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依旧是今日早上送她来此地的中年男子,他做出请的姿势,嘉玉低声说了句谢谢,踩在矮凳上上车。
马车车厢内壁和厢外同样的不起眼,三条靠着厢壁打造的榉木长凳,上面铺着深色无花纹的细棉布。
唯一令人意外的是,马车里坐了一人。
“林侍卫?”嘉玉疑闷,“你怎么在这儿?”
车厢两平大小,放置供人歇坐的长凳后,空余面积愈发狭窄,林侍卫坐在右后方的角落里,尽可能距离嘉玉最远。见嘉玉入内,他立马将放在身边的红木匣子放在嘉玉位置的旁边,低声道:“这是太子令我交给姑娘的。”
红木匣子很是普通,匣面光滑平整,上面无任何花纹雕饰,锁住匣子的铜锁也是常见的普通样式。太子送过她很多礼物,但没有一份如今日的匣子这般毫不起眼。
只是装东西的匣子越是不起眼,嘉玉越觉得装在匣子里的东西不同寻常。
她想了想,轻轻打开匣盖。
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颤,嘉玉的眼珠子像是被盯住,她看着这一匣子的纸。
全都是纸。
纸上有字有章印有编号,故此这些普通的纸变成了全国通用的汇丰银票。
嘉玉愕然地数了数,一千到一万的面额不等,一共约莫十万两。
“林侍卫,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太子送过她街头的糖人,送过她珍贵精致的朱钗,但是直接送银票,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嘉玉知道太子的身家,平王府很有钱,但是按照平王妃平王对太子的态度,不可能送银钱给他。而太子不是拉帮结派,收受贿赂之辈。就算是正常的礼节往来,收的也是笔画奇珍,而不是银钱,哪怕他自己经营些产业,忽然拿出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
不过比起银钱的来历,嘉玉同样好奇太子为什么要送银钱给她。
“太子有许多珠宝奇珍,只是他们的来历登记在册,殿下想送给姑娘,姑娘也不好拿出来用。于是殿下变卖了名下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产业,令微臣将一半送给姑娘,另一半送到济贫院或者救助可怜人。”林侍卫低着头说。
嘉玉望着林侍卫,她瞬间像是明白什么似的,嗓音有些喑哑:“太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日不顾礼仪规矩后果,要见她一面,如今散尽家财,太子他,他……像是在交代后事。
林侍卫沉默片刻:“太子说,希望沈姑娘能好好过日子,他能给姑娘的只有钱财了。”
他是太子,拥有极高的权势,为什么只能给她钱财呢?
嘉玉不敢想,她想控制自己眼眶中的酸涩,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滴在匣盖上,模糊她的视野。
过了许久许久,她抬起头对着林侍卫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告诉太子,我知道了。等他病好,我也有礼物给他。”
林侍卫抬起头看着嘉玉,半晌后,他垂下头说:“属下会转达给殿下的。”
嘉玉嗯了声,不再言语了。
按照林侍卫的安排,嘉玉今日偷偷进宫,出宫之后再去白马寺,明日回沈家。
这个计划看起来不过寥寥数语,很是简单,但是偷偷潜入东宫,再从东宫安全离开,被人戳穿身份的危险极大。是以青竹自从知晓小姐的打算后,整个人提心吊胆,惶惶恐恐。
但是她清楚,小姐的脾气软和,虽然平日里很好说话也容易改变她主意,但一到她下定主意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青竹无奈,只好帮着小姐掩饰踪迹。只是心里的害怕担忧如何也少不了的。
直到看见自家小姐平平安安地到了白马寺中,她提着的心才落回胸腔中。
她匆匆合上厢房房门,边松气边道:“小姐,今日跟着的车夫差点”话没说完,见她家小姐将拿着的红木匣子往地上重重一扔,然后头朝下倒在榻上,扯过被子,紧紧地埋住头。
青竹不说话了,她慌忙走过去,刚刚靠近,就听到一阵压抑地啜泣声。
哭泣声很小很小,是那种人死死的咬住唇,努力不发出声音的哭泣。只可惜那股轻情绪太强烈了,哪怕她用尽力气,都无法抑制声音从唇齿中溢散。
“小姐,怎么了?”青竹低声问道。
她家小姐很少哭,不管好的坏的,见人总是三分笑,哪怕你惹她不开心,她也只是避开你,换个开心的地方继续开心。
青竹八岁跟在她身边,截今十年,只见小姐哭过两次,一次是老威远侯去世,一次是外祖母去世。就连和平王世子和离那次,小姐都没有此次伤心。
问了又安慰了几句,见她不应,青竹抿着唇将掉落在地的红木匣子拾起,放在一侧的高几之上,然后倒了杯热茶,放在方桌上,静静等待。
线条流畅的铁质烛台上的白烛已经点燃,支摘窗的缝隙间再无一丝红辉照射进来。青竹倒的热茶放冷,她将它倒掉,换上新茶,如此六次后。嘉玉直起身来,拿绣花软帕擦拭掉眼角残存的泪珠,在床上坐好。
模糊的目光落在刚刚扔红匣的地方,嘉玉没看到红木小匣,她哑着嗓子问道:“青竹,我拿回来的匣子呢?。”
“奴婢放在高几上了。”青竹说着,取来两个煮熟的鸡蛋,敷上嘉玉红肿的双眼。
嘉玉见了,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青竹嗯了声,又问道:“小姐,要吃点东西吗?”
