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菡萏荷花五月定是好看得紧的,倒时也不用多久了,父兄会率着大靖军将乞伏东胡赶出大靖的土地,六月便班师回朝。
而后,大靖二十六年,定远侯叛逆全府受牵连,年末的时候,高位上的人可能是迫于百姓的民怨,将定远侯夫妇圈在狱中被审问了一年。直到大靖二十八年,她身死,也不知父母兄长是否沉冤得雪。
怕是,难吧。
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宋晏宁想到这,虽然不愿承认,但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在官场帮她的人。
六皇子傅陵早年与她在汀州养病时结识,但他是时贵妃之子,背后是时家,时家!宋晏宁眼中划过一丝暗恨!
要说圣上傅闻是最想将定远侯铲除的人,那么时家就是那把刀!二伯宋速一家也是一把刀,是巨人身体里的刀,将人搅得心肺不剩!
平复了情绪,宋晏宁权衡思索,众皇子中,只剩三皇子傅度和五皇子傅陵,三皇子是嫡长子,为人温雅宽和,素有贤名,便是不用反叛也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五皇子,醉心山水,更是无意......
难道,她真的还要再去找那人吗?
京都衙署。
户部尚书罗义坐在右手的凳子上,反复捏着手续续的陪笑着,再配上他那有些油光水滑的脸盘,让人有些哑然。
上首的男子倒不置一词,甚至眼神也施舍着没斜看一眼。
厅中上首坐着的是一缎袍绣白泽的男子,莫说没见过这人的脸,只要一见这人身上的白泽官袍,便知是谁,现在满朝文武,也就这一人能用白泽形制官袍,地位自是不用言说。
小吏恭敬的将热茶放在上首男子坐着的案桌旁边。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原是不敢乱看,退下时还是悄悄的窥了一眼又立马低头:
男子身形修长,往上可见其俊朗之姿,玉面英眉,皎如玉树青竹之姿,一身霜色锦袍称得眉眼间的清冷更似化不开的霜雪一般。
官袍边角绣异兽白泽:虎首麒麟身,头生两角,四足飞走。京绣的滚针让异兽的毛发更加蓬松,栩栩如生、精美绝伦,加上白泽便是荡尽一切邪气的神兽,穿在这人身上看着更加尊贵不可犯,通身的威严之气让人之敢悄悄瞟一眼便不敢再造次。
见江昼那双修长的手把玩着一块环形玉佩,指腹转着摩擦环玉,让人无端的心生凉意。这环玉就如同今日的户部,头上悬着刀呢。
一旁立着的劲衣近侍见这布衣小吏还大着胆子的乱瞟,忍不住皱眉:“你这小吏,还不快退下!”
小吏忙忙告罪,瘦猴般的脸满是谄笑:“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这就退下,这就退下——”
户部尚书见惹恼了人,忙喝道:“快滚下去。”扭头笑着像是惭愧的道:“大人,是下官御下不周,大人勿怪。”
嗤笑一声,男子终于纡尊降贵启唇道:“你知道便好。”
罗义哑然,想起这人此次来的缘由,倒是赔笑也笑不出来了。
“几时了?”江昼倒是不管他是不是下了人面子,冷然出声问。
一旁方才呵斥小吏的男子立即拿下方才怀中抱着的剑,拱手回道:“大人,快午时了。想着长调也快回来了。”
