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是陆家这一辈最小的郎君,他往上四个哥哥或是能文,或是善武,又或是像陆缙这样,文武双全,各自皆建了一番功业,有哥哥们顶着,他又不需要承嗣,故而自小便轻松许多,性子也活泼些,便是婚事上,也宽容许多
话音刚落,他看见陆缙身旁站着的江华容,又亲热地叫了声:“二嫂。”
江华容也颇为喜欢陆昶,这国公府里人人皆不苟言笑,因着她的身份,好些人都只是表面敷衍,实则待她并不亲近,譬如陆宛,譬如她的公主婆母,唯独这个六弟,待她有几分真意,她也笑着答应了一声,又说:“时候不早了,即撞见了,不如便一同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人一多热闹些,也好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陆昶原就是想去寿春堂,闻言自是再好不过,一行人便一同往寿春堂去。
出了院子时,江华容本意是想叫江晚吟一同走,但看到身旁的陆昶,又想他们差不多年纪,少男少女容易萌动春心,惹出是非来,于是还是按下了心思,只想着昨晚既已知会过,江晚吟自己去便是,没着人去叫。
到了寿春堂,老太太果然十分高兴。
不同于陆缙,陆昶是个活泼性子,说起来便没完没了,没多会,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也该用早膳了。
这个时辰,天光已经大盛,江晚吟还是没来。
江华容看了眼天色,生怕老太太想起江晚吟来,反过来责怪她不周全,暗暗在心底骂了一番,连忙让人去把江晚吟找来。
她自然不敢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只侧身悄悄同女使耳语,催促道:“快去。”
这一幕落在了陆缙眼底,他神色不变,搭在桌案上的手却微微叩着。
水云间里,江晚吟尚未醒。
昨晚陆缙一刻都不让她闲着,一处也不让她空着,她实在累极,一回来,靠到枕上便黑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女使用力叩门,晴翠过来叫她,江晚吟方想起昨晚上碰见的女使,再一看时辰,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忙下了榻,随意换了一身衣,同女使过去。
此时,寿春堂里,膳食已经摆好了,老太太正欲动筷时,看见了一副空的碗筷才想起来还有一人,于是转向江华容:“我记得,你不是说要带家妹一同来?”
江华容被问的语塞,正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忽然,门外飘进来一片妃色的裙裾,解了她燃眉之急。
来人明眸皓齿,目若点漆,瞬时夺去了所有人的眼光。
江华容一直知晓这个庶妹生的好,比她更好,但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发觉她如此娇艳。
老太太当日也是远远一瞥,隐约觉得那小娘子同江华容生的像,今日一见,又觉得皮相虽有相似,但这小娘子无论是骨相还是气韵都远胜江华容,她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无数美人,这还是头一个让她都挪不开眼的。
着实生的是好。
陆昶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端起了杯子,却迟迟忘了喝。
在场只有陆缙一如从前,当江晚吟低着眉向他弯身,他掠过她裙面下微微颤着的腿时,目光顿住。
果然,果然……
陆缙眼一低,按捺住躁动,才缓缓移开:“坐吧。”
江晚吟如蒙大赦,清清浅浅地道了谢,这才缓缓坐下。
“三妹妹,怎的今日来的这样晚?”老太太尚未说话,江华容抢先一步责怪,“昨日我特意叮嘱了你,你莫不是又忘了,还不快跟老太太赔礼。”
江晚吟自然不能说实话,掩着帕子轻轻咳了一声:“老太太见谅,我昨晚偶感了风寒,今日方起的迟了些。”
众人见她双颊泛红,面色发白,红的艳丽,白的惹人怜惜,的确一副生了潮热,颇为体虚的样子,皆信以为真。
老太太更是拉过了她的手安抚道:“难为你了,都病着了还想着来见我,往后可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江晚吟连忙摇头:“不妨事,睡了一觉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体虚。”
解释时,她目光躲开陆缙,低低地垂下去。
陆缙敏锐地捕捉到“体虚”两个字,端起杯子的手微顿,忽地想到妻妹一入府便因病休养了三日,他当时没在意,只以为是她体弱,现在想来,她分明是……
陆缙不动声色,只捏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江华容亦是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手中的帕子揪的死紧,但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不得不强颜欢笑。
在场的只有陆昶心思最为单纯,一听闻江晚吟说生病,眼里止不住的关切:“风寒可大可小,吟妹妹需多多注意才是。”
这才见了第一面,他便自然地唤了她吟妹妹,眼神又那样直白,江晚吟从前便经常被那些爱慕她的小郎君们这么看,连忙低了头谢过:“多谢六表哥。”
陆昶犹要追问,幸而,这时饭菜来了,才打消他的话头。
用完膳,老太太又留着江晚吟说话,问着她青州的风物,江晚吟一一都答了,只是坐的太久,腰又开始酸。
好一会儿,老太太该吃药了,江晚吟才终于得了空出去。
出了门,陆缙同陆昶兄弟俩一起回前院,江华容则拉了江晚吟回披香院。
两边从廊庑背向而行,刚拐出没多远,江华容火急火燎,便拉着江晚吟低低地指责道:“你今日究竟怎么回事,竟连老太太的请安都敢迟到,你是存心想叫我在老太太面前失了脸面?”
