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没想到她在外面，朝珠锦那边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收住了后面的话，没有做出不可挽留的惩罚。
他尚在气头上，表情也是冷冷的，半点都看不出往日的慈爱。
珠锦看向惇妃，发现惇妃坐在矮榻上，面容平静，甚至噙着淡淡的冷意，连看都没看乾隆一眼，完全没有其他人面对盛怒君王时的畏惧恐慌。
看来父母之间的感情，没有她想的那么好啊。
珠锦年纪太小了，好多事情大人们都忌讳在她面前谈起，珠锦长到四岁，和惇妃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胡嬷嬷相处的时间久，对他们竟一点都不了解。
“汗阿玛。”珠锦怯怯地喊了一声，迈着小短腿进屋，来到他跟前停了一下，牵起他的大手，“额捏惹汗阿玛不高兴了吗？”
乾隆从怒气中恢复了理智，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失态。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但是没有甩开珠锦的手，摆明了是在傲娇，等着珠锦顺毛。
乾隆比珠锦高出好多来，他不愿低头看着珠锦，珠锦只好踩在凳子上，安抚性地用小手拍拍他的肩膀，“汗阿玛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十格儿替额捏给阿玛道歉，阿玛就原谅额捏这一次吧。”
惇妃看着女儿明明畏惧父亲，但还是来到他面前，替自己求情，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心里先软了一半。她看向珠锦，却见乾隆正望着自己。
她怔了一下，转了个方向，面对乾隆跪下，咳了三个头，一声不吭。
“劣性不改！”乾隆冷声说完，竟缓和了语气，“还跪着干什么？在孩子面前丢人现眼。”
惇妃淡淡地站起身，“嫔妾谢皇上隆恩。”
乾隆一点都不想面对惇妃，也不想把气撒在珠锦身上。他直接大步离开了主殿，看都不看外面候着的李玉，抬腿就要走。
珠锦从里面追出来，跑着跟上乾隆，“汗阿玛，汗阿玛你不要十格儿了吗？”
乾隆停下脚步，珠锦连忙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带着一点哭腔，软乎乎地撒娇，“汗阿玛~”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乾隆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到底是捧在手心宠了四年的女儿，哪怕她的母亲做错了事情，也无法对她狠下心来。
他牵着珠锦的手，放慢了脚步，“朕还以为，你满心只有额捏，没把朕放在心上。”
“怎么会嘛。”珠锦乖巧道，“额捏是额捏，阿玛是阿玛，额捏和阿玛都对我很好，我喜欢额捏，也喜欢阿玛。”
“要是只能选一个呢？你更喜欢你额捏还是朕？”乾隆孩子气地问。
“当然是汗阿玛了！”珠锦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她不想说惇妃坏话，只能做个巧言令色的人，多说点乾隆的好话，把乾隆哄高兴了。
乾隆年纪跟她相差好多，给穿越前的珠锦当爷爷都够了。珠锦对他的感官很复杂，一方面她很清楚，乾隆皇帝是个怎样的人，另一方面，乾隆并没有把不好的一面表现在她面前。如果珠锦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一定会生活得格外幸福。
但是她出生时就已经有过一段人生，拥有过更纯粹的父爱和母爱，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很难信任这一世的父母。
惇妃陪伴珠锦的时间还没有嬷嬷长，倒是乾隆，会掩盖真实的性情，笑着抱着她，哄她，时常过来看她。再加上历史的走向，珠锦自然更亲近乾隆。
乾隆被珠锦哄得没脾气了。
最疼爱的女儿向着自己，真没白疼她。乾隆抱起来珠锦，“李玉呢？”
“主子，奴才在呢。”李玉忙上前。
他刚才可是看得真真的，皇上发了这么大火儿，眼看着惇妃主子就要挨罚了，小主子进去说了几句话，皇上立马就熄了火。小主子又哄了几句，皇上一点火气都没了，还愿意跟人讲话了。
十格格真神了。
有了今儿这一出，哪怕惇妃主子隆恩不在，十格格也不会被冷落。
乾隆说：“没看到十格儿刚从翊坤宫出来，身上穿的少？还不快去拿件衣服。”
“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这就让人去拿。”李玉看着乾隆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当然不敢离开，喊了旁边一个小太监回去取。
珠锦趴在乾隆怀里，凑到他耳边，悄悄地问：“汗阿玛还生气吗？”
“有你这个宝贝疙瘩在，汗阿玛还生什么气？不生气了。”乾隆也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
珠锦犹豫了一下，乾隆应该不想别人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这事儿还是等回来问惇妃比较合适。令她觉得奇怪的是，乾隆竟然会跟人吵架。
不是说皇帝就不能吵架了，珠锦觉得奇怪的是，最近乾隆的状态都很好，心态平和，看着就是个快乐的老人。
