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
江晚吟刚打发完一盆,第二盆又送了过来。
她心口直堵的慌,这回,连面也不露了,只叫晴翠去门口接了回来。
康平见她如此冷淡,愈发确定了江晚吟是在刻意闹别扭。
他回去如实禀报了陆缙,陆缙心情却好似愈发地好。
连康诚过来回禀国公爷特意派了心腹去了青州,打算将裴时序的尸骨迎回来时,神情都一如既往的平静。
敲了敲桌面,他吩咐康诚道:“你亲自走一趟,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找到裴时序的尸骨,再想办法制造一次火灾,趁乱将林启明藏起来,顺便将裴时序的死因透给父亲的人,嫁祸给忠勇伯府。”
“是。”康诚领命。
略略一想便明白了陆缙的用意,公子这是铁了心不打算让裴时序的尸骨回来了。
但如此大费周章,藏起林启明又是何意?康诚虽不完全明白,还是打算照办。
一同出去时,康平联想这几日公子同小娘子闹的别扭,却是想通了。
想来,公子恐怕是打算留住小娘子了。
所以要替她除去忠勇伯在青州的钳制。
正好,国公爷的人也要去青州林家,他们一旦知道裴时序的死因,必定会对忠勇伯府出手。
如此一来,两帮人相互纠缠,他们只需坐收渔利。
否则,他们也不是不能带走林启明和裴时序的尸骨,只是同国公爷和伯府两帮人同时纠缠上,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
一石二鸟,此计着实是妙。
康诚和康平相视一眼,皆叹服起公子缜密的心思。
江晚吟尚且不知青州的暗流涌动。
陆文柏似乎对她很满意,送了一盆绿云之后,他邀她出门愈发频繁。
江晚吟这几日心情不佳,便一直想办法推拒。
但陆文柏好似完全没看出来,又给她写起了信。
让江晚吟没法推拒。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越搅越乱。
于是,江晚吟也打算见一次面,同陆文柏说清楚。
上京自古富饶,且不设宵禁,一年中,各月皆有特色市集。
正月灯市,街市上处处皆是花灯,红男绿女,衣着妍丽,三三两两的游灯赛灯。
二月花市,尤其二月二那一日,京中几乎尽数出动,外出踏青。
三月蚕市,恰值农忙时,正是买卖蚕具和农具的好时候。
再往后,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月月不同,每月总有几日,街上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这些时候,不但寻常的百姓爱去采买,便是显贵人家,也爱趁着人多的时候逛一逛。
因着人多且热闹,故而这些时候往往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陆文柏挑的便是酒市开办的这几日。
陆缙这几日在查探红莲教的案子,越查越觉得蹊跷。
红莲教虽杀贪官恶贼,却不动妇孺。
那日,江华容说江晚吟被当成是她抓走之后,红莲教的人吩咐将剩下的人都杀了。
这并不符合红莲教的作风。
便是之前周主簿的事里,周家的家仆也都被放过了。
陆缙仔细复盘了整个事件,发觉唯一的特别就是江晚吟。
看来,当日红莲教的目标可能不止江华容,还有江晚吟。
只是,江华容参与了捐官,红莲教针对她也能说的过去。
但江晚吟初来国公府,又是为何被盯上?
陆缙暂未查探出缘由,直觉使然,他总觉得江晚吟不甚安全。
但他查到这一点时,江晚吟已经同陆文柏去了酒市。
酒市是这一年十二回的集市里最热闹的一种,也是最混乱的一种。
每逢开酒市,总有醉汉闹事,趁机偷盗,酒后伤人的事也屡出不穷。
不止如此,这几日各地的酒贩子云集,贩卖的酒也泥沙俱下。
固然有各地的美酒,却也不乏一些药酒,毒酒,每年上当的人不胜枚举。
更有一些助兴酒,小娘子误饮之后,往往会被人当街“捡”走。
其中最厉害的,要数桃花醉,这酒最是烈,寻常的医馆是治不了的,若无相配的解药,除非与人阴阳相合,否则会暴毙而亡。
江晚吟生的太好,今晚若是去了,好比羊入狼窝。
是以当听闻江晚吟傍晚出门的时候,陆缙搁下了官署的事情,也吩咐人备了马车,跟着去了酒市。
正巧,出门时偶遇了安平,平南王曾经同红莲教的人在西南打过两年交道,陆缙一边派人盯着江晚吟,一边同安平在一处酒楼上饮酒。
八月的桂市开办时,江晚吟刚入京,刚好错过了。
九月的药市,因为落水,她也错过了。
今日的酒市,江晚吟虽是为了同陆文柏说清楚,但对上京的风物也颇为好奇,是以两人便先在街市逛了逛,看了一路红的白的黄的各色的酒,才去了提前订好的酒楼。
一上楼,推开窗,江晚吟忽然发现对面的窗子里坐着陆缙和安平,原本还神采奕奕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陆文柏敏锐的觉察出了她的变化,贴心地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陆堂哥。”江晚吟摇摇头,随他坐下。
陆文柏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对面的窗子,若有所思:“你姐夫似乎在对面,我们要不要去敬他一杯?”
