面前那一柄短刀,愣神良久。在那样短的瞬间里,却头一次体会到了从头皮开始战栗到脚跟的惊悚与胆寒,远比比在敌人的刀下直面死亡更令人丧胆且无力。
因为没有反抗的机会。
他有些想要苦笑,当年浅读兵书之时,偶然听得同窗靠在廊前念叨着几日前借阅的文史书册里记下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颇嫌其文邹聒噪。
那只是稀松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时刻,甚至这个时刻若非此刻,他在这漫长一生当中都不会想起来一分。
可就是这样的巧合,时光一经过了多年,恍然穿过长河之中流淌的那么多个自己,直至站在眼下这片砖石上,需要面对这样一句老生常谈的话的人,竟真是他自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反复咀嚼这句话,到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麻木地接过李旭昌手中那把明晃晃的短刀,跪地叩谢圣恩。
谢这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长跪不起时,他将头埋在双臂间,还是忍着颤意与失望开口问询一句:
“敢问陛下,这把匕首,留臣的性命到几时?”
“此番北域之行,臣还要去吗。”
“自然。”
建元帝揉了揉酸痛的腮肉,“朕赐予爱卿的宝刀,可不是为了自戕所用。北域之行,你有足够的理由消失在那片地上,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尤其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