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带着些许桂花香气,清凉,又馥郁。
一睁眼,透过微青的天光,她先看到的是玄色的帷幔。
水云间的床幔是软红绡,披香院的床幔是百子千孙帐,江晚吟目光怔怔,盯着头顶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
不对,都不是。
这两处都不在,那她在哪里?
头疼的厉害,她撑着手臂坐起,秋香色的锦被从她肩上滑落。
露出了被揉的皱巴巴的寝衣。
头一低,榻边堆了一地的罗衣披帛,有她的,也有陆缙的,交错在一起,昨晚在这张榻上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江晚吟眼一热,连忙别开。
再往外,梨木的桌子移了位,榉木的支摘窗推开了半扇,不远处,隔扇后的净室,浴桶内的水也洒了出来。每掠过一处,江晚吟脑中便涌出一段记忆。每看一眼,便不自在一分。整间屋子都乱七八糟的,江晚吟眼神无处安放,匆匆移到了门口,忽然听到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仿佛是陆缙,在同康诚说着什么。
“衣服拿来了?”陆缙问。
昨晚,江晚吟那一身衣服坏了,若是换一身,难免让外人看出来,他便让康诚连夜去找一身相似的来。
“拿来了。”康诚应声,“按照您的吩咐,卑职连夜跑了几家裁缝铺,配了几件和小娘子昨日那身还算相像的衣服,尺寸可能差了点,但颜色和花样相近,外人绝看不出不同。”
说罢,他将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好的包袱递了过去。
陆缙略略看了一眼,发觉样式果然差不多,嗯了一声。
又问:“马车备好了吗?”
“也备好了。”康诚道,“这会儿尚未到卯时,天色还早,西侧门也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进出,您大可带着小娘子回去”
“好,那我带她下去。”
陆缙瞧了眼天色,一切都和他设想的差不多。
昨晚意外来的太突然。他虽带走了江晚吟,却不能不顾她的名声。
一个女子彻夜未归,又是在相看这样的日子,即便没发生什么,传到有心人眼里也难免生事。
尤其江晚吟还饮了桃花醉,当着陆文柏和安平的面。
若是失贞的名声传出去,即便他到时休了江华容,江晚吟也难免被看做是居心叵测,难做正妻。
是以,为了保住江晚吟的名声,陆缙带着江晚吟进了客栈后,又吩咐康诚将空马车赶回去。
对内只说找到了解药,借着休息的名义不准人去水云间。
帮她解了药后,他又让康诚早早的备好马车,打算趁着天色尚早,从侧门回府。
如此一来,便能将此事遮掩过去。
康诚这一晚来回奔波,不由得暗叹陆缙心思缜密,连衣服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可衣服都坏了,想来,江小娘子昨晚恐怕过的很不容易吧。
透过门缝,康诚依稀看到门边还散着一个女子的衣裳碎片,连忙垂下眼,出去备马车。
江晚吟此时极为尴尬,一听见陆缙要回来,不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他知道了多少,赶紧背身躺了回去,只当还没醒。
陆缙进门时,见江晚吟还睡着,又望了眼一地的狼藉,便没叫醒她,只连着薄毯一起,将她打横抱起,从后门抱上了马车。
只是当将江晚吟靠在车厢时,陆缙却忽然发觉她眼睫颤了颤。
再一看,指尖也微微蜷着。
分明是早就醒了。
恐怕,是不敢面对他吧?
陆缙若有所思,只当做没发现,阖着眼,靠在车厢上休息。
江晚吟明明累极,此刻却睡不着。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们同床共枕过那么多回,他熟悉她的每一处,轻易便能让她溃不成军。
经过昨晚,陆缙必然是认出来了吧。
偏偏还是袒露心迹的同时。
江晚吟觉得自己好似从中间被扯成了两半。
一半在云端,一半陷在泥沼里。
一半想触碰,一半又想逃离。
煎熬万分。
再等等吧。
她眼睫微微颤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这种感觉好似在家塾没完成嬷嬷布置的功课,偏偏马上便要抽查到自己了。
躲也躲不过,只能生生的凌迟。
唯一的办法便是佯装不知。
像乌龟似的,缩在壳里。
但路总是会到头的,正如天总是会亮的。
一刻钟后,马车驶入了江晚吟熟悉的朱雀街。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衣服还没换,回府前她必须醒过来。
正挣扎的时候,马车过了一个坎,将裹着她的毛毯颠的散开了一点。
陆缙也发现了,俯身要替她围上。
趁着这一时机,江晚吟连忙睁开了眼,自己攥住。
“醒了?”