“不用,良辰美景,怎好打扰旁人。”
江晚吟声音淡淡的,发觉桌上有一壶果酒,看色泽大约是西域来的葡萄酒,便自顾自倒了一杯。
陆文柏便没再多说什么,随她坐下。
江晚吟饮了一杯酒之后,胆子稍微大了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陆文柏说了实话:“陆堂哥,我们可能不合适。”
陆文柏执着酒杯的手一顿:“为何,是我不好么?”
“不是,你很好,是我同你并不相配。”江晚吟如实地说道。
“你是说不能有孕的事?我并不介意。”陆文柏温声道。
“并不止如此……”江晚吟想解释,又不能说实话,憋了半晌,还是只有一句,“总之,是我的问题,我配不上你。”
陆文柏盯着她垂着的眼睫看了看,忽然道:“难不成,是你心里有了旁人么?”
江晚吟倏地紧张起来,抿了口果子酒:“……堂哥怎么突然问?”
陆文柏见她紧张,抿了口杯中的烈酒,笑了下:“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你那日派人送去的绿菊麟哥儿很欢喜,你不必忙着拒绝我,且再想一想。”
江晚吟一听牵扯到孩子了,愈发心怀愧疚,她正想接着拒绝,心口却突然泛起一股钻心的痒意。
紧接着,浑身也热了起来。
她暂未开口,拿手扇了扇风:“陆堂哥,你可曾觉着今日有些热?”
“热吗?”陆文柏看了眼外面被秋风席卷的不停拍打窗子的树叶,微微皱了眉,“今日并不热。”
“你不觉得?”江晚吟略觉有些奇怪。
来回试了几次,江晚吟周身突然浮起一起怪异的感觉。
陆文柏毕竟是成过婚的人,便是再迟钝也觉出了异样:“你的脸,为何这般红?”
“是吗?”她用双手捂了下脸颊,发觉双颊果然极烫。
不行,头也开始昏了。
她单手撑着桌案,眼神迅速地扫过一圈,最后落到她和陆文柏杯子里不同的酒上:“会不会,是这酒的问题?”
陆文柏也意识到不对了。
因着酒市开办,他们桌子上要了两种酒。
给江晚吟的,是寻常小娘子饮的,并不醉人的西域葡萄酒。
陆文柏饮的,则是竹叶青。
陆文柏很快叫来了小厮,让他看一看。
那小厮一进门,看见江晚吟双颊酡红的样子,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再端起江晚吟的杯子一闻,顿时脸色大变:“这不是我们楼里的葡萄酒,不知是谁,竟将里面掺了桃花醉!”
桃花醉的大名,只要来过酒市的人都不陌生。
江晚吟没料到这种事竟会落到她头上。
“怎会如此……”
那小厮也一脸慌张:“小人并不清楚,咱们楼里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会有这种酒。”
眼下也不是追究这种事的时候,江晚吟当机立断:“快送我去医馆。”
小厮在一旁心惊胆战:“这桃花醉若是不知道配方,恐怕寻常医馆是解不了的,您二位是夫妇么,若是,那……”
江晚吟闻言立马蜷了蜷手指,拿开陆文柏扶着她的手臂。
陆文柏也很守礼的退了一步:“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瞧瞧吧。”
江晚吟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掐着手心,保持清醒,随他一起出去。
隔着窗,陆缙偶尔瞥着对面的动静。
当看见两人站了起来,且江晚吟脚步不稳时,他脑中迅速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想,撇下安平扯过了大氅出了门去。
“我出去一趟。”
安平自然也注意到了陆缙。
她设想的最坏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安平压下了羞恼,也跟着追上去。
但她衣着繁复,比陆缙慢了许多。
很快,陆缙便到了楼下,迎面撞见江晚吟时,正瞧见她双颊泛红,脚步迟缓。
江晚吟正是极为不安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陆缙,眼眶一下便酸了。
陆缙一眼便看出了江晚吟的异常,二话不说,直接将她从陆文柏手中拉了过来,然后将大氅罩到了她身上,长长的黑狐毛将她不正常的双颊挡的严严实实的。
“怎么回事?”
