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抬头,却看见了面沉如水的陆缙,顿觉莫名其妙。
“……姐夫,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陆缙沉声训斥。
一靠近,又发现她眼圈红了,似乎是哭过。
这一瞬间,陆缙眉间戾气丛生,声音却放的极轻,低声哄道:“眼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江晚吟眨了眨眼,愈发茫然:“没有谁欺负我啊。”
“你的眼――”
“我眼中好像进了飞虫,让文柏哥哥帮忙看看。”
陆缙浑身一僵。
一回头,果然发现陆文柏手中捏着一个帕子。
再往上,陆文柏腼腆地笑着。
“……渊停兄,要不,您帮吟妹妹看一看?”
第63章 拉扯
陆文柏抬起头, 带着些微的打量。
江晚吟揉了揉眼,用余光微微去瞥陆缙。
“不用。”
陆缙面不改色。
几乎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 神情淡漠:“我以为你是被马蜂蛰了。”
马蜂?
江晚吟盯着旁边的菊花丛,零星看到几只。
“你眼睛尚未痊愈,不能见强光,不要在湖边逗留。”
陆缙沉着脸,像教训后辈一样,神情端正。
陆文柏思绪立马便被吸引过去:“吟妹妹的眼怎么了?”
“没什么,当初落水时不甚伤到了后脑,短暂有过看不清的时候。”
江晚吟解释道。
言毕又简略解释了一番当初救了陆宛的事。
陆文柏想了起来, 之前他听过这位江妹妹不利子嗣, 却不知是何缘由, 原来是因此。
难怪, 国公府对她如此上心, 亲自安排了婚事, 便是连陆缙都对江晚吟照顾许多。
“渊停兄说的对,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咱们换个地方走一走。”陆文柏略带歉意。
江晚吟嗯了一声,便要同陆文柏离开。
只是一抬手,才发觉手腕被陆缙攥的通红。
她垂眸揉了揉。
一只马蜂而已, 江晚吟又不禁去想陆缙刚刚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左思右想,却迟迟想不通。
安平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缓走过来:“出何事了?”
“没什么, 一场误会。”陆缙负手,又看向安平, “湖边湿气重,我记得你右臂曾经伤过,你也莫要久待。”
安平讶然,又笑道:“三年前的事,难为表哥你还记得。”
话虽如此,安平却颇为受用。
只是当离开时,看到了江晚吟被攥红的手腕,她目光微顿,却若有所思。
江晚吟脑中亦是浮想联翩。
三年前,伤了右臂,什么事?
他们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一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秘密。
见陆缙如此关心安平,江晚吟默默别开了眼,同陆文柏一起离开了湖边。
正巧,不远处有个凉亭,石桌上还摆着些许瓜果,江晚吟同陆文柏便去了那里暂歇。
安平见陆缙似乎要回前院,也留了他一留:“表哥,我有些口渴,不如一起到亭子里歇歇脚?”
陆缙本不想留。
刚刚他一时冲动,已经是失态。
但此刻看到不远处成双成对的身影,刚想拒绝,却下意识答应了。
“好。”
于是,他们两个人也到了一处亭子里。
两个亭子相距不远,隔空刚好对望,四人微微颔首后,皆移开了眼神。
江晚吟平日随随和,实则,面对不熟的人话并不多。
陆文柏也不像是个多话的人,
他坐在江晚吟身边,好半晌,见桌上摆了个新鲜的莲蓬,便主动替她剥起了莲子。
“莲子清热,微苦,这几日秋老虎正盛,多吃莲子可口舌生津。”
江晚吟却不肯:“陆堂兄,不必劳烦您,我自己来便好。”
陆缙不在,江晚吟很客气的换了称呼。
“不妨事,你们小姑娘都娇嫩,十指纤纤的莫要被染了汁水。这些事让丫头婆子去做,又难免不尽心,还是我来吧。再说,麟哥儿还小,这些事我在家也常做。”陆文柏动作斯文,却利落。
这麟哥儿,想必便是他的那个嫡子了。
江晚吟也不好拒绝,转而替他倒了杯茶:“表哥如此心细,想必麟哥儿一定十分亲近你。”
“他母亲去的早,我不得不多照看些。”陆文柏幽幽地道,又搁了手,“但我毕竟是个男子,到底不能替代他母亲,有时听着他哭喊想要母亲,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江晚吟虽十分同情,却心知他们不可能,故而也不好接话,只安慰道:“孩子年纪毕竟还小,等长大些自然便好了。”
陆文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望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暗淡,慢慢将剥好的莲子递了过去:“听闻吟妹妹是救了宛妹妹才伤的身子,子嗣对一个女子来说何等重要,吟妹妹可曾后悔过?”
