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资,一代佳话。
自科举结束,短短三月余的时间,他们的同窗还在翰林院, 而此二人已经官居五品。
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多身着红色、青色的官员跟在二人身后。另外一旁身着紫色官服的官员看着这些后生,心中不由甚为, 似乎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嘉平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 有一道由全御史院同二十四位官员联名的折子, 递于官家。这道联名折子上的官员上至一品大臣, 下至六品官员, 皆将自身前程抛开, 只为求一公道。
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盯着跪在殿内手持笏板身姿挺得板正的官员,龙颜微怒:“朕对此事已经下了定夺,怎么, 众位爱卿不满意吗?”
“这龙椅也给众位爱卿坐好了, 届时诸位爱卿想怎么判就怎么判。”
龙颜甚怒, 上朝的各位官员们纷纷跪下,不敢发出一语质疑官家。而先头联名上折子的那群官员,依旧将腰板挺得笔直。
御史中丞手持笏板朝官家一拜,“官家,事不过三……”
“陆爱卿。”嘉平帝出声怒斥他,一双浑浊的双眸此刻却如鹰般锐利:“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御史中丞将头顶官帽平稳摘下,丝毫不畏惧官家的威胁。人总有想要磨灭的过去,就连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官家不想听,臣便不说了。只是臣从未忘记入仕初心,为百姓请命,为君王分忧,为国保太平。”御史中丞双手端着黑色官帽。
“今阳城一案,若臣不能为百姓请命,寻回百姓失踪的家人,不能为百姓发声,将上头啖人血肉的恶魔拉下诏狱,不能为君王分忧保太平,那国要臣何用!”他钲钲说道,“臣有愧,请官家收回这官帽。”
御史中丞说完,其余联名一块上书的官员一道摘下头上的官帽,双手端正地捧在手上。
陈逾瑾和裴南湛的位置紧挨着,二人均双手摘下了头顶的乌纱帽。他们在朝中只是一个五品官职,若非官家主动问话,在这里他们无发言权。
上联名折子的法子,最初就是由这二人想出来的。
嘉平帝双手紧握住金銮殿上龙椅上的龙头把手,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明白这群人是在逼他!
堂堂帝王,竟然有一日被臣子想逼做出抉择。
上头的嘉平帝抑制住心头的怒气,“既然如此,你们不想做这官了,自然有人想做。”
其余没有参与联名弹劾的其余官员,将身子低得更低了。而参与联名弹劾七皇子的官员,均是一愣。他们从未意想到,官家竟然这么快就做出这种决定,甚至连演都不愿演一下。
御史中丞言出必行,将手中的官帽平稳放在地上后。他双手伏地,深深朝天子行一大礼,道:“臣——谢主隆恩。”
余下的官员脸色难看,而御史院的官员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般,纷纷学着陆中丞将官帽放下,对当朝叩谢龙恩。
这是大周史上第一次整个御史院集体请辞,龙椅上的嘉平帝面上不似先前那般无所畏惧了。要是今日真的让整个御史院走了,他已经想到待他死后,后人怎么评价他的了!
而嘉平帝从未想到还会有更糟糕的情况。
只见御史中有个身影依旧没有将手上的官帽放下,他义正严词的将御史中丞没有说完的话讲完。
“陆御史要说的话,下官替他说!”
裴南湛和陈逾瑾二人循声望去,见着是范御史不具皇权挺身而出。
“嘉平十六年官家已经护过孟家一次!今日还要徇私袒护孟家!”范大人无所畏惧的看着当朝天子,陆御史赶紧制止他,“范大人慎言!”
范大人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双手朝苍天作揖道:“大人,文官死于谏而不是死于贱。如若今日我不出声,那我便和阳城那群贩卖朝廷铁器的贱人有何区别。”
他倏然起身,顶着官家威严带着怒火的目光下继续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嘉平十六年的冤假错案,无辜之人的鲜血还流淌在京城。今日孟家贩卖铁矿的证据确凿,臣身担天子御史一职,就有纠错君王之责。”
“昔日过错,无法挽回。今日历史重现,臣只知言语上顶撞天子。臣从未想过苟活于世,愿一死谢罪。”范大人说完,身子直直往金銮殿的柱子上撞。
他早已经想好了措辞和全身而退之法,且他是站着的,其余人都是跪着的。待其余人反应过来想要拉住范大人的时候,鲜血已经从他的脑袋上流下。
离他最近的官员只能扶住范大人的身躯,裴南湛和陈逾瑾也一块围了过去。范大人对自己下了狠手,即使太医赶来的及时,太医也是遗憾摇摇头。
范大人直到临死前嘴里都还呢喃着,“官家,回头是岸……”
坐在龙椅上的嘉平帝看着底下的闹剧,竟然有官员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念出他以往的错事并以死相逼。他疲惫的闭上眼睛,今日之事史书会怎么记载,野史会怎么记载。
他努力想要不带污点入土,如今看便是难了。
慌乱的金銮殿上,亲眼见证了范御史以死相谏举动的其他官员,心中颇为震撼。
于是金銮殿上,有了其他声音。
“臣,也请官家重判阳城一案。”
“臣附议。”
“臣附议。”
……
范大人这是以死在唤起当朝天子和官员的良心。
国有两大不能动,一盐二铁。如果连底下官员私下交易铁都能容忍,只是将贵妃降为嫔,七皇子禁足于府中,镇国公府毫无惩罚。这么般轻的处置,不就是在给其余人开先路吗!