陆缙手一空,微微抬起头。
江晚吟低低嗯了一声。
又发觉陆缙的声音实在太过云淡风轻。
她一边紧着衣领,一边回头悄悄看他,只见他端坐着,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现似的。
他会不会,当真没发觉?江晚吟想。
明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只想逃避的江晚吟还是忍不住怀有一丝期待。
陆缙亦是没点破,只从容地坐回去,问:“还难受吗?”
江晚吟摇头:“已经解了。”
“不是问药,是问你。”陆缙笑。
江晚吟扭过头:“也不难受。”
陆缙瞥了眼她别扭的样子,也不拆穿,只牵了下唇角,又后靠到车厢上,一个人便占据大半个车厢。
江晚吟知道瞒不过他,心底又惴惴不安,拢着身上的薄毯状似无意地问道:“你昨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什么异样?”陆缙随口道。
江晚吟原本想问的是她没落红,转而又一想,这东西也不是每人都有,陆缙这样博闻强识的,大抵也并不当回事。
但即便落红不算什么,他们身体如此熟识,他当真毫无发觉吗?
江晚吟悄悄抬眼去U,陆缙神色却极为镇定。
他这副模样,倒叫江晚吟一时问不出口,干脆按兵不动,免得自己自爆了。
正纠结的时候,马车忽然放缓,不远处,国公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已经隐约可见。
“快到了,把衣服换上。”
陆缙睁开眼,提醒道。
“我知道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但很快,又多了一重纠结。这马车并不大,难不成,她要当着陆缙的面换?
江晚吟攥着薄毯,声音迟疑:“你能不能……背过身去?”
陆缙仿佛觉得好笑:“你现在,还在乎这个?”
江晚吟也发觉了自己的矫情,莫说从前同床共枕不知多少回过,便是昨晚,他哪里没不知道。
可白日同晚上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江晚吟纠结着不肯动。
陆缙并不逼她,只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外面已经有人,再不换,你是想裹着薄毯下去?”
若是如此,那她的名声便不必要了。比起让所有人知道,自然还是只让他一个人看见的好。
江晚吟也不再忸怩,只好缓缓松开了薄毯。
衣服坠下的那一刻,她赶紧抱住双臂,扯了件新衣裳盖住。
但面前人的目光还是难以忽视。
一寸一寸地碾过来,无形的目光好似有了实质,烫的她所过之处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别看了。”她又扯了下新衣裳,想要牢牢挡住。
陆缙却挡住她的手。
江晚吟正要挣扎,紧接着,陆缙喉结轻微一滑,忽然笑了,笑的很低沉。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回见。”
江晚吟脸颊发烫。
再一回味,突然发觉他这句话不对。
第一回倒是没什么错,昨晚,他们尚未来得及点灯。
只是“这么久了”,又是何意?
江晚吟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缓慢,却震惊地回了头。
“……你说什么?”
陆缙却仍是一副神情淡然的模样:“怎么了?”
“什么叫……‘这么久了’?”
江晚吟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这孩子,现在还在逃避。
可她避的了吗?
陆缙看着江晚吟紧张的脸色煞白的样子,略有些怜惜。
但长痛不如短痛。
此事总要有揭开的时候,
他薄唇成线,微微倾了身,声音却冷酷又无情,一句话残忍地撕开了她的小心翼翼。
“夜晚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吗?”
他知道了!
果然,还是知道了!