悔吗?
江晚吟抿了抿唇:“子嗣是虚无的,但命里有没有谁都说不准,人命却是活生生的。单问这桩事,我是不悔的。”
“你年纪不大,看的倒是通透。”
陆文柏又多了几分欣赏。
江晚吟拈着莲子,咬破清甜的汁水,口中却满是苦涩。
什么通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有的选,谁不想二者得兼呢?
她随口岔开话题,问道:“不知堂嫂是怎么去的?”
“她啊。”陆文柏剥着手中的莲子一顿,“意外去的。”
这回答极其简略,显然不是让人知道内情。
江晚吟不过同陆文柏见了一面,也不好随意提起旁人的伤心事,又道了歉:“节哀。”
陆文柏却好似也不在意。
另一边,隔水相对,对面的一切尽入陆缙眼底。
间或听得一两句关于孩子的字句,他搭在石桌上的手微微叩着。
这么快,便聊到孩子了?
两人相顾无言,安平瞥了一眼对面的江晚吟,也伸手去剥莲子。
指甲一弯,她轻轻呼了一声痛。
陆缙抬头:“怎么了?”
安平握着指尖,别着脸:“莲蓬太硬了,伤到手了。”
“为何不叫女使?”
“刚刚落了个玉佩,她们回去找了。”安平解释道。
陆缙稍作沉吟,便明白安平这是故意将女使支开。
望了眼对面两个人一唱一和,他并未拆穿安平的小心思,顺着她的话道:“那我帮你。”
“不用了,表哥,你最是喜洁,莫要污了你的手。”安平假意推辞。
“不妨事。往后你成婚了,回了西南,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日后相见怕是不易。”
陆缙随口道。
安平乍一听他这么说,心口一怔。
瞬间又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干笑了一下:“那倒也是,我年岁也不小了,下个月便是我的生辰了,圣人说我若是到时还没择定,他便要帮我指婚了。”
“舅舅的眼光一向不错。”
陆缙手底动作不停,仍是没什么情绪。
“那表哥你呢,你怎么想?”安平敛了眉。
“你若是不喜舅舅指的,我可帮你参详参详。”陆缙道。
“是么,那我倒要先谢过表哥你了。”
安平挤出了一个笑。
虽得了他亲手剥的莲子,吃起来却只剩了苦味。
此时。
江晚吟原本没想看对岸的,但今日的风偏偏作弄人,将水榭的纱幔吹的高高扬起。
一抬眼,她便看到了对面石桌上高高堆起的莲蓬。
整整齐齐地堆在陆缙面前。
目光忽然挪不开。
原来他不单只会为她做吃的。
他那样爱洁,容不得一丝脏污的人,竟甘心为安平脏了手。
也对,他们青梅竹马,她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便是连那山珍汤,恐怕她也不是第一个尝过的人。
江晚吟忽然觉得午后的天热的过分了,仿佛要下雨,又闷又沉,压的她心口没由来的烦闷。
“堂哥不用再剥了。”
她搁下了手中的莲子,拿帕子细细的擦过指尖。
正巧,这时,假山那边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箭矢穿破,击进铜壶中的清越声。
陆文柏便道:“那边有投壶赌菊的,表妹可有想要的,我对投壶略通一二,可为你试一试。”
江晚吟本是没什么兴趣,一打眼看过去,刚好看见了那小几上摆着一盆罕见的绿菊花,看起来像是传闻中的绿云。
绿云罕见,重瓣绿云更是罕见。
这重瓣绿云安神效果最是好,她舅舅常年行商,落下个浅眠惊厥的毛病,若是能得了这绿云入药,等舅舅来了上京,正好送给他。
于是江晚吟便没拒绝:“有劳陆堂哥了。”
言毕,她指了指那盆唯一的重瓣绿云:“我想要那个。”
陆文柏眉毛一挑:“表妹倒是好眼光,这盆绿菊是罕物,想争的人怕是不少。”
“不过试一试罢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陆堂哥不必太在意。”江晚吟随口道。
陆文柏也不过是说笑,头一回听江晚吟有想要的,他自然是要好好表现的,便起了身,同江晚吟一起去了假山阴处。
的确如陆文柏所说,江晚吟眼光极好。
一眼便挑中了那数盆菊花中最抢手的一盆。
便是见惯了好物如安平,一眼扫过去时,眼前也不由得一亮。
“姨母倒是舍得,不过一个投壶,竟将绿云拿出来做彩头了。”
陆缙随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盆有些眼熟的绿菊花,仿佛是母亲院里摆的几盆之一。
他见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安平却揉了揉眉心:“回京后的这些日子,我夜里总睡不好,听闻这绿云有安神的效果,表哥你投壶射覆又一向厉害,可否帮我赢一盆来。”
“母亲那里还有,你若是想要,同她开口便是。”陆缙细致地擦了擦手。
“这东西罕见,我怎好叫姨母割爱,既然她舍爱拿出了一盆,肥水不流外人田,表哥不妨帮帮我?”安平仍是笑。
陆缙打量了她一眼,搁下了帕子。
“也好,先前江氏的事有赖于你,尚未谢过,这盆绿云正好算是答谢。”
这一句,将恩与情,分的明明白白的。
安平心里苦笑了一声。
心想,陆缙真是残忍啊,残忍到不给她一点暧昧和混淆的机会。
可为何,他刚刚却生生攥红了江晚吟的手腕?