如此将至,国必亡。
裴南湛和陈逾瑾也一块将手上的官帽,轻放在自己身前的地上。越来越多的人摘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加入他们的行动中。
金銮殿外也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臣,也附议。”
裴南湛随着众臣一块回头,那是身着紫色官服已经退休的裴太傅。他走在金銮殿外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往上走。原本站在金銮殿中央的官员,全自动为裴太傅让出一条路来。
“臣请官家重判阳城一案,还应还之人公道,判应判之人罪责。官家是明君,臣信官家心中早已定夺,还请官家下旨。”
裴太傅是当今官家的老师,亦是上一任帝王的老师。今日就连已经致任的裴太傅也来了,官家知晓自己大势已去。
“朕是明君,自然会听从各位爱卿的提议。今重启阳城一案,陈逸均你协同刑部一块追查,从阳城将人口贩卖至京城人口失踪一案。至于七皇子……”官家语一顿,“降为庶人,孟嫔打入冷宫。”
“孟国公府,待查清他们参与此案京城后,再做定夺。”
裴太傅得到想要的回复,朝当今圣上弯腰叩谢,“官家英明。”
随后金銮殿上是一片的‘官家英明’的声音。
官家什么也没说,直接宣布退朝。朝堂之上裴太傅望着这一群有眼熟有陌生的官员,不由的回想起嘉平十六年。如若那时的他敢站出来,那些人便不会枉死……
裴太傅看着自己的嫡孙,还有他身旁同他一块的一群年轻面孔,忽然想起了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教书育人一生的裴太傅日后要多交后人一句‘文官敢死于谏’。
裴太傅看着身上官服穿着一丝不苟已经死去的范大人,他将范大人的官帽给他重新端正戴上,双手抚上那双未合上的双眼,语气惋惜而又敬重道:“厚葬吧。”
——
陈知韵知晓今日阿湛和阿兄有一场‘文战’要打,她心中忐忑放心不下。因此她特地在离宫门外,不远处的酒楼里等着消息。恰巧这酒楼是自家的产业,钱姨娘要帮大伯母查账,于是二人就一块乘坐一辆马车出来了。
在马车前往酒楼的行程中,陈知韵忧心地撩起车帘子看向街上的街景。街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叫卖的小贩正卖力着。
陈知韵刚好瞧见有一妇人女子和一男子,在一糖人摊子前停了下来。那年轻的妇人已经是身怀六甲,正笑语嫣然地说着些什么。而他身旁的男子正无奈又宠溺的笑着,最终替她买了个糖人。
拿到糖人的女子十分欢喜,满意的挽着自家夫君的手离去。在女子转身的那一刻,她和马车里的陈知韵视线对上。
陈知韵直视着她,朝她温婉的莞尔一笑。隔了两世,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范家阿姊了。
而范家阿姊手中的糖人却不知为何掉落在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陈知韵。她的夫君封淳紧张地问她,“怎么了。”顺道还检查了一下她手上是否受伤,这才失手让糖人掉落。
范薇眼中泛起一阵酸涩之意,“那姑娘我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她,明明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可我心中总觉得,她对我有恩。”
她眼睫一眨,眼泪漱漱落下,她抓紧自家相公的手臂,“我想再见她一面,夫君你帮帮我。”
还没等封淳回应,范薇的贴身丫鬟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慌乱道:“夫人!您落红了!”
封淳哪里还管的了其他,“快回府,寻郎中稳婆……”
——
陈知韵也未曾想过会在大街上偶遇范家阿姊,且看她如今这般幸福圆满的样子,她也就放下心了。
马车上的钱姨娘还在打着算盘算账,陈知韵收回目光将帘子放下,闭上双眸想事。没多久后,马车停在了此行的目的地。
“灿灿,到了。你跟姨娘一块,还是给你开个上等的雅间。”钱姨娘将账本合上,询问陈知韵的意见。
陈知韵心难静,若是换做寻常她还能帮钱姨娘打打下手。如今她只想一个人静着等消息,于是她选择了第二个。
“好,待我嘱托一下掌柜的。”钱姨娘温柔的说道,带着陈知韵从马车里下来,往酒楼里走去。
突然有一道声音喊住了钱姨娘。
“圆娘,你没死!”
