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再没抬头看舞台上的那支舞。
他曾见过这世上最绝艳的舞,从此再见其他人起舞,只会心生惋惜。这种惋惜,让他心中很不舒服。
谢观欠身,从果盘里抓了一颗糖,将糖纸剥开,然后将糖块递到沈聆妤口边,喂她吃。
井才英有些犯愁。
他原本希望女儿能够献舞一支。井之瑶的舞姿虽然比不上这一等舞娘,可也绝对不会差。又因郡守嫡长女的身份,送到陛下身边作伴,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陛下似乎不喜欢看舞蹈。而且他对井之瑶也有些不放心。他不觉得井之瑶真敢弑君,不过咋咋呼呼过嘴瘾而已。井才英不放心的是女儿那性子,恐怕不适合陪伴在帝王身边。自古以来君心难测,更何况是谢观这样杀人无数的暴君。
临到这时候了,他突然舍不得女儿。
井才英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女儿高呼了一声“陛下小心”,然后井之瑶起身离席提步朝帝后之席奔去。
井才英心口一震!
席间捧茶的小厮正是井之瑶认识的一个江湖侠客,井之瑶之前哄了他与自己里应外合,再花了心思将人安插在芙蓉宫。只等今日刺杀暴君。
当“小厮”突然从袖中拔出匕首朝谢观刺去时,井之瑶张开双臂挡在谢观身前,俨然一副急于护驾的模样。
井之瑶吓得双腿发抖。若不是小厮见她冲过来,突然收了力道偏了方向,他手里的匕首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里!
井之瑶心口怦怦跳着,本来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继续刺杀谢观的计划。可是当她亲眼见到心上人有危险,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她心里有些后悔,怎么就没能早点想明白自己的心事,也好早点告知“小厮”取消计划……
只是现在一切都迟了。
被她哄来弑君的“小厮”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懵了!自答应来弑君,“小厮”从未想过会活着离开芙蓉宫,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关头会是井之瑶挡在他面前……
不过,“小厮”并没有懵太久。一支利箭不知从哪射来,瞄准他的后心,贯穿他整颗心脏。箭尖破体而出,井之瑶清晰可见离她很近的箭尖是黑的,这是涂了剧毒!
“小厮”倒下去,他望着井之瑶动了动唇,可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想问一问她说等弑君之后于他闯荡江湖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帝王遇刺,这是天大的事情。井才英冷汗直冒,他几乎是跌地跪下去。殿内其他地方官员亦都离席,跪地请罪。
“陛下饶命!是臣排查不周!是臣罪该万死!”井才英的声音因畏惧而发颤。
谢观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甚至从那个“小厮”出现,一直到他被暗卫射杀,谢观都没有太过头。
他正低垂着眉眼,剥一只大虾。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大虾,将最后一点壳儿从虾尾褪下去,虾线也挑净之后,他将大虾放在沈聆妤面前的小碗中。
沈聆妤面前的小碗里,已经装了小半碗剥好的虾。
“滚开。”谢观平静地说,“挡光。”
他伸手,再去拿一只虾来剥。
井之瑶愣了好半晌,才知道谢观是在对她说话!她脸上发红,神色讪讪,有些尴尬地将张开的双臂放下来,低着头退到一边。
一片死寂之中,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沈聆妤。
她小声说:“够了。”
跪地请罪的众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什么够了?陛下给她剥的虾够吃了。
第56章
谢观手里的那只虾剥了一半, 闻言,直接将其放下。他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湿帕子,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上的腥湿。
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菜吃, 将跪了满殿的人无视。
沈聆妤望一眼谢观的神色, 再目光扫向跪地的众人。最终她低下头,默默吃东西, 吃谢观给她剥的那一小碗大虾。
装扮得喜庆艳丽又热闹的游花殿,只上首的帝后悠闲地吃着东西, 其他人皆胆战心惊地跪了一地。
沈聆妤食量不大,吃饱了之后, 瞧着碗里还有一只虾, 担心谢观不高兴, 还是将其吃下。她放下筷子, 不再吃了。
谢观问:“吃好了?”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点头。
谢观便也放下了筷子不再吃。他这才掀起眼皮, 瞥向跪在下面的人。
“井才英, 孤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彻查。明日一早给孤一个满意的调查结果。”
“是!是!”井才英连连应声。
井才英满头大汗,他心里很清楚若不能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恐怕性命不保啊!