那可是他的妻妹啊!
果然,他还是在意江晚吟的吗?
安平看着陆缙冷淡的脸,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
四个人便这么又凑到了一起。
当江晚吟和安平同时点了绿云时,司射一怔,谁都不敢得罪:“两位娘子都想要绿云,可这绿云只剩下一盆了,这可如何是好……”
江晚吟也没想到安平竟也看得上这种对她来说并不算名贵的东西。
再一看到她身旁的陆缙,她顿时明白了。
安平想要的哪是什么绿云,她分明是要陆缙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送东西。
江晚吟便很识趣地避开,对陆文柏道:“文柏哥哥,我们换一盆吧。”
“没事,本就是戏耍,不是你说的得之我幸,输了也没什么。”
陆文柏安慰地冲她笑了笑,反倒不肯。
江晚吟同他不相熟,也不好相劝。
陆缙已经答应了安平,没有反悔的道理。
见江晚吟也想要,又皱了眉。
她若是想要,为何不来求他?
亲疏远近都不懂,果然是个养不熟的。
两人各怀心思,擦身而过,却一句话没说,投壶便这么开始来了。
因着赌注是绿云,且陆缙也下了场,一时间,假山处分外热闹,连不远处的长公主同顾氏都侧了目。
这投壶比起来也简单,同射箭一样,比射中的筹码。
一人八支箭矢,八支投完,中的筹最多者为赢家。
一开始,陆缙同陆文柏都极有风度,互相谦让。
前六支箭矢,两人皆一前一后投中,赢得一片喝彩。
到了第七支,不是该礼让的时候了。
陆文柏蹙了蹙眉,一凝神,只听嗖的一声响,箭矢从壶耳中穿了出去。
他投了贯耳!
一支四筹!
在场顿时一片喝彩,江晚吟亦是有些刮目相看。
“没想到,陆堂哥竟如此厉害。”
“哪里哪里,都是渊停兄承让罢了。”
陆文柏擦了擦汗,被江晚吟看的脸颊微微红。
陆缙站在众人中间,神色不变,只是当听见江晚吟的声音时,略有些不悦。
紧接着,他同时取了两支箭矢,修长的手慢条斯理的梳过尾羽,眉眼一沉,扬起一个弧度,直接贯了双耳!
两支八筹!
且是同时。
在场的人皆愣了一瞬,一回神,顿时声音雷动。
“不愧是国公府的世子,礼乐骑射,无一不精!”
“悖这算什么,这位陆二郎,箭术才叫一绝。”
“只可惜,今日是难得一见了……”
众人窃窃私语,陆文柏脸色亦是有些白,拱手道:“渊停兄深藏不露。”
“文柏堂弟不必过誉。”
陆缙颔首。
眼神却掠过江晚吟。
江晚吟怔了一下,须臾又移开,心绪复杂。
很快,陆文柏定了定神,又开始了第八支,也是最后一支,这回,他那双壶耳,紧紧盯着,双手一用力,反投了倒耳!
一支八筹!
这一下,场面已经白热化了。
此时,陆文柏已经有十八筹了,陆缙有十三筹。
陆缙若是想赢,必须在最后一支投出六筹,也就是必须倒耳。
这实在有些难。
刚刚陆文柏那支也是险险没中。
所有人都盯着陆缙。
江晚吟也是。
安平更是,上前替陆缙递了块帕子:“表哥,擦擦汗。”
江晚吟别开眼,给陆文柏也递了块帕子:“文柏哥哥,你也擦擦。”
目睹江晚吟从他身旁走过去,陆缙拂开安平:“不必了,我并未出汗。”
原本这一箭他还在想要不要承让,但当看见江晚吟递给陆文柏的帕子时,闭了闭眼,已经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