江晚吟咬着唇,光是忍耐已经花费了她全部力气。
今日人多眼杂,陆文柏打量了一圈,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桃花醉。”
原来如此。
陆缙眼神一沉,立即吩咐康平道:“把那间房封了,掌柜,小厮,也全都摁住,一个都不许离开。”
“是。”康平立马去办。
安顿好酒楼,陆缙又立刻吩咐人去备马车。
陆文柏只当他是关心妻妹,也赶紧吩咐人去将马车赶过来。
一行人便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朝着后门去。
很快,马车便备好了。
但问题也来了――
两辆马车,江晚吟该上哪一辆?
且她又中了药,若是医馆没得治,结果自然不必说。
陆文柏正在同江晚吟相看,她出了这样的事,他自认为是同她最亲近的人,很自然地便去扶她。
大不了即日便成婚。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江晚吟却下意识地指尖却一蜷,收回了手。
“不要。”
“不要我,那你今晚……”
陆文柏一怔。
再低头一看,才发觉江晚吟的手一直抓着陆缙的衣袖。
而陆缙,神色格外坦然。
陆文柏突然想起了那日江晚吟被攥红的手腕。
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原来她和她姐夫……
大约是陆文柏的眼神太过震惊。
江晚吟迷漓的双眼也回神,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刚刚无意识做了什么。
这还是头一回将自己的心思摊在外人面前,本就烧的难受,此刻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烫,几乎快哭出来。
“我不是……”
江晚吟急声想收回手,却被陆缙顺着指缝往上反握,牢牢握住。
紧接着,后颈被人拥住,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喟叹。
“真乖。”
第66章 挑破
心思被窥破的那一刻, 江晚吟面红耳赤。
明明这几日已经刻意疏远了陆缙,但出了事时,她第一反应还是去找他。
不知不觉, 竟牵了他一路。
甚至当着相看对象的面。
江晚吟昏昏沉沉的,又难受的厉害,想将手挣出来。
然心思一旦袒露,再多的挣扎都是欲拒还迎。
偏偏,陆缙只是抚着她的后颈,她便开始浑身无力。
如此默契,江晚吟真的恨极了自己的不争气。
更不敢去看陆文柏的眼神。
错愕,震惊, 会不会还有鄙夷……
仅仅是一个外人知道, 她都如此羞窘, 江晚吟实在不敢想象更多人知道的样子。
她避着陆文柏的眼神, 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一上车, 便蜷缩到了角落。
陆缙看着江晚吟防备的样子, 倒也不急, 只端坐着。
口舌会骗人, 但身体最诚实。
她刚刚下意识牵着他的手,表明她心底最依赖的人还是他。
皮相终究不过是虚幻。
否则,陆文柏大抵比他长得更像裴时序, 她为何不选他?
何况,裴时序已经死了,他又何必同一个死人计较?
且算算年纪,江晚吟年底不过十六, 如今性子尚不稳重,及笄前大约更是懵懂, 恐怕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懂。
陆缙阖了阖眼,并不过分逼她。
很快,第一家医馆便到了,江晚吟理智尚存,并未要陆缙搀扶,自己裹着披风下了马车。
然而等她把披风拨开,大夫只看了一眼,又想到今日是酒市,便皱了眉。
再一把脉,大夫果然说了和小厮同样的话:“这位娘子,您是不是误饮了桃花醉?”
江晚吟掐着手心:“您可有解开的办法?”
“像您这样的小娘子,今晚已经是第三个了。”那大夫比了个手势,摇摇头,“除非能拿到配方,否则,一样一样的试,便是能试探出来,您也早就暴毙了。”
江晚吟一听,心里凉透了半截。
“我明白了。”
她低低同大夫道了谢,撑着手臂站起来。
出了门,又道:“我想换一家医馆再看看。”
陆缙负着手,眼神一低,落到她紧蹙的眉毛上,倒也没拦,从善如流地道:“好。”
康诚便又驱着马车赶往下一家。
第二回下马车的时候,江晚吟便不像之前那般从容了。
她双颊已经烧的滚烫,步履也愈发地缓。
跨进医馆时,被高高的门槛一拦,差点摔下去。
“慢点。”
陆缙眼疾手快扶了江晚吟一把。
明显感觉出她的手比之前烫了许多。
果然,江晚吟松开他手时,动作迟疑了一些,隐约有几分留恋。
但大约还是有气,须臾又抽了出去,碎步去找了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