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小,原该是看不清容貌的。可孔瑜遥遥一看,便总觉得那孩子同牧歌长得一样。
儿肖母,大多如此。
那一刻,孔瑜站在魏王府庭院之内,神思却飘忽到了很远之外。
他想,如果没有那场风波,如果他能和小公主顺利完婚的话,那么此刻,孔瑜也该当父亲了吧。
若是小公主生了儿子,便一定很像她。若是生了女儿,最好也是像牧歌才好。毕竟小公主那么美,生下的孩子都该同她一般出尘才好。
程池站在孔瑜身边好久,孔瑜都没有回过神来。
程池忽然笑了一声,在孔瑜眼前晃了晃道:“孔大人在想什么呢?”
孔瑜这才回神,对着程池微微点头道:“程大人安好。”
程池轻呵一声:“恩,孔奉常也安好。”
程池盯着孔瑜那落寞的眼神,忽而笑了:“孔奉常是不是觉得很可惜?毕竟如今的魏王后,曾经可是您的未婚妻。”
孔瑜不欲与程池纠缠,他睨了程池一眼之后,便抬脚离开了魏王府,连宴席都没用。
青尤将孔瑜送来的贺礼打开的时候,一旁的下人竟然不屑道:“这孔奉常虽是清官,可未免也抠了。这种礼物,放在寻常人家,都是拿不出手的。”
牧歌并未与那下人争辩,只是对青尤道:“小心收好吧,也是孔大人给孩子的一片心意。”
牧歌知道那是孔瑜亲手做的,连上面的雕花纹理,都出自孔瑜之手。
从前孔瑜摆弄这些东西的时候,牧歌就在一旁看着。
牧歌的嫁妆里,有几根素银簪,也都是孔瑜从前送她的。
哪怕牧歌与孔瑜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可牧歌却始终把他当成兄长来看。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孔瑜更是牧歌幼时唯一的玩伴。
所以牧歌知道,孔瑜此礼,重逾千斤。
当然,魏琢也听说了孔瑜送来的礼物,他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手下人先退下。
如今这等情形,若是魏琢还要去在意一个孔瑜,未免过于小气。
开席之后,那些男人们一桌,后院的女人们,便也聚在一起。
魏王府准备了曲水宴,魏家宗妇和朝臣家眷,都受邀参加。
曲水宴,顾名思义,便是临水饮宴。曲水流觞,水边设席障,乃是宫廷赐宴的一种。
牧歌身为魏王府主母,如今的魏王后,自然是要坐在高座之上。
老魏王后近日身子不太爽利,她只在长孙的满月宴上出现,之后便去了洛阳休养。
如今牧歌是这魏王府唯一的女主人,朝臣家眷们,自然也是要上赶着巴结的。
牧歌也是在曲水宴上,见到了程池的夫人。
这许州人人都说,程夫人好福气,因为程池大人此人不好女色,待其正室极好。
他们成婚十余年,程池府中,连一个姬妾都没有。
当然,程池在外也洁身自好,哪怕同僚怂恿,他也绝对不会去烟花之地。
程夫人上来递礼之时,牧歌待她极为客气。牧歌还送了程夫人不少府上的糕点,还说以后要同程夫人常常往来。
小公主气质温柔,看着和善,程夫人并未多想,便应下了。
只是后来回府之后,程池听说夫人带回去的糕点是魏王后送的,便让她赶紧丢掉。
程夫人气急,直接打开食盒,吃了一块那栗子糕,随即她道:“多好吃啊,香甜可口。魏王后可是齐国公主,你怎可随意揣度于她?”
程池拧眉:“妇人之念,你忘了郭策和堂弟的死了?那贾肃至今还下不来榻,听说连饭都得人一口一口喂,连屎尿都得人收拾了。”
程夫人不以为意,抱着食盒走出去的时候,还道:“这是魏王后的一番好意,你不吃我吃。再者,你也别忘了,人家公主也是妇人。若那三位大人真是公主害的,那便是你们这三个大男人无能。你一边忌惮着妇人,一边又瞧不上我这个妇人,这又是何道理?”
程夫人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程池叹了叹,连忙追了出去:“夫人,为夫可没有那个意思。为夫平日里怕你还来不及。对对对,都是为夫错了。不过那魏王后是齐国公主,自幼由当今陛下亲自教养长大。她看着柔弱,实则心机深沉,不得不防。若真如我猜测一般,那三位大人都栽在他手里,那我们从前这四大谋臣,倒是真不及人家厉害。”
“所以,你给我记住,以后从魏王府拿出来的东西,都要仔细查验之后,再入口。这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吧?”
