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男人,看他勾起唇,浅浅的梨涡荡漾,桃花眼里缀满星星,像极了少年时候:
“说了我考上一本就跟我谈,还算数么?”
纪璇错愕地盯着满桌证书,眼皮颤抖地抬起来,心跳如擂鼓,震得胸腔快要炸裂。
“这些你看看,够不够谈一辈子?”秦肆轻点着桌面上那些过于厚重的荣誉,目光始终看着她。
那双眼里有欢喜,有爱慕,有一如当年的张狂自信。
纪璇蓦地眼眶一热,险些要哭出来。
她还能记起当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他,只要他不逃课不逃学不打架,好好学习,考上一本大学就做他女朋友。
那时表面上有多勉强和不屑,心中就有多么期待和雀跃。
原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等高中毕业,她就能和喜欢的男孩在一起,拥有她想要的明天。
却没想到明天变成了遥遥无期。
七年了,她的心依旧和当初一样,只要眼前是他,就那么不堪一击,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
理智像藤蔓一样将她捆住。
“秦肆。”她望向他,目光有点失焦,嗓音低沉得没什么生气,“对不起,我没跟你讲过我家里的事。”
这是她对任何人都难以启齿的话题,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勇气,也必须当着一个人说出口。
“我爸爸坐过牢。”纪璇勾了勾唇,脸色苍白,说这些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局促地把目光移开,“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就在我高考那年。”
“我向国企投过简历,从档案就被毙了,也考过公务员,政审没过。”纪璇终于鼓足了勇气,直面他眼睛,想笑但笑不出来,“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慎重地考虑清楚,跟我在一起可能的后果,也很抱歉,到现在才坦白。”
她的手交握在桌面上,等待他回复的时候,一秒比一秒更冰凉。
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将她的手背覆盖,那一下滚烫,直烫到她心里。
秦肆低声问她:“你希望我考虑吗?”
他可以毫不犹豫,那根本不是他在乎的事情,可他在乎的是她的感受,还有她心底的骄傲和自卑。
他以前不相信这两种情绪能矛盾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此刻从她冰凉颤抖的双手,他感受到了她。
纪璇轻轻地吸了口气,平静地望向他眼眸:“秦肆,这很严肃,不是一拍脑门可以决定的事。”
秦肆勾了勾唇:“好,那你给我个期限。”
纪璇没听明白:“什么期限?”
“让我考虑的期限。”他继续用手掌给她的手传递温暖,也握得更紧一些,表达自己的坚定,“我尊重你的想法,认同你的担忧,所以我一定会慎重考虑。”
纪璇心底一颤。
紧接着听见他说:“但结果不变。”
她怔怔抬头,惊讶落入他眼底。
秦肆笑了笑,心疼和爱意都从眼睛里涌出来:“所以给我个期限,来迎接你当我的女朋友。”
第32章 (一更)
纪璇说需要想想,想好后给他答复。
回去后正要问王女士今天游玩的情况,电话打了三次都占线,她放不下心,出门去酒店。
酒店房间里气氛凝重,纪璇直觉不是因为昨晚和爸爸吵架的事。
纪宏德低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无比颓丧,早没了昨晚数落她时的嚣张气焰,像一个找不着家的孩子,颓丧里带着浓浓的无助。
纪璇转头问王女士:“怎么了?”
王女士刚挂掉电话,眼睛有点红,却十分平静地对她说:“奶奶走了,在家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
纪璇脑袋里嗡了嗡。
奶奶去年就发过一次,那会儿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捡回一条命,没想到依旧没熬过今年。
那个性格强势,教训起她来中气十足的老太太,生命也是如此脆弱。
王女士叹了一声,握住她手,问:“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纪璇点点头:“回吧。”
曾经有多少不愉快,在这一生结束的那个瞬间,就没办法再计算清楚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剩,在时间的洪流中她也只是一颗小小砂砾,不足以遗臭万年。
一家人连夜订票回老家,纪璇甚至没回去拿行李,横竖该有的老家也有。爸爸归心似箭,一秒钟也不愿多等。
秦肆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不在家的。
打电话她挂掉了,回过来一句:【家里出事,我跟爸妈回去一趟。】
【什么事?】三个字刚敲下,他皱皱眉,删掉,重新斟酌词句:【那我等你回来。】
纪璇发了个“好”字,便再无音讯。
彼时她在殡仪馆灵堂里坐着,手机调了静音。她对奶奶感情不深,甚至有怨恨,心中其实并不太悲伤,除了在透明棺中看见奶奶的那一瞬眼眶汹涌了下,那是对死亡的敬畏。
但灵堂里气氛肃穆,那么多亲朋看着,她不好频频拿手机,更不好接电话。
纪宏德在门口接待吊唁的亲朋,在灵堂磕头回礼,短短半天,好像已经变得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妈宝男。
母亲不在了,也没法再当妈宝男了。
纪淮是下午赶回来的,早上大伯母才通知他。这会儿颓丧地跟纪璇一起坐在灵堂边上,看长辈忙碌。
“姐,我饿了。”纪淮小声对她说,“你有零食吗?”