谢观看了魏学海一眼,魏学海早有安排,双手捧着一盆温水递过来。谢观在盆中仔细洗手, 将手上的残留的虾的腥味儿洗净,然后他接过魏学海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手,将帕子放下, 起身推着沈聆妤离去。
他推着沈聆妤穿过整个大殿, 亦穿过这些跪地的当地官员及家眷。
帝后离去很久,殿内之众仍旧没缓过来。
“怎么会这样啊?”
“井大人, 招待陛下是你负责的,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唉……”
“郡守大人是怎么办事的啊?怎么就让刺客混了进来?”
“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置,陛下发怒,不知要死多少人啊……”
井才英焦头烂额。他望向站在远处的井之瑶,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因自己的猜测而心生恐惧。这孩子……该不会真的看书看傻了,做出这等事吧?
与这些当地官员的恐惧不同,那边谢观几乎已经把这边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他并没怎么当回事。
回到寝殿,谢观将沈聆妤从轮椅里抱起来,把她放在软塌上之后,动作自然地给她理了理裙子上的折痕。
他说:“要出去转转,看看小镇的风景吗?不过一直在赶路,路上见过不少风景,还是歇着吧。再待两日,就要继续赶路了。”
沈聆妤惊奇地打量着谢观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并非遇刺之后的勃然大怒。若是以前,沈聆妤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乱问,甚至以前的她也不会发现。
此刻,她却问了出来:“陛下怎么不生气?”
“气什么?”谢观反问。他并不知沈聆妤所指为何。
“刺杀呀。”沈聆妤道。
谢观扯起一侧唇角半真半假地笑了一下,道:“为帝几个月,遇到的刺杀实在是多不胜数。反正这天下好人、坏人都想让我死。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观懒散地向后倚靠着,眯着眼睛望着沈聆妤,问:“沈聆妤,你想不想我死?如果你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侠士,会不会杀了暴君为民除害?”
沈聆妤几乎没有犹豫地摇头。
谢观盯着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撒谎不是好孩子。”
沈聆妤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死很痛的。”
谢观却听懂了。
他起身,走到沈聆妤身边坐下,然后弯腰,将脸贴在沈聆妤的右腿上。
沈聆妤吓了一跳,表情有些不自然。
除了治疗,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右腿。甚至治疗时,她也不过是强撑着抵触。
沈聆妤忍了又忍,将手抵在谢观的肩头轻轻推了推,软声:“允霁,你起来好不好?我……我想练习走路。”
她现在只凭借着左腿站立时,左腿已经不会那么痛了。等左腿能支撑着她站立又不再痛时,她就可以练习用拐杖了。
原先在宫里的时候,沈聆妤每日都要练习站一会儿,可如今离京在路上的时候不方便,已经很久没练习。猛地站起身,她根本站不稳,几次三番栽栽歪歪,让谢观在一边扶。
她多练习一会儿才有改善。
这么一练习,沈聆妤身上出了许多汗。
谢观将她送进浴室,帮她褪了衣物抱进琉璃浴盆里,并没有在浴室里久待,匆匆出去。让她洗好了叫他。
后来沈聆妤洗好被谢观抱回寝屋,谢观将擦头发的帕子递给她让她自己收拾,他有事出去了一趟。
谢观前脚刚迈出去,月牙儿后脚溜进来,笑嘻嘻凑到沈聆妤身边。沈聆妤望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月牙儿接过沈聆妤手里的帕子,帮她擦头发。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沈聆妤问。
“当然!”月牙儿赶忙将腰包里的盒子取出来递给沈聆妤。
沈聆妤将盒子打开,木盒子里挤挤挨挨地放着四个小瓶子。其中三个瓶子里装的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一个盒子里装的是避子丹。这正是沈聆妤之前央楚星疏帮她讨来的。
月牙儿纠结了一会儿,小声说:“娘娘,陛下身为帝王是不可能没有子嗣的。”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随口道:“以后会有别的妃子给他生的。”
她不想生,更不敢生。
“可是……”月牙儿眉头皱巴起来,“陛下好像没有选秀纳妃的意思,满心都是您。”
谢观对沈聆妤的好,瞎子也看得出来。
沈聆妤不是瞎子,甚至她看见得比外人更多。
可她从来不信这世上感情会长久。更何况感情这回事,向来不是对方喜欢她对她好,她就会一加一等于贰地同样喜欢回去。她自小耀眼,短暂的花期里有多很多人喜欢她、对她好,难道她都要一一喜欢回去?