程池和程夫人非常恩爱,这一点连牧歌都非常羡慕。
牧歌在魏王府举办第二次曲水宴的时候,依然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程夫人满脸羞涩道:“我家大人为人正直,没有那些花花绕绕的。他常说娶妻一个就够了,多了他会心烦。他也是怕麻烦吧。”
程夫人说完,便也笑着对牧歌道:“魏王也只有魏王后一个,我等羡慕还来不及呢。”
那日曲水宴结束之后,牧歌便召来了青尤,道:“你待会儿就说我累了,以后曲水宴,就不办了吧。”
青尤怔住,忙问:“公主可是想好了如何对付?”
牧歌摇了摇头,道:“不成,没办法从内院下手。程夫人和程大人非常恩爱。程大人本身,也没什么缺点。从外部入手,也很难。再则,他现在十分谨慎小心。一切阴谋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青尤,你想办法通知孔瑜,就说我已无对策,让他自己想办法吧。”
青尤应了一声,神色落寞地走了出去。
待青尤走后,牧歌也叹了一声,她抱着手中的魏牧哄着,心里一阵怅然。
齐国的气数尽了,齐国皇室,救不了了。
若想翻身,除非此刻魏琢对牧和俯首称臣,并将手里全部权力交予牧和。
但是牧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这半片江山,都是老魏王和魏琢打下来的。他怎么可能甘心将心血拱手让人。
何况魏琢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想要荡平南方诸侯,一统天下。
他之所以留着齐国皇帝,不过是为了收拢齐国旧部,讨伐南方诸侯之时,亦能师出有名。
或许再早一点,在老魏王还没有迎齐国皇室入许州之时,齐国的气数,便已经尽了。
牧歌深闭上眼。她虽然不掺和前朝之事,也不知魏琢如今都信奉哪几位谋臣,不过那三位大人的死,似乎并未对魏琢产生任何影响。
所以在牧歌看来,程池死不死,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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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过两个月,程池还是死了。
而且,刺客十分猖狂,就在程池上朝的宫道上,将人击杀。
刺客死之前,说要誓死维护齐国,便饮毒自尽了。
魏琢勃然大怒,发誓要找出这幕后主使。
一时间,皇城人人自危。
魏琢是次月子时,派人上门将孔瑜押送至天牢。
一夜的严刑拷打,孔瑜已经看不出人形。
可孔瑜是个硬骨头,无论用了什么极刑,他都硬撑着,一句话都没说。
牧歌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晚上。
魏琢虽有意让人瞒着牧歌,可是这么大的事,府里都会讨论。
那些人说,孔府上下,连带着下人都被抓了起来。
魏琢扬言,无论如何都会给四大谋臣的死一个交代。
学子们若敢有为孔瑜进言的,一律以同罪论处。
如今,能救孔瑜的,只剩下牧歌。
牧歌本想亲自去前厅找魏琢,给孔瑜求情,然而走到半路,却被魏修拦了下来。
魏修是五日前回到许州的,是孔瑜出事之前,亲自给魏修写了信,让他回到许州之后,无论如何都要拦住牧歌,不许牧歌给孔瑜求情。
魏修道:“之前郭策的死,贾肃中风,还有程照的死,那些人早就怀疑到了你头上。若你不是魏王后,若你不是齐国公主,这群人早就将你也抓了起来。可是公主殿下,你知道吗?若是真有证据,证明你也与此事相关,那么就连我大哥,都保不了你。”
“他若为了此事保了你,他以后该如何同手下交代。一个心向齐国皇室的女人,谁知道她下一柄利剑,会落到谁的头上?而且许州人人皆知,当初你与我大哥的相逢,便是去大帐内刺杀于他。我大哥是很爱你,但是与他的野心比起来呢?于这天下比起来呢?你现在去求他,就等于是为了孔瑜,放弃自己的命,放弃了他。而且就算是如此,你也保不住孔瑜。”
牧歌哭着道:“那你要我如何?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孔瑜去死?”
魏修怔在那里。
他从没有见过如此鲜活的牧歌,她自打嫁入魏王府之后,便一直压抑、谨慎,哪怕是面对魏修之时,她亦不曾露出真情实感。
魏修忽然就想起了魏琢曾经的话,魏琢曾说,她曾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他放过孔瑜。那么,如今你深陷险境,她可曾为了你这般?
魏修也是此刻才明白,孔瑜于牧歌,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懂得彼此,所以孔瑜才在入狱之前,写信给魏修,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公主。
“公主殿下,别犯傻了。此番大哥已经动了杀心,为了平息众怒,孔瑜必死无疑。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做这个魏王后,便是孔瑜最大的心愿。”
牧歌知道魏修的意思,她站在那,踌躇许久,最终,她噗通一声,对着魏修跪了下去。
这一跪,可给魏修吓了一跳。
然而牧歌只仰起头,红着眼,深深望着他:“魏修,我只能求你了。请你想办法,保住孔瑜一命。他是奇才,更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他是我的亲人啊。母后一家出事的时候,我被困于魏王府,不通消息,不得相救,我已经愧悔至极。若是孔瑜也死了,那我在这世间,就真没什么指望了。”
魏琢不会杀牧和,哪怕魏琢将来有一天,真的要谋朝篡位,他也会为了名声,为了老魏王留下的遗言,给牧和一个去处。
可孔瑜不同,若魏琢真的动了杀心,他不会放过孔瑜的。
魏修蹲下身来,望着她道:“公主殿下,你爱我大哥吗?”