要是他三四十岁的时候，跟人吵架还说得过去，经历了前皇后那件事情，他应该直接行使帝王的权力才对，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小的嫔妃说这么多话？
这不正常。
珠锦继续悄悄地问，“汗阿玛心情不好吗？”
“嗯——”乾隆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鼻音，态度不明，“你从哪里瞧出来的？”
“我就是知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珠锦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汗阿玛做什么我都知道。”
乾隆笑了起来，“那你倒是说说，刚才在翊坤宫的时候，你害不害怕？”
“是有点点怕。”珠锦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我真以为汗阿玛会嫌我多管闲事，让人把我弄走。明明我什么都知道的，汗阿玛你看，我陪你聊聊天，你心情这不就好了么。”
乾隆怜爱地摸了下她的小脸，笑着说，“好好，朕没白疼你。”
小太监把珠锦的披风暖炉拿来，交给了李玉，李玉上前，乾隆一手接过，亲自把珠锦包裹严实。
他还担心十格儿见到自己发脾气，畏惧地不敢上前，从此也不敢亲近他。现在看来，这孩子是个有胆气的。那种时候，她担心的只是自己被赶走，而不是受到惩罚，说明这孩子足够信任他，不觉得自己会伤害她。
乾隆见过太多畏惧他的人，好似他是什么不讲理的皇帝似的。这么多年，连个能说知心话的都没有，也就和珅能说上几句话。
但是和珅胆子也小，前段日子被人参怕了，谨言慎行地，一板一眼都按照礼数来。
乾隆觉得和珅机灵，在满人里虽然算不上武艺好，但是学问还不错，他有意提拔和珅，只是和珅出身低，常被外人看不起，得给他点底气才行。
一边是最疼爱的女儿，一边是最亲近的臣子。两个孩子年纪也相仿，只差了半个月，这是一举三得的事情，难道不是件好姻缘吗？
乾隆抱着珠锦走到半道，珠锦心疼汗阿玛，闹着下来要自己走。父女两个手牵手，来到养心殿，天色已经不早了。
“今儿让李玉把侧殿收拾出来，你就留在这儿睡吧。这边离着校场也近，还能多睡一会儿。等朕下了早朝，也过去瞧瞧，看看和珅是怎么教导十格儿的。”
“谙达说我的弓箭还没做好，没有教我拉弓。他还说我年纪太小，不能教我骑马。汗阿玛，我今天一整日，什么都没学到，就学了些，什么每日要练多久，要怎么练，扭伤了该怎么办，弓箭如何保养……”珠锦掰着手指头跟乾隆数，最后发现学的东西还不少。
“这是都记住了？”乾隆问。
“记住啦，就是不能原样说出来，道理我是懂的。”
乾隆看着珠锦念念有词的样子，觉得很好玩。这么一点小人，整天念叨着自己什么都懂，无忧无虑地，瞧着就有意思。
等这孩子长大了，不知是否还能有这份心性。
第19章 隔空威慑
乾隆来了兴致，带着珠锦去桌案旁考校她的功课。
他从来没留意过女儿们的学习进程，只好参照着永璘的进度来，一番对答后发现珠锦还有好多东西没学。
“你都学了些什么啊？”乾隆用嫌弃的语气说，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她指指点点，“《诗经》没学，《唐诗》也没学，问你什么都不会，这一年多了，都学了些什么？”
珠锦叉着腰，不服气地说：“我学了满蒙汉语呀，《内则衍义》我都学完了，三百千也学会了，三种语言呢，明明学了好多，怎么就什么都没学。”
“谁让你学《内则衍义》了？你这才几岁？听得懂吗？”
珠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是汗阿玛让我学的啊！”
乾隆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是吗？朕想起来了，当时就是随口一提，可也没让你这个年纪就学。”
当年十格儿才三岁吧？看她咋咋呼呼的样子，肯定不知道里面讲的什么。乾隆其实也知道，女孩子嫁了人之后，日子过得没家里自在，他也不想让捧在手心宠的孩子嫁到别人家受气，所以才安排了十格儿和丰绅殷德的婚事。
珠锦说：“反正我都学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里面的规矩好多啊，嬷嬷今年才教我规矩，都对不上号。”
“嬷嬷教的规矩你先学着，内则衍义知道就行，不必太放在心上。有朕在呢，看谁敢挑你的不是。”乾隆仔细看了看珠锦写的字，拿出笔来，给她写的好的几个字画上圈，“汉字写的不错，你的满文和蒙文是怎么回事？怎么跟蚯蚓似的？”
珠锦吐了吐舌头，抱住他的胳膊，“它们长得太像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汗阿玛。”
“好了好了，知道你学的时间短。要是到了八岁还写成这样，朕就用小皮鞭子抽你手心。”
“八岁还有四年呢，我肯定能学好！”
珠锦陪着乾隆直到入夜，才去了侧殿。乾隆好不容易情绪稳定，珠锦没敢提起翊坤宫，与他分开之后，才低声询问李玉，“李公公，我额捏那边知道我在这里吗？”
李玉在乾隆身前当了这么多年差，人都快成精了 ，什么事儿看不明白？他笑着说：“小主安心就是了，您身边那位高海，早就把信儿传过去了，不会让惇妃主子担心的。”
珠锦不喜欢被人团团围着，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大多是惇妃那边的，不用伺候她，就在翊坤宫里做别的事儿。除了嬷嬷之外，只有菡萏和高海跟得最紧，万一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招呼。