纪璇瞥他一眼,这种场合他还真自在:“没。”
纪淮凑到她耳朵边说:“我看门口那箱子里好像有水果,应该是拿到酒店明天用的,我去偷两个,咱俩去屋里吃。”
纪璇捂了捂肚子,真有些饿了。
昨晚连夜回老家,去医院接奶奶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开死亡证明,奔走安排,虽然她只是跟着爸妈,自己没干什么,却也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只快天亮的时候在灵堂旁边的小屋里眯了两小时觉。
点点头,道:“你去拿吧。”
纪淮兜里揣了两个苹果回来,他们拿去卫生间洗了,在休息室吃。
外面灵堂不停吹着丧乐,耳膜都快被震破,隔了一层墙壁总算是好些。
纪淮似乎也饿坏了,大口大口啃完苹果,洗了手回来坐到她旁边的床沿上,叹了声:“姐,我以后要是死了,就不想我家人这么折腾,多累。死了就死了,直接送过去烧成灰就行,做这些我也看不到。”
纪璇扯了扯唇:“这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不管有没有用,都得做。”
“我妈说这灵堂一天四万,有钱人的规格了,二叔非得弄,你就没跟他争取一下?”
纪璇摇摇头:“没有,随他吧。”
花的是妈妈的钱,妈妈愿意,她只能装聋作哑。
别的事情她会讲道理,甚至会跟纪宏德争吵,但这件事不行。
反正一辈子就这一次了。
灵堂里开始传来痛哭声,纪璇和纪淮对了个眼神,紧接着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蹒跚老人被搀扶着走进休息室,坐下来后趴在桌子上继续嚎啕大哭。
纪淮凑到纪璇耳边:“这谁啊?”
纪璇:“我怎么知道。”
准是奶奶的某个亲戚,十几二十年不见的那种,听闻死讯才赶过来。
纪璇听说过奶奶的老家在北边,很远,所以娘家亲戚都不怎么来往。
纪宏德眼睛红红的,还要安慰人:“小姨,请节哀。”
“呜呜呜……上次见她还是十年前……表姐身体一直很好的,怎么会这样啊……呜呜呜……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面了……我的姐姐……呜呜呜……”
纪璇手里的苹果都没好意思继续啃,听见纪淮小声说:“咱俩是不是也得哭一下?”
纪璇低下头,扯唇:“明早你可以哭个够。”
到时候仪式和出殡,整个灵堂都得稀里哗啦。
奶奶孙子缘薄,就纪璇和纪淮两个。得罪了大的,捧着小的,谁知小的跟她也不亲。
纪淮和纪璇感情深,从小就不乐意看奶奶对纪璇不好。
所以到头来,真心为她死去而痛哭的也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一个远道而来的表妹。
下午来了许多宾客,纪璇和纪淮大多不认识,也没人跟他们寒暄,就一直看着那些人在香炉前拜祭,插香,进灵堂叩头,和纪宏德互道节哀,然后走。
同样的流程看了上百遍,连闭上眼,画面都还在脑海里不停地晃。
终于把这一天过完,纪宏德要留在灵堂守夜,王女士陪着,大伯母送两个孩子回家。
纪璇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对奶奶来说她还是孙子辈,她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要为这场葬礼多做什么。
履行孙女的指责,送奶奶最后一程,仅此而已。
纪璇请假时说明了缘由,有几个同事给她发红包,虽不能亲自来吊唁,也上了份子钱。
纪璇收了钱,备注后发给王女士,让她存好,别给爸爸。
纪宏德不挣钱,但只要到他手里的钱,无论多少,都存活不过一周。
睡觉前,她翻阅着微信列表,手指在秦肆的名字上停留片刻,点进去,看了看两人最近的聊天记录。犹豫很久,还是没主动联系他。
谁知就在她打算关微信的时候,对方发来一句:【睡了吗?】
纪璇:【没呢,正打算睡。】
秦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的忙。】
纪璇:【?】
秦肆:【听你弟弟说了。】
纪璇心说纪淮那个大嘴巴,敲字道:【也送我一句节哀?】
秦肆没有说节哀,只是发过来一句:【别太累,我会心疼。】
纪璇感觉到心脏明显的颤动。
这一天,她听过太多节哀,同事们一人一句节哀,让她都快不认识这两个字。
他没有说节哀,只说心疼。
他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情况下,对她说心疼的。
*
第二天,奶奶出殡。
来参加葬礼的人还挺多,但不是纪宏德人缘好。
王女士开了二十几年的店,为人宽厚友善,做生意实在,不少老顾客都处成了朋友。听说她婆婆去世,都要来送一送。
纪璇晚上十二点多睡,六点就起了,王女士打电话说忘了给大家准备早饭,让她临时去买些带来。
她和纪淮扫光了附近一条街的包子和豆浆。
出殡是早上八点,所有人齐聚在灵堂,听着丧礼致辞,啜泣声此起彼伏。
致辞太过煽情,纪璇忍不住也掉了眼泪,纪淮给她递纸巾。她用眼神问他:“你怎么不哭?”