沈聆妤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总会有六宫的。也本该如此。”
“本该、本该……”月牙儿声音闷闷的,“这两个字儿可害苦了您!”
月牙儿不理解沈聆妤怎么就那么多本来如此。又因为那么多的本该如此,而束缚自己勉强自己。
沈聆妤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月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给沈聆妤擦头发了,挨着沈聆妤坐下来,神经兮兮地说:“郡守的千金救驾有功,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想要攀高枝,讨个册封?”
沈聆妤想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奇怪。
当时殿内那么多人,怎么就她一个柔弱女郎第一时间冲过来护驾?
第二天一早,谢观出去见井才英时,月牙儿小跑着进来偷偷禀话。
“调查清楚了!”月牙儿表情神神秘秘,“是那个郡守的女儿设计的!就是那个第一时间救驾的女郎!”
沈聆妤还没起身,围着被子在床上听月牙儿讲。她有点惊讶,问:“守军大义灭亲,把自己闺女供出来啦?”
“说是……井之瑶对陛下一见钟情,想要入宫陪伴陛下。可是陛下迟迟不选秀纳妃,井之瑶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派人假装要行刺,她再英勇救驾,博得陛下的好感。井之瑶还说那个小厮只是假装行刺,根本不会伤陛下分毫!”
——这是井才英对女儿言行逼供得知一切真相之后,绞尽脑汁拼命找补,再半真半假地编了这么个说法。这说法虽然同样是欺君之罪,可到底要比真的要弑君要轻一些。
“稀奇……”沈聆妤喃声。一见钟情是什么滋味?沈聆妤不清楚。她甚至不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小鞋子在外面向谢观行礼。知他过来,月牙儿麻溜从侧门出去了。
谢观走进来,他揉了揉眉心,在沈聆妤身边躺下来,顺手将围着被子坐在一边的沈聆妤捞过来,摁着她的头,将她的脸送近,去亲她。
他漫不经心地随意亲几下,兴致逐渐浓郁起来,抱着沈聆妤转身,认真地与她亲吻。
亲吻沈聆妤这件事,谢观永远不会厌,总想吻遍她全身,千万遍。
沈聆妤却有一点心不在焉。她被动地去承谢观的吻,反应有一点迟钝。可有心事的她,落在谢观的眼里显得那么乖,他的吻逐渐变得轻柔。
还没有用早膳,怕沈聆妤饿着。谢观没有亲太久,也就亲了两刻钟。
这亲吻比以往短了些,沈聆妤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还以为谢观会……她下意识地垂眼望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和手。
“这什么东西?”谢观拿起床边的盒子。
“糖。楚姐姐给我的糖。”沈聆妤道。她故意将这盒子放在明面上让谢观看见,这样他才不会起疑。
谢观将盒子打开,随意拿起一瓶要吃一颗。偏巧不巧,他拿起的那一瓶正好是避子丹。
沈聆妤顿时心口一紧,尽量用寻常的语气开口:“那一种是最不好吃的。允霁尝尝这个。”
她打开另一瓶,将里面一颗青苹糖递到谢观唇前,亲自喂给他。指腹几乎擦着谢观的唇。
谢观张嘴将糖吃了,垂眼多看了一眼手里那瓶糖,什么也没说,将其放回沈聆妤的糖盒里。
他起身,将沈聆妤从床上抱起来放进轮椅,道:“起来用早膳。再歇一天,明天一早启程。”
谢观推沈聆妤到前厅膳桌旁。小鞋子赶忙吩咐人将早膳端上来。几道吃食全部摆上来,沈聆妤拿起筷子刚吃了没几口,魏学海从外面进来禀话——井之瑶求见。
谢观没说话,头也没抬,继续吃着东西。
见他如此,魏学海心领神会这是不搭理了。他躬腰颔首,恭敬地退出去将人给撵了。
“这个就是锅烙。”谢观将一碟锅烙放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愣了一下,细品谢观的话。他是不是知道她昨日与几位夫人闲谈时,提及了锅烙?
沈聆妤夹起一块来吃,却并没有觉得有昨日那位夫人说得那样好吃。她心不在焉地默默吃着,逐渐有一点走神。她忍不住去想那个井之瑶真的会进宫为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