江昼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拨了拨顺着水涡旋着的浮沫,不置声的又将茶盏搁在一边。
牧寻依旧退回一边,静静的立着,看这模样,大人应当逐渐不耐了。
江昼位及右丞,掌司直,管公卿博士人才,主监察。另有左丞李祎掌管集曹征集谷事农桑。右丞的主要职责便是见监察百官,大靖向来都是选择皇室成员,主管监察。
除了出生护国公、长乐长公主唯一的子嗣和当今圣上的外甥这一身份外,江昼自身也惊才绝艳,熟读诗书,博古通今。圣上特意赐了白泽袍,更是可以直接考核、罢黜和诛赏六品以下官员,风光无两。
去岁遇大寒,眼下正是春雨消融,河面破冰,汀州禹州深受水害,在江昼和李祎召集众人商议扩建排水渠一事时,就有折子递到了大殿上——禹州州府上奏村民暴动。
要说这汀州连年富庶,此次大灾倒是还算挨得过去,汀州州府的来头也是不小,乃是今定远侯的庶兄,更是如今皇上身边得宠的宋昭仪母家。
至于为何宋昭仪的父亲何故还只是个小小的州府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他们不能揣测的。
见禹州这遭事,让人着手一查才知,这户部计相王锡竟贪墨了灾银!也只能怪着这王锡贪得无厌撞这档口了。至于这罗义当真毫不知情,还是包庇,或王锡帮他顶罪,他自会查得一清二楚。
约着再等了一刻钟,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旋即,一个有些精瘦的人被揪着从人群里扔了出来,正是户部计相的小官。
方才进来揪着一人衣领的是刚才牧寻所说的长调,同样是江昼身边的近侍之一。
江昼身边的近侍总共有四人,分别是牧寻、牧折两兄弟和长调、长幕四人。四人身形高挑矫健,身手不凡。虽说是近侍,但地位同江昼身边的属官无异。
长调对坐在上首的主子回话道:“大人,皆已查清,所有灾银与往年贪墨都藏在寒山寺后山王锡私砸的洞窟里。”
方才扔在地上的计相身边的小差跪爬着伸出手,欲拉住江昼的衣袍,连连嚎哭这求饶:“丞相大人,大人!小子真是不知情,我只是帮忙算了算钱财,求大人饶命啊,我家中还有幼子啊,大人。”
斜睨一眼这连连求饶的小吏,江昼睨了一眼,冷笑。
去年大雪,发雪灾,压坏了不少庄稼。今年自天气回暖河水滥溢,连月水灾。百姓水深火热,王锡倒好,贪墨成性,这计相的小差也跟着捞了不少油水,倒真是烂到骨子里了,他岂会轻易放了他去!
江昼起身,接过近卫递来的帕子净了手,修长有力的手拿着帕子擦着,指骨分明,看着赏心悦目,寸锦寸金的云锦竟被这大人当做寻常帕子擦手。
“罗大人,你的人,我可是帮你找回来,先想着如何禀报圣上罢。”
“是是是,下官知晓,下官知晓——”
罗义闻此连忙笑着说道,额间冒汗也只敢捏着袖子匆匆一擦,看着人施施然走了,悬着的心才稍稍放到肚子里。
江昼母亲是先帝的嫡长女——长乐长公主,是圣上傅闻的亲外甥,长乐长公主难产血崩去世,圣上怀念嫡姐,对这江世子自然是百般教导纵容,舅侄两人关系非凡。
宋晏宁接过茶饮了一口,捋了捋思绪,江昼能掌百官监察,哪怕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只要江昼不点头,谁也不能处置父兄吧?是以前世的她才托着病躯从他安排的别院出来去求见他。是了,现在还是二十六年,他还不知道,还蒙在鼓里......