江晚吟轻咬下唇,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连回想都觉得难堪。
昨晚,陆缙一直用参汤吊着她,一旦她没气力,便给她灌参汤,迫使她清醒,如此反复了三回……江晚吟总算知道何为求死不能,明明极想睡,脑子确实清醒的,现在想起来,仍是头皮发麻。
她真的,有点怕他了。
又不敢长姐说,怕惹得她更生怒,便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远处,陆缙余光落在廊庑的尽头,正瞧见妻妹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揉揉腿侧的模样,眼眸愈发深沉。
连陆昶叫他都没听清。
直到陆昶又叫了一声,陆缙才回神:“何事?”
陆昶犹豫了一番,他一贯是直爽的性子,此刻脸上却难得露出一丝羞怯来:“二哥,我、我是想问问,你这位妻妹定亲了没有?”
陆缙倏地停了步。
目光直直地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到了妹妹掉马不自知的阶段了,随机50红包,然后被举报我修文修糊涂了,少了字数,违反规则了,最近一个月没曝光,但这篇文还是会坚持写下去,暂定每晚十点更,不更会挂请假条,其余时间都是在捉虫和修前文
第24章 故纵
陆昶从未见过陆缙这种眼神。
仿佛刀剑出鞘时刀锋上掠过的寒光, 逼得人不敢直视。
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陆昶僵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 二哥?”
陆缙这才意识到失态。
他敛了敛眉眼,很快恢复如常,只淡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陆昶挠了挠头,又望了眼不远处的江晚吟,欲言又止,只含糊地道,“二哥你告诉我便是。”
话虽如此,但少年人藏不住心事, 就差把心悦写在脸上了。
陆缙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 道:“尚未。”
陆昶乍一听闻, 眼底流光溢彩, 仿佛要迸出焰火来, 然而在陆缙面前却又不敢太放肆, 搓着手压下兴奋:“没定亲便好。”
“你们从前见过?”
陆缙瞥了眼他的反应, 反问了一句。
“未曾!只在刚刚方见了第一面。”陆昶知道陆缙重规矩, 疑心陆缙是在怀疑江晚吟之前同他私会过,慌忙解释,“吟妹妹极有规矩, 也极为守礼,除了刚刚同我说过一句话,她对我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是我见了她一面后便无法自抑, 所以才贸然找了二哥你私下里问问,二哥你莫要怪她。”
陆昶解释的很急, 急的脸都红了,声音又压的极低,余光悄悄地瞥着身后的江晚吟,生怕唐突了佳人。
陆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正看见江晚吟被淡金色日光罩着的侧颜,细腻光洁,肤白如玉,连眼尾都摇曳着光晕。
的确是招人。
难怪陆昶只见了一面,便动了春心。
别说陆昶,他自己不也是么,一沾上便松不开手,昨晚几乎要把她的腰生生折断。
陆缙垂在身侧的手向后一背,倏然移开眼神:“不用紧张,我不过随口问问。”
陆昶见他并未有责怪江晚吟的意思,这才安下心。
“你是要她做妻,还是做妾?”陆缙又问。
“当然是做妻。”陆昶毫不犹豫。
“只见了一面?”