珠锦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有看到菡萏了，她问李玉，“您看见我的大宫女了吗？”
“这个还真没有，今儿奴才一直伺候在皇上身边，没能留意过。要不要奴才找人给您问问去？”
“不用了。”珠锦说，“要是看着她了，跟我说一声就行。估计是在额捏那边伺候着呢，不用特意寻她。”
珠锦觉得，惇妃看起来很冷静，而且是冲着乾隆傻爹去的，不至于对着宫女发泄。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惇妃那边也睡了，这些宫人平日就比主子起得早，还睡得晚，何必折腾他们？
“李公公，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候着，您让值守的太监离得远一点。我要准备睡觉了，您也早些睡吧。”
“诶诶，小主您太客气了，那奴才就不打扰您了。”李玉每次听到珠锦这么客客气气地讲话，心里就觉得惊奇。
不知道十格格是跟谁学的，平常在皇上和惇妃那里，都没见过她这么有礼貌。
不过谁都不想跟看不起自个儿的人相处，十格格受宠，在皇上这儿呆的日子久着呢，以后相处的时间不会短，李玉自然乐得与她相处，也觉出了这位格格不只是受宠，也有自己的造化，是万万不能怠慢的。
李玉出了宫殿，放轻动作关好门，喊过来抱着笤帚站在墙边打瞌睡的小太监，“你去翊坤宫里看看，咱们十格格身边那位菡萏姑娘此时在做什么。看一眼就好，不必惊动她，瞧好了回来报个信儿。”
“嗻，爷爷放心，小的这就去。一定把事儿办的妥妥的，不会让人发现的。”
可能是惇妃和乾隆吵架的原因，珠锦睡的并不安稳，天还没亮就醒了。
冬天的早晨静悄悄的，没有鸟叫，要不是看到窗户外面走来走去的明黄色身影，珠锦还以为此时是深夜。
她弄出一点声音，怕惊扰了在外面候着的其他宫人，没敢把动静弄得太大，悄悄下床，拿过自己的衣服，慢吞吞地穿好，系好了扣子之后，雍正正好卡着点从外面进来。
他还是阴沉的老样子，眉心微微皱着，哪怕生了一副风流俊美的模样，配上这副表情，也叫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珠锦觉得冷飕飕的，不过冬天本来就冷，倒也没什么。她又爬到床上，把被子披在身上，用被窝离得余温温暖自己，并不畏惧垮着脸的雍正。
“皇玛法，你怎么过来了？”珠锦小声问他，“我额捏那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很伤心？”
如果是现代，爸爸妈妈吵架了，珠锦肯定先去安慰妈妈。只是她爸爸成了皇帝，她和妈妈的小命都被人捏在手里。乾隆顾念旧情，不会做得那么狠，可要是真恼怒了他们，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这里的女人就是笼子里的鸟，一旦没了人爱护，很快就会失去活力。
珠锦最害怕的是，惇妃被乾隆冷落了，翊坤宫的下人们也没以前伺候的上心，再撞到惇妃哪儿，起了冲突……悬顶之剑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珠锦可太难受了。
雍正说：“朕看着她还不错，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跟个怨妇似的伤春悲秋。你额捏是个要强的人，你也不必太担心。“
“怨妇什么的，不都是男人捏造出来的词？”珠锦顺嘴嘲讽一句，接着道：“皇玛法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雍正可疑地沉默了。
珠锦原本想着，雍正比自己知道的早，之前又在乾隆傻爹那里蹲点，可能清楚一些缘由。她猜测是乾隆爸爸在前朝受了气，或者又是哪里出了灾情或者贪污，惇妃正好这个时候顶嘴，成了他的出气筒。
可是雍正这个反应，似乎不太对劲啊。
珠锦扣了扣身下的雕花红木大床，尽管她坐在床边，因为身高原因，根本够不着脚踏。她晃了晃腿，踢在镂空的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皇玛法，你这个态度，真的很可疑啊。”
“确实与朕有关。”雍正很有担当，直接大方承认了。
珠锦正想问他，他一个鬼魂，别人都看不到他，这能有什么关系？突然想起来，雍正爷爷一直在实验自己能否对乾隆傻爹产生影响来着。
啊这，不会吧？
乾隆傻爹生气暴怒，竟是因为隔空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压制吗？
乾隆一直是个很孝顺的人，虽然他的孝顺大部分时候都体现在给皇太后花钱上。不过平日里的态度却是很恭敬，日常请安一次都没落下。
珠锦出生的时候，皇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过了不久她就驾崩了，珠锦跟她并不熟悉，但是能从惇妃还话里听出来，皇太后在后宫的地位，还有乾隆对她的尊重。
为什么换成雍正，乾隆反应就这么大啊？
珠锦心里跟小猫挠似的，特别好奇，“皇玛法，汗阿玛小时候，你是不是对他不好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雍正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