重生的宋晏宁怀揣着一个江昼的秘密,一个江昼也不知道这是密辛的秘密。
姬云阁是侯府里面唯一个有小湖的院子,湖边中了几株垂柳,万条垂下绿丝绦。姬云阁的小主子常年养病不外出,自是在院子里下功夫多些。
院里有一莲花池和几树西府海棠,闲时可坐在凉亭吃茶赏莲,入秋可以在小园摘果赏奇花。屋子的长廊部分临溪而建,这小溪正是流入院东侧的荷花池中。
院中凌溪搭桥,从院子到屋内,需得走上青石板的台阶,绕上凌水上的外廊。
台阶两边放了介个半人来高的怪石,势头的空凹处均种上幽兰,左边因地势,做了个一丈宽小塘,放了些品种稀奇的水莲。
外廊上方卷着的竹帘,若是日头盛,可将竹帘放下,临水听溪水潺潺,让人心旷神怡,却也反映着这里住的这位小主子有多娇宠。
因着宋晏宁又像往日那般活跃起来,姬云阁上下也是喜气洋洋的。
往日宋晏宁不苛待下人,但众人也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只因宋晏宁时常病弱,若不仔细有什么疏忽便是侯夫人也容不下他们,主子好,他们才好。更何况姬云阁比起府里其他院,可真是个肥差了,连月钱都比别的院里高,他们焉能不仔细小心。
看着两个粉衣小丫头笑意盈盈边说着话边给花浇水,宋晏宁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一圆头圆脑的丫头身上,不经意问道:“咱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白芨的丫头?”
岸雨本就是管着账房和这些丫鬟月钱的,自然清楚,回道:“是有个叫白芨的丫头,伺弄花草很有经验。”
岸雨说完嘴皮动了动,到底没将疑问问出口。
宋晏宁看两个人同时吞吞吐吐的模样,颇有喜感,好笑道:“怎的我话变少了,你们也变少了?”
“那姑娘何故知道白芨,可是犯了什么事?”一边煮茶的岸晓见姑娘又开始打趣了,忙问道。
是了,她现在还是不知道白芨的,虽然信任,但她也不想将重生之事跟任何人说,不想再将侯府的惨状再描述一遍。
宋晏宁:“唔,我偶然听洪大夫说过,院中有个丫头叫白芨,跟她的名字一样都是同音的中药名。”
岸雨点点头,原来如此。
“哎,你们先下去吧,把这丫头唤来我瞧瞧——”
宋晏宁之所以对白芨关照,是白芨兄妹的忠心。
在前世的时候哥哥被革去世子之位流放西南,方出了京都就遭欺辱,那些时家走狗一般的官兵想折一折这个少年将军的傲骨。
第3章
动辄聚众鞭打,让之食生肉蛇蚁,他们想看看这个矜贵礼节的世子如何茹毛饮血,如何在鞭子下求饶......
而白芨的哥哥白起就是三天后被拉来同宋晏舸流放的人,他们把世子的近卫拉去别的堆里折磨,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护卫竟也像近卫那般忠心。
他们的乐趣是那昔日鲜衣怒马的世子如何像狗一样被他们打得瘫在地上,旁的小厮自然没人看着。
白起初次见世子被这般折辱,奋力挡在宋晏舸面前,还将一官兵咬的鲜血淋漓。结果……十数人围着将绑在树桩上的白起活活打死!
而后来等江昼将已经到了和州的宋晏舸追回来时,哥哥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偏偏宋晏舸还费劲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管臂上结痂又有新伤的伤口被扯得鲜血渗出,“哥哥不疼,你看,这种鞭伤可比不上那东胡的弯刀,顶多皮肉痛点,养两天就好了......”
宋晏宁泪如滚珠,想将定远侯府满门想流的冤屈都哭出来。
看啊,谁来看看啊,这北乞的险峰朔雪和弯刀都埋葬不了忠臣的英雄骨。
这繁华热闹的京都可以!
鼻头一酸的宋晏宁看到白芨正面色忐忑的往这边走来,忙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
白芨压下心中的疑惑和忐忑屈膝行礼:“姑娘。”
宋晏宁柔声问道:“你就是白芨?”
白芨:“奴、奴婢是。”
宋晏宁点点头,忠心够了,只是胆量和见识还是得练练。“你不用紧张,听闻岸雨说这几日内室的花都是你剪的,我满意得紧,往日你剪了花枝可以直接放到内室。”
白芨虽然是剪了花枝,但是交给姑娘的四个贴身丫鬟的,除了洗漱换衣传膳,她们是没有资格私自进入姑娘的内室,更何况白芨只是个伺弄花草的四等丫鬟。
白芨面上划过欣喜,便听毛绒软垫上坐着的人再次道:“你家的人员如何?”