“一面已足矣。”陆昶直到现在心口还在突突直跳,又不知该如何同兄长说,吞吞吐吐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吟妹妹不但样貌好,品性也极佳,我是诚心想求娶她。只是,吟妹妹仿佛身子不大好……”
陆昶暗暗瞥了眼江晚吟捏着帕子的手,刚刚他便发现了,江晚吟脚步虚浮,没走几步便需停下来去擦额上的汗。
“不过也无妨,吟妹妹年纪尚小,将来好好调养便是。”
陆昶浑不在意,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把他们成婚甚至婚后要生几个孩子都已经想好了。
陆缙不置一词。
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扯了扯。
陆昶若是知道他一口一个的“好妹妹”为何会如此模样,知道她同谁在一起,恐怕便不会这么说了。
何况不过见了一面,大抵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了。
陆缙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敲打道:“你尚未及冠,且秋闱将至,不可分心,此事不着急。”
陆昶如何能不急,像江晚吟这样的小娘子不知有多少人惦记,他自然要早些准备。
“二哥不必忧心我,秋闱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吟妹妹和伯府那边意下如何,二哥能不能帮我向嫂嫂探探口风?”陆昶求道。
陆缙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晚点有空我问问你二嫂。”
“谢过二哥!”陆昶粲然一笑,“此事若是能成,弟弟将来必定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少贫嘴,温习课业去。”陆缙笑骂了一句,拂开他的手。
陆昶现在心花怒放,被骂了也觉得畅快,轻快地应了一声。
打发走陆昶,陆缙心绪复杂,六郎性子单纯,说的自然不会有假,但妻妹呢,她当真没有刻意引诱六郎?
即便没有,倘若知道了六郎心许她,她又会是何反应?
陆缙微微回眸,打量了一眼江晚吟,未再说什么,回了前院。
一旁,江晚吟被江华容训斥了好一通,站的已经有些累,不得不错了脚尖,微微分些力气。
日光暖烘烘的照着,她脸颊被晒的微微泛红,江华容一看见她这副模样,没由来的又来了一股气,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再给自己添堵,烦闷地叫她下去。
“幸而老太太是个宽厚的,往后她若是再叫你,你可万万不得迟到。”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仍是不敢提昨晚的事。
转而又一想,陆缙平时并不热衷此事,昨晚大概只是隔得太久了,一时过了火。
经过这一晚他大概许久都不会再来了吧……
江华容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道:“还有,今日陆昶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你切记不可同他走太近。”
“我知晓了。”江晚吟也略觉烦扰。
江华容瞥见她眉眼间的郁色,疑心她是舍不得,不得不安抚一句:“三妹妹你莫要误会,阿姐不是要毁你姻缘,只是如今实在不合适,等事情一了,阿姐定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江晚吟压根不在乎什么去处,其实自从裴时序去后,她看谁都无可无不可,明知上京是个火坑,还是跳了进来。
经过这段时日,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错的,更觉得有愧,但此事已经回不了头了,何况还有阿娘,还有舅舅,她只能一错再错,尽快结束此事,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前院,陆缙回了书房。
他做事一向讲求稳妥,今日在寿安堂又确认了一次,此事已确定无差。
“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江氏连犯六条,恶劣之至,无可饶恕。①
笔尖舔饱了浓墨,洋洋洒洒,不过片刻便书好了休书,一方私印盖上去,也判了江氏死刑。
便是他不动手,国公府也不作为,单凭这几条罪状,江氏也该被送去慎戒司,终身幽禁。
但当盖了章,欲让康平将休书派到披香院时,陆缙按着信封一压,却又将信按住。
康平从佛寺回来时便等着公子发作了,这两日旁观公子格外冷静,他心生疑惑,直到刚刚公子写了休书,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方落到实处,知晓公子是打算一起算账。
但何故,此时又改了主意?
“公子?”康平试着抽了下那信封提醒他。
陆缙却未搭话,只微微抬眸,看着头顶的匾额。
他的书房名为退思堂,是他祖父当年亲手为他所题,取的是“进思进忠,退思补过”之意。
这些年来,陆缙也的确不负祖父期望,时常三省吾身,反求诸己。
到如今,年岁渐长,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皆能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格外宽容,毫无底线。
一个只有慈悲心肠,毫无手段的人是坐不稳将帅之位的。
大约是他在上京的名声太好,又或是许久未回来了,才让江氏生了错觉,胆敢如此欺瞒他。
还有妻妹,他照顾她,护着她,以为她不通人事,即便恶念丛生之际也未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即便母亲让他纳妾时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却没想到她背地里早已做了他的枕边人。
眼下,休了江氏,的确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妻妹大约是被逼的,他不会动她。
但无论被逼还自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妻妹必定也会离开。
陆缙按着信封又往后拉了拉,忽然不想这么做。
今日陆昶的一番话,又激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何况还有裴时序,那人究竟是不是他,若不是,他如今是为了何故?
若是,偏偏与他的妻走到了一起,他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又存了什么心思?
当年离开时,他已经能记事,裴絮死的如此早,他对陆家,岂会无怨?
事情千头万绪,皆涌到了三月前,实在太诡异。
陆缙食指搭在信函上叩了叩,不疾不徐地收了回来,只对康平道:“不急。此事你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尤其是我母亲和祖母,披香院那边也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如常。”
康平猛地抬头,全然搞不懂陆缙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