嘉玉摇了摇头:“我不饿,你自去吃晚膳吧。”
知她如今是用不下饭食的,青竹也不多说,只踌躇地看了几眼嘉玉:“奴婢知道了。”
嘉玉心不在焉地敷着眼睛。
嘉玉本是打算翌日晨起时,就离开白马寺。她曾经信佛祖信观音,但先是说长命百岁的父亲离世,后来她和平王世子累世良缘夭折,嘉玉就不那么相信佛祖了。
只是虽然不信,翌日她却留下了,在佛前祈祷了整整一日,保佑他早日康健,无疾无痛。
是以嘉玉是第三日才离开白马寺的,但是离开之后,她并没直接回家,而是吩咐马车去平王府。
青竹手中紧紧捧着红木匣子,知晓里面有十万两银票后,她就不太敢将匣子放在一边,要知道,目前高门贵族嫁女的嫁妆大概也就一万两银子。
她家小姐资产富足,可铺面田庄现银合在一起,估计也就两万白银左右,这可是小姐的几倍身家。
才不敢随便放呢。
可是听到她说先去平王府之后,青竹的眼珠子从匣子上挪开了:“小姐,怎么去平王府了。”
嘉玉垂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我有事找表姨。”
威远侯府的马车在平王府侧门停下,须臾后,嘉玉带着青竹,坐上小轿,往平王妃的院落而去。
上次嘉玉见平王妃时,她脸色微带蜡黄和病态,这次倒是双颊泛红,精神尚可。
平王妃瞧见嘉玉,脸上就带出笑意来,牵住她的手在她下首坐下:“这些日子我身体好了许多,想着你不愿来平王府,正琢磨着去沈家瞧瞧你,看看,这几日你怎么瘦了。”
嘉玉笑了笑:“让表姨担心了。”
“这说的什么话。”平王妃戳了戳嘉玉的鼻尖,“今日陪表姨用午膳可好,你且放心,他们两人是不会来的。”他们两人自然指的是平王世子和薛秀秀。
嘉玉点头:“自然是好的。”
平王妃闻言笑了起来,对一旁的嬷嬷报出几道菜名,不算珍贵,但恰好都是嘉玉喜欢吃的。
嘉玉听完,深吸了口气,她想着今日来的目的,抬眸望着平王妃,轻声道:“表姨,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平王妃是真的疼爱嘉玉,心里也真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闻言直接挥退暖阁中的婢女嬷嬷,笑着问:“嘉玉要和表姨说什么啊?”
她舔了舔唇,咬字清楚道:“表姨,您知道卿安……”
卿安两个字才落地,平王妃上翘的唇角陡然拉成一条直线,嗓音微寒:“太子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嘉玉你别说了。”
早就料到平王妃可能是这样的态度,嘉玉也不知如何处之,不到万不得一,她亦不想在平王妃面前提及太子,因为,她知道,平王妃讨厌他,厌恶他。
哪怕他是她的儿子。
只是眼前再度浮现出昨日太子苦笑无奈地说我的父母,嘉玉定了定神,柔声道:“太子病重,恐怕,”说到此处,嘉玉极尽可能地使她的语气平稳,“不久于人世,表姨能不能去……”
哐当一声,珐琅彩绘花瓶落在地上,平王妃打断她:“他如今是陛下的皇子,哪怕他病重,和我一个当叔母的有什么关系。”
可他也是你亲生的啊。
说实话,平王妃对太子的态度,真的让嘉玉怀疑过太子不是平王妃的儿子,可太子和平王妃模样相似,和平王的眉眼也多有相仿。而且娘亲也确定地告诉她,当年看着平王妃怀孕的。
“表姨。”嘉玉拽了拽平王妃的衣袖。
平王妃低下头看着嘉玉:“嘉玉,我头疼了,想休息一会儿。”话罢,她从交椅上起身,蓦地转身回内室。
嘉玉紧攥着衣袖,平王妃的态度显而易见,不能说不能提太子。
嘉玉无奈,试探几次,只好放下这个打算,换了话题陪平王妃说着,等吃过午膳,便告辞了。
平王妃想留留嘉玉,却想到她的目的,只让人将这些日子收集的适合嘉玉用的首饰拿来,也不顾她拒绝,强塞给她,又道:“有空记得来看看表姨。”
嘉玉颔首,说好。
平王妃定不会愿意去的,可还有平王和平王世子,但她一个女子真不好去见他们,更重要的是,平王世子和太子之间还有深深的隔阂,若是她请平王世子去看看太子,说不得平王世子真的会去,去了之后说一大堆难听的话。至于平王,他如今却不在京城。
思及此,嘉玉跟着嬷嬷往侧门走,停了去见平王世子的打算,不过走到二门处时,嘉玉站定脚步,望着花园处那位面善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
“沈姑娘,怎地不走了。”嬷嬷问道。
“没什么,走吧。”
回到沈府,沈夫人自是一番问暖关心,嘉玉打起精神和沈夫人说了会儿话,沈夫人见她疲惫,问了她几句,就让她好生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嘉玉继续让沈其安打听太子消息,沈其安虽觉打听也是没用,但想着太子曾经帮过沈家,嘉玉和他的关系也好,打听些消息也耽搁不了事情,遂同意了。
只是每天也没个新鲜消息,无非就是太子养病,吊着一口气养病,或者今日差点人没了。
而嘉玉每每听到这种消息,心口一提,脸色发白。
沈其安不太忍心,他妹子看着好生生的一个姑娘,但打小身子骨弱,别吓出毛病来。
“嘉玉,以后太子的事情就别问了,也别天天去佛堂里拜佛,累坏自己怎么办。”
嘉玉哪不懂沈其安的言下之意,只是她自己没什么本事,就算想为太子做些什么,可她的举动不只代表她,还会牵扯整个沈家。
想着就说:“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是你接下来不方便,我找别的人打听。”
闻言沈其安一愣,见嘉玉的态度依旧执着,他叹气道:“罢了罢了,以后我依旧把知道的消息告诉你的。”
“谢谢大哥。”
沈其安摇摇头:“和大哥客气做什么?”