白芨如实道:“家中父亲嗜赌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债,将母亲陪嫁来家中维持生计的药铺抵。一次喝醉将母亲拉去抵债,后来酒醒了好一番道歉,但母亲还是上吊死了,父亲不久便也跟着投河了。
家中哥哥还有些手脚,为了还债入侯府当护卫,后来我八岁时便也跟着过来了,家中也只剩我与哥哥两人。”
白芨是圆脸的姑娘,颇有福气讨喜的长相,所以当时负责挑拣丫鬟的玉嬷嬷心软买了下来。
不然按照规矩,外头的丫鬟只能满了十岁才能进府,十岁以下还是个半大的娃娃呢,哪懂伺候人,府里十岁以下的都是家生子。
白芨叙述平淡,但宋晏宁想起上一世兄妹两人受到侯府的牵连,还是十分难受。
“那现下如何,赌债还完了吗?”
白芨闻言忙道:“回姑娘,还完了,两年前便还完了。”有些生怕姑娘因为家中丫鬟在外头欠债儿将他们赶出去。
宋晏宁:“不用紧张,你们兄妹两人挺过来,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让人出去后,宋晏宁便没了赏景的兴致,有些事情不便出面,白起是个好的帮手,白芨也好得很。招来岸雨,让她得空就去母亲那边找玉嬷嬷将白芨这丫头升为二等丫鬟。
岸雨微怔,但忙带着册子领着人就去留风院了。
......
“是声声的意思?”陆瑜看着下面跪着的岸雨和一个粉衣丫头,招手让人起身,心里疑惑不少。
她这女儿她能不明白吗?除了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其他的一水的丫鬟婆子,她能叫出名字的不超过三个,更别提御下管理了。
当然,御下这些麻烦闹人的事陆瑜自然不用她做,好好娇养着就行。
岸雨:“回夫人,正是呢。白芨原是伺弄花草的,近几日姑娘喜爱插瓶,白芨花剪得好,姑娘看着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陆瑜一听到‘心情缓和’哪还有什么犹豫,当即让玉嬷嬷记册子,让人去管事那里领二等丫头的衣服了。
回程,白芨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才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就已经摇身变成二等丫鬟了,连月钱都翻了一倍!现下她有多高兴,自然也有多感念姑娘。
岸雨一路嘱咐:“往后你就是二等丫鬟了,姑娘院里你还是第一个二等丫鬟,往后姑娘也会叫你近内室伺候,一些要仔细的事我日后会和你详说。
但你要知道,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都是代表着咱姬云阁的脸面。侍仪和言行可不能让人挑出错......”
暖阁屋内。
执月托着茶盏过来,看见姑娘这几日来第一次练起了字。笑道:“姐儿总算练字了,过几日陆府那边怕是要催姐儿过去了。”
宋晏宁今日着一身樱草色掐腰云烟广袖裙,是以一手拢着袖子将毛笔放在笔搁上,拿起宣纸吹了吹,抖了抖,“如何?”
许久没见姑娘这求夸奖的模样,忙道:“奴婢嘴笨,只知好看,非常有风骨。”
倒不是执月拍马屁,宋晏宁的草书是跟着她外祖父陆老太傅学的。
后来喜欢秦云体的细瘦风骨,写的也是极好看,至于世家闺女喜爱的簪花小楷,宋晏宁也是自小跟着陆瑜耳濡目染。
“拿的什么?”才注意到执画带着一本册子进来,宋晏宁问道。
“嘉阳公主下的花朝节册子。”执画说罢上前将册子递上去。
执画身边的执月如常笑问道:“姑娘,可要像往年那般推了?”
宋晏宁一顿,笑道:“不用,还没去过花朝节,我也想去看看。”
宋晏宁面上含着几丝期待,心下却在深思,她自幼体弱,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个聚会宴饮也不曾去过,错过了认识世家姑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