钱姨娘蓦然回头,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还知她叫圆娘。
而陈知韵也一块回头,因为这道声音她熟悉,正是铁匠先生吴桓。
钱姨娘看见身后那人,两鬓已有些发白,下颌上有着青色的胡子,比记忆中的他苍老了许多。
“吴桓?”钱姨娘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对方笑着很小很小幅度地摇头,双眸瞬间红了,“竟然不是梦……”
“你老了。”再见到故人,钱姨娘心中也有些激动。
“这么多年未见,我……”吴桓哽咽,“我自然老了,圆娘你还如以前一般。”
“灿灿。”从宫里出来的裴南湛收到陈知韵的消息后,便立即赶来了。
“这是?”裴南湛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二人,问道。
紧随在裴南湛身后的陈逾瑾也察觉到氛围不对,他便望向陈知韵,试图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陈知韵道:“姨娘,先生,去楼上说吧,此处人多眼杂。”
“姨娘?”吴桓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两个词,他的视线在钱姨娘和陈知韵身上来回打量。
“圆娘,你嫁人了。”吴桓震惊。
钱姨娘抿了一下唇,道:“是,如你所见,我嫁于陈大人做了妾。”
此话对吴桓来说无疑不是五雷轰顶,“陈大人?”吴桓的视线落在陈知韵身上。
钱姨娘道:“去楼上说吧。”
于是二人去了酒楼上的雅间,因为是钱姨娘的个人私事,陈知韵原本打算只留钱姨娘和铁匠先生二人独处的。
钱姨娘却叫住了陈知韵,“我已经嫁人了,不方便与你独处一室,就让我姑娘也一块在这吧。”
吴桓自然没话说,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陈知韵。
钱姨娘给大家都沏上一盏茶,道:“那年被抄家后,我没死。”
作者有话说:
收尾阶段,想问一下亲们,是想看一天一更,还是三章合起来万更。
第113章
陈知韵终于明白, 先头钱姨娘同她讲述的嘉平十六年的事情,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钱姨娘口中的‘我有一个朋友’,其实这个朋友就是她自己。嘉平十六年发生的事情, 都是她经历过的事情。
“当年钱家被人设计陷害抄家后, 我的贴身丫鬟穿上了我的衣裳, 当作了我被流放到了民间入了贱籍。”钱姨娘低落地诉说着往事,“而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在全家的掩护下,我被送了出来。”
“可是很不幸,不知为何官兵得知了我出逃的消息, 一路上我都在被追捕。多少个夜里,我在大山里担惊受怕的逃亡。我不知该逃亡何处,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钱姨娘抬起眼,望向窗外的垂柳。
“后来, 是宋姐姐将我捡回去,给了我另外一条生路。”钱姨娘深吸一口气, 眼中悲切四起, “而我出逃的事情, 后来我才得知, 竟然让一家人为我送了命。”
钱家打入贱籍的女子, 纷纷以各种恶疾和意外殒命。
这也是为什么, 吴桓以为她已经身死的原因。
钱家人的命运, 最后都是以死告终。流放三千里中,有多少是死在了流放路上的。而充当宫技或者流入民间的女子里,最后也是落得一个香消玉损的结局。
听闻当年事的吴桓, 心中酸涩苦痛万分。当年他只是一位靠着钱家接济的贫苦穷人, 在钱家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他没有丝毫能力帮她。如今十年后,他依旧没有能力帮她!
“所幸,你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吴桓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说,“在所有的苦难中,总算是有一分幸事。”
钱姨娘却不以为然,她的眼中再也无闺中之事的爱慕之情。此时她的眼中,反倒是一片安静祥和、波澜不惊。
吴桓说:“当年他另娶她人后,圆娘你依旧苦等他数年。如今终于叫你圆满了……”他此话有些酸气。
钱姨娘颔首,“以前我也是如你这般想的。”后来,她家破人亡再嫁入陈家后,她的心境早已不一样了。
昔日的青梅竹马,已经将这份情意放下了。对她,之不过是为了尽夫君之责任而已罢了。
陈知韵从始至终不敢说上一句话,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够听到父母之间的情.事。父母辈四个人的情场纠葛,不对,或许是五个人的情场纠葛。
阿爹、阿娘、钱姨娘、铁匠先生,以及林伯伯。
陈知韵看着铁匠先生和钱姨娘,年少相识、郎有情妾无意。再次相识之时,她已嫁,而他为她孤守大半生,并暗中为她潜伏阳城几年之久,只为将仇家拉下诏狱。
命也,命也。
陈知韵恍惚着从雅间里走出,在阿湛和阿兄带有探究的目光中,无奈摇头。她隐去情.事,只将陈年往事告知于他们二人。
随后三人一块回了陈府,而钱姨娘依旧留在酒楼里,表面上看上去若无其事的查账。
陈知韵大老远的就瞧见了林伯伯的身影,他站在街头的位置,目光幽幽望着陈府的位置不敢靠近,不敢上前。陈逾瑾不知林伯伯的心思,见着了熟人长辈自然是要下马车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