江晚吟一抬头,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第68章 坦诚
人皆不愿露出自己不好的一面。
尤其是在在意之人面前。
刚进府便躺了三日, 后来一次又一次莫名的病,还有那些在山村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都是谎言。
陆缙只要稍作回想, 便能知道她的不堪。
比起害怕来,江晚吟更多是羞耻,浑身皆泛了淡淡的粉,垂着眸不知该往哪里看。
然陆缙的反应太过淡然。
淡然到好似完全不震惊。
比她预想的雷霆震怒要平静太多。
平静过了头,反倒让人生疑。
江晚吟羞耻过后,忽然又紧张起来,一双眼像受惊的林鹿,略含警惕:“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早到她难以想象。
陆缙想。
他一贯洞察人心, 江晚吟太过敏感, 此刻不过是揭穿事实她便已几近崩溃。
若是知道他一早便发现了, 恐怕不但不会感激他, 反会逃的更远。
沉吟片刻, 陆缙掀了掀眼帘, 并没说实话, 只道:“昨晚。”
果然是昨晚。
他刚刚发现。
江晚吟莫名觉得舒心, 然一垂下眼睑,眼泪还是掉。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缙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虽能猜出个大概, 但他要她亲口坦白。
江晚吟被他锐利的眼神一盯,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缙帮了她一把:“此事,是你嫡母和长姐逼你的?”
“是。”江晚吟点头。
“你父亲知道吗?”陆缙又问。
“知道。”江晚吟还是点头。
竟都知道?
陆缙眼底沉了沉,原来整个伯府都在欺瞒。
真是好大的胆。
“因何缘由?”
“长姐与人私通, 堕了胎,不能圆房, 所以找了我来。”
江晚吟答了一半,但是在想到裴时序时,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将他说出口。
这也同陆缙查到的一致,他拨着手上扳指,问:“他们拿什么逼的你?”
“我母亲的骨灰。”江晚吟道,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我舅舅,此刻,我父亲的人还在青州。”
“你舅舅?”陆缙故作不知,“你不是长在庄子上?同你舅舅十分亲厚?”
事已至此,江晚吟也没有瞒他的必要了,便将自小被舅舅接走,长在舅舅家的事情和盘托出。
陆缙只当不知,等她说完,才道:“所以,整件事,是江氏与人私通,伤了身,见你样貌同她有几分相似,用你母亲和舅舅逼了你来替她圆房?”
江晚吟想点头,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一点私心。
便是裴时序。
在想到裴时序时,她声音一顿,忽然不知如何对陆缙解释。
“怎么不说了,我说的不对?”陆缙看向她,双手交叠,“或者,你还有别的缘由?”
江晚吟被他幽沉的双眼一盯,心口突然发紧。
一开始她的确是把陆缙当成裴时序,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很少再将他和他联想在一起。
一别不过半年,她和裴时序,却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明只是想为裴时序报仇的,到最后,她不但把身子搭进去了,心也搭进去了。
江晚吟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情爱这种事完全没道理可言。
一切完全不受她控制,远远超出了她的设想。
只是一想到哥哥,她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酸涩。
酸涩的同时,再看到陆缙,她又觉得内疚和羞愧。
两种情绪夹击着,江晚吟觉得自己好似在油锅里煎,纠结的五脏六腑要搅成一团,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陆缙问。
江晚吟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不出口裴时序的名字,只摇摇头:“没什么。”
陆缙听出了她在有意回避。
这般回避,是忘了,还是太过在意,所以不敢提?
陆缙转着手上白玉扳指,周身的气息冷了下来。
但到底还是没逼她,只沉默着,再给她一次机会,等她坦白。
车厢里一度极为安静,安静到几乎让人窒息。
江晚吟敏锐地感知到了陆缙的不悦。
又想,他大约还是接受不了相替的事吧。
江晚吟知道他一贯最不喜欺瞒,垂着眸道歉:“此事,她们固然有错,我也不是无过,终究还是我对不住你。”
陆缙仍是端坐着,并不说话。
江晚吟更加如坐针毡。
他大约,当真是恼了她了。
江晚吟也无颜面再待下去:“我的错我自会承担,只是我舅舅实属无辜,你不要对他动手。”
“好。”陆缙答应道。
江晚吟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心口闷沉沉的:“你若是不想再看见我,等舅舅回来,我自然会走。”
“走?”陆缙微倾着上身。
在她心底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到了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是要走。
江晚吟心底难受的紧,被他看的更是无地自容,起身便要下车。
陆缙火气更盛,眼一沉,终究还是叫住了她:“谁让你走的?”
“那你要怎样?”江晚吟已经是强忍着,才没被他的冷淡逼出泪来,“你不说话,不正是默认吗?”
陆缙此刻恨不得敲开她的脑壳。
看看里面是不是木头做的,否则怎会这么一窍不通。
又想把她的心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