然后嘉玉继续在忐忑和不安中保持冷静,直到三日后,沈其安面带喜色地对嘉玉道:“嘉玉,据太医所言,太子的身体正在好转。”
嘉玉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她这些日子不是没抱过太子好转的念头,但是随着传来的消息日复一日的严重,她连想都不敢想了。
“是真的,据说太子已经能在院中走动。”
嘉玉轻轻松了口气,这时沈其安忽然又道:“还有个消息不知真假,传言太子病重不愈的原因是……”
“是什么?”
沈其安忘了嘉玉一眼:“太子前些日子不是生病,是有人在他的茶水中下毒。”
嘉玉一听,猛地坐了起来:“大哥,真的假的?”
沈其安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只是流言而已,你知道便罢了。”
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嘉玉慢慢坐回位置:“知道了,大哥。”
陛下没有皇子,若是太子早逝,宗室之中还有许多年岁正好的世子郡王,有人动了心思给太子下毒很正常。但是如今消息都传了出来,太子的身体也在好转,想必下毒之人已经被捉,那是好事。
只是,若是真的有人下毒,这么多宗室郡王世子,到底谁是罪魁祸首?
嘉玉脑中顿时闪现无数的人影。
她疑惑没几日,沈其安就告诉她调查出来的幕后主使。
“怎么可能!”嘉玉惊震极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沈安说,“怎么可能是平王世子,他们两人可是亲兄弟,大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第21章
沈其安猛灌了杯茶, 他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惊的不行:“我还能骗你不成,太子前些日子的确中了毒, 毒被宫女下在茶叶之中。刚开始将下毒的婢女监管拷问,婢女说指使她的是江西郡王。”
“既然是江西郡王,关平王世子什么事。”嘉玉道。
“自然是那宫女栽赃嫁祸,刑部尚书和大理寺一起追查,发现那宫女有一同乡在平王府当车马小厮,而同乡前几个月忽然得了一大笔赏金, 但是前两日意外身亡, 那宫女听到她同乡死了,立马改口说是平王世子指使的她。”沈其安大气不喘地说, “如今正在查平王世子。”
嘉玉挣扎道:“或许平王世子也是被宫女栽赃嫁祸的。”
她自幼和平王世子一起长大, 纵然平王世子有些对不起她, 但他也不是对胞弟能下如此毒手之人。
再则若是太子知道对他下毒的是自己的亲兄长, 他会如何?太子此人重情谊, 哪怕和平王世子的关系不好, 但终究是他唯一的亲兄长。
而那次她偷偷去探望他时, 太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色分明是还记挂着他们的, 若是平王世子真的下了毒,嘉玉按着额头, 不太敢去想。
沈其安和平王世子也是大小的表兄弟, 但自从嘉玉和平王世子和离后,他心中大过,但碍于平王妃对沈家的确是好, 他就和平王世子含糊相处着,情谊却远不如当年深厚。毕竟当年老威远侯凭借祖荫袭爵,但于政务军事皆无贡献,他死后陛下原是打算让沈其安降侯爵为伯承袭。是平王妃说动平王在陛下面前说情,才保住侯爵。
只如今好不容易打听出这种消息,也难免唏嘘感慨几声想不到想不到。
“嘉玉,如今太子身体渐好,你也不必担心他了,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
嘉玉沉浸在平王世子下毒事中,闻言随口问道:“我什么事?”
“你的婚事。”沈其安凝眸看她,“你如今十九了,马上二十岁的人儿了,该嫁人生子,李鹤洋不行,我们还有张鹤洋孙鹤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