“我想,我是爱他的。可我心里却明白,他对我的爱,只限于我好好做这个魏王后。若是一旦我触及到他的利益,他也许不会杀我,但是此生,他都不会给我自由。二弟你知道吗?这魏王府太压抑了。这个魏王后,我亦做的不开心。我是齐国的公主,可是将来,魏琢篡位之后,封我以皇后之位,我又要如何自处?如何面对我齐国子民?”
牧歌从未如此放肆哭过,她跪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
魏修终是忍不下心来,他叹了一声,道:“罢了,我来帮你。不过需要大嫂与我里应外合。我只能说我尽力,到底能不能保住孔瑜的命,我也不知。”
牧歌和魏修已经做了完整的计划,如何劫狱,如何让人在外接应,牧歌都已经准备好了。
事发头一天晚上,牧歌让花婆把孩子抱走,她亲自给魏琢做了兔子糕,要与魏琢单独用一顿晚膳。
魏琢吃得很开心,还夸牧歌做兔子糕的手艺越发好了。
夜里,牧歌也殷勤侍奉。
她心里有种预感,也许,这便是她与魏琢最后一次欢悦了。
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嫁给魏琢近两年的时间,她都学不会侍奉,反而日日都要魏琢侍奉于她。
她从前任性的时候,也曾对魏琢大呼小叫,还对魏琢破口大骂。可是这些,魏琢通通都没与计较。
不仅如此,魏琢还哄着她、纵着她,一切都由着她高兴才好。
许是牧歌侍奉得太卖力,魏琢伸手将人捞了起来,他拧眉道:“若是觉得不舒服,倒也不必如此。”
牧歌慢慢向上,趴在他怀里问:“夫君,我是不是从未说过我爱你?”
魏琢深吸了一口气,黑暗中,他庆幸牧歌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半响,魏琢才笑了:“的确未说过。”
牧歌小心吻着他的唇,轻声开口:“我爱你魏琢。”
魏琢翻身将人压着,一声声哄着:“再说一遍……”
“魏琢,魏……琢…我爱…你……”
“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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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出走 ◇
◎留在我身边◎
牧歌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她偷走了魏王手令,潜入地牢,本欲救孔瑜出来, 可是孔瑜看到她之后, 竟然微微笑了一笑,然后摇了摇头道:“不走了,哪都不走了。许州就是我的家,我生根在这,我的族人也在这, 我又怎么能做一个逃兵,苟且偷生呢?何况我能去哪?南方诸侯, 亦虎视眈眈,他们都不是真的效忠于齐国, 去哪都是一样的。”
牧歌红着眼, 有一瞬的失声。她想劝孔瑜几句, 可悲痛一下,她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孔瑜想要伸出手, 帮她擦干眼泪。可他手上都是血污,太脏了, 不想碰这么圣洁的她。
孔瑜始终与牧歌保持了一段距离,他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眼,真好。”
牧歌觉得,再耽搁下去就要来不及了, 她上前欲扶起孔瑜, 孔瑜却推开她, 摇了摇头:“不必,时间不多,我们不要浪费在争执上面,我还有一些话,一直都没来得及同你说。”
“牧歌,我想跟你说,我后悔了,那年中秋,若是我拦着你便好了。但是后来,我又无数次地想,嫁给魏琢,比嫁给我要好多了。最起码,他能保住你的命,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牧歌半跪在那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想起傅兄死之前说过的话,他说,齐国没得救了。他让我不要再挣扎,对魏琢俯首称臣,或许还能保住身家性命。可我做不到啊。我们孔家,三代尽忠,若我舍弃陛下,我便是不忠不孝之辈。为了达成所愿,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人,若我怕死便踌躇不前,那更是不仁不义。如今,能为齐国流干最后一滴血,也算是死得其所。我死后,你不要哭。人终有一死,我只是任性地放弃了后面几十年。”
牧歌终于唤出声来:“孔瑜哥哥……”
孔瑜笑了,是那种发自心底的笑,他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你这么唤我了。当初陛下和傅皇后,要你施展美人计。事成之后,你怨我恨我,连看我一眼都不肯。那时候我想,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牧歌摇了摇头:“我不怪你,我后来想通了,此事并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这两年,我都活在愧悔里。牧歌,你要好好的,和魏琢好好的。不管如何,魏琢都很爱你,很疼你。”即便是孔瑜不愿意承认,可他还是红着眼对牧歌道:“日后,哪怕齐国不在了,哪怕改朝换代了,你也依然是他的魏王后。牧歌,你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复兴齐国。如今,为了这个大业,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人。我走之后,你不要再做什么了。你就好好做你的魏王后,我希望你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