纪淮耸了耸肩。
昨晚还问过要不要哭的人,葬礼上压根没掉眼泪。
然后纪璇发现灵堂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没掉眼泪,包括她爸。
火化后,纪宏德三人抱着灵牌照片和骨灰盒上了车,车队出发去墓园。
他们家没车,全都是宾客开来的,纪璇和纪淮便随便上了一辆。
今天是周末,街上车多,虽然挂了白花开了双闪,还是不可避免被加塞。没过多久,车队就散了,前面的掉队,后面的超车去前面,反正大家的目的地都一样。
纪璇坐在车里发呆,突然被纪淮拍了拍肩膀:“姐,那是不是秦肆的车?”
心口倏地一颤,纪璇抬头往车外看去,只看到一辆黑色奔驰的车尾一晃而过。
转念一想不太可能,摇摇头:“他在江城呢。”
“他车牌号多少来着?”纪淮趴在她这边看,脑袋快伸出窗外,“糟了我也没看清,哪儿去了?”
纪璇把他脑袋往里摁:“危险。”
纪淮悻悻地坐回去。
墓地买的是普通地段,昨晚依稀听见纪宏德和王女士因为这个争论了几句,纪宏德想给母亲买最好的。但最后约莫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么多钱,纪宏德只能放弃。
王女士很爱她丈夫,虽然纪璇看不出纪宏德哪里值得爱,但如果是她,一定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宾客们在墓碑前依次上香,取花,纪璇上完香,也终于把胳膊上的孝字摘下来。
那一瞬间,她意识到真的跟奶奶道别了。
二十几年的恩也好,怨也罢,全都埋进这一方低矮的墓碑。
风势忽然变大,烟雾直往鼻子里灌,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纪璇躲到上风口缓了缓。
然而那一个抬眼,在等待上香的宾客中,她看见一道熟悉身影。高高的个子,全身衣服都是黑的,却依旧那么耀眼夺目。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二更)
秦肆只在墓园给奶奶上了香,没去吃饭,纪宏德也没特意请他。
爸妈给宾客敬酒的时候,纪璇觉得自己在不在都一样,就出去了,给秦肆发微信:【你在哪儿呢?】
秦肆发给她一张照片,是离这儿不远处的一家面馆,他点了一碗牛肉面,辣子熬出红色的面汤,飘着绿色的小葱花,看起来比饭店里的桌席更让人有食欲。
纪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还不错,比我的好吃。】
秦肆:【你还没吃?】
纪璇:【没呢,那些菜看着就不太想吃,而且我爸还在敬酒。】
【不说了,我进去看看。】
秦肆:【好。】
纪璇回宴厅的时候,看见纪宏德跪在地上给朋友敬酒,每到一桌都要跪一次。
可虽然跪着,背影却好像比平时高大挺拔几分。
有的男人活了快五十年,在母亲去世之后,才终于长大。
送完吃午饭的宾客,忙了许久连觉都没睡的爸妈终于去休息了,纪璇没那么想休息,打算去街上逛逛。
从墓地出来总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那种感觉到现在还没散去,街声喧闹,能让她觉得鲜活一些。
超市门口有小朋友坐的电动小木马,现在的小木马更精致更漂亮,坐上去会闪光,会唱歌。
纪璇想起很小的时候跟奶奶出去,那会儿还不懂事,更不知道奶奶因为她是个女孩很嫌弃她。看见超市门口有别的小朋友骑会唱歌的木马,她说想坐,奶奶顿时冷了脸,说浪费钱,毫不留情地把她拉走。
纪璇哭了一路,只那一次,就再也不哭了。
后来妈妈在自家小卖部门口弄了两个小木马,是当年最好看的款式,她每天都可以坐。
再后来,她知道奶奶会带着纪淮出去坐小木马,也学会心如止水地冷眼旁观了。
“想骑吗?”头顶一道声音飘下来。
纪璇笑了笑,摇头:“那是给小朋友骑的。”
“你也是小朋友。”秦肆走过去,不由分说扫码付了钱,小木马周围的一圈彩灯顿时亮了,一闪一闪的,像在邀请她。
纪璇坐了进去,秦肆按下启动键,小木马开始一边唱儿歌,一边前后左右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