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双绝山庄
“不敏师弟,”端木不尘问,“你在等我?庄里出了什么事?”
“三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少年面如土色,眼角含泪,吞吞吐吐地说,“师父,师父他……”
端木不尘心下一沉,不等他说完,就跳上他的马扬长而去。少年失魂落魄地坐到马车上,默不作声地抹眼泪。
千娆凑过去将他仔细瞅瞅,看他浓眉大眼的,认出是以前在武林峰会上见过的少年,伸手将他肩膀拍了拍。
少年没想到马车里还有人,一下子跳起来,慌忙抹掉眼泪,红着脸问:“姑,姑娘是什么人?”
千娆看他眼眶红红脸蛋红红的窘迫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笑,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说话,在手心里写了“岿石村”三个字。
“姑娘不会说话吗?”少年稍稍放松,向千娆作揖道,“在下双绝山庄陈不敏,姑娘既与三师兄同行想必是三师兄的朋友,姑娘说的岿石村在下不曾听说,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先与在下回双绝山庄?”
千娆想想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点了点头。
陈不敏便载着千娆往双绝山庄而去。
双绝山庄在武林中被尊称为天下第一庄,它位于岿山城西北侧,背靠岿山险峰,右邻岿水之滨。岿山城又是个水陆便利的繁华城市,城人尚武爱剑。双绝山庄在武林人眼中就是块得天独厚的宝地。
庄主端木坤是个武学奇才,他右手使剑左手使刀,不论右手还是左手,都是打败天下无敌手。然而更令武林中人膜拜胆寒的是,他能同时右手使剑法左手使刀法,形若两人。一个端木坤已无人能敌,何况是两个?武林中无有敢望其项背者。
端木坤的为人更是刚强正直,顾全大局,不惧担当,因而武林一向以双绝山庄马首是瞻。
算上独子端木不尘,端木坤共收了十个徒弟,长徒敖不屈、二徒荀不移,端木不尘排行第三,其后依次有周不柔、田不忧、李不吝、付不疾、汪不骄、方不折、陈不敏。
然而他的徒弟若非善刀便是喜剑,却无一个能如师父一般刀剑双绝。饶是如此,长徒敖不屈,二徒荀不移已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物,独子端木不尘更是万众瞩目,人人称羡。
陈不敏算是端木坤的关门弟子。
陈不敏驾着马车驶进岿山城,转而往西,来到岿山山脚,千娆撩开车帘来看,只见峭壁下一所高门大院,房檐前高高挂着两个大白灯笼,门楣上是铁划银钩的四个字――“双绝山庄”。
千娆暗惊:难道端木庄主死了?
院门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也如陈不敏一般的面容惨淡,便是端木坤第九个徒弟方不折。见陈不敏驾车归来,方不折迎上前,说:“师弟,你回来了,三师兄已经到了。”说到“三师兄”,他的声音哽咽了。
但当他看到马车里的千娆时,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他将陈不敏拉到一边,问:“师弟,车上的女子是谁?”
“我也不清楚,”陈不敏压低声音,“这姑娘是哑的,不会说话,和三师兄一道的。”
“三师兄让你把她带回来?”
陈不敏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没有,三师兄一见我就把我拉下马,自己跳上马背走了。我想这姑娘没地方去,就先带回来了。”
方不折暗自摇头,不同于陈不敏的憨醇,他十分了解端木不尘的脾性,将千娆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心想:师父新丧,师弟却不知轻重,将这样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带回庄来。大师兄若知道了,还不得暴跳起来。前来吊丧的武林中人看到了,又作何感想?
方不折略一思量,来到马车边对千娆说:“姑娘,鄙庄遭逢变故,暂不方便接待姑娘。在下教师弟先给姑娘寻家客栈暂住,可好?”
千娆倒是无所谓,点了点头。
陈不敏便又跳上马车,载着千娆驶离双绝山庄。他就近找了家客栈,替千娆安排客房住下,临走又留下了一些银两。
千娆的行囊早在嵘南城时就丢了,身上的衣裳已多日未换,得了银两她先去光顾客栈旁的成衣铺。成衣铺的掌柜也是满脸愁云惨雾,一个劲叹息端木庄主,连铺中的衣裳也全换成了素色。千娆随便挑了一件。
第二天,千娆吃过早饭,向客店掌柜打听岿石村。
“是有这么个地方,”掌柜很是殷勤,说,“出了城再往南大概十里地,挺难找的小村子,姑娘你一个人怕是找不到地儿啊。不如这样,正巧岿石村的人会来我这小店卖些猎物,已许久没来,我估摸着过不了几天就该来了,姑娘要是不着急,就在小店多住几日,把他们等来了姑娘再随着一起去村子。”
看千娆面露难色,掌柜又说:“住宿的花销姑娘你不用担心,我看姑娘是双绝山庄陈小侠的朋友,怎么说也要给你最好的价钱。我们这一带托双绝山庄的福,从来太平,端木庄主突然没了我们都痛心得很!哎,前阵子我看端木庄主打门口经过,就看他脸色不好,但又哪能想到,这样的神人也是病来如山倒,说没就没了。”掌柜说着抬手揩了揩眼睛。
千娆想起当年武林峰会上的端木坤,何等威风凛凛,也感叹世事无常。
连着几天,千娆在客栈无所事事,趴在窗上看楼下人来车往。楼下身负兵刃的武林中人络绎不绝,个个神色沉重,看方向都是往双绝山庄去。
千娆想起端木不尘。她与端木不尘一路从嵘南到岿山历经数天,虽然沿途无话,但朝夕相处下若非两相厌恶,总归有些情谊,心想:端木不尘突然失去父亲肯定伤心得很,不如我也去吊唁一趟,也是他捎我到岿山的情分。
打定主意,她立即整装前往双绝山庄。
双绝山庄门庭若市,门口站着方不折和陈不敏,一般地披麻戴孝。见了千娆,方不折神情微变,但看她着装得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恭敬地将她请进庄中。
庄内丧幡飘飘,哀乐凛然,前来吊唁的人挤得到处都是,多数配着兵刃,想必都是武林中人。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端木坤的死因,千娆听到“暴病”两个字,端木坤的突然过世似乎令所有人意外而痛心。
千娆来到灵堂,里面更是人满为患,哭声凄切。千娆望里看看,果见端木不尘跪在灵前,面目暗淡。此外灵前另有几名男子,为首的两个千娆认出来,是以前在武林峰会上见过的敖不屈和荀不移。
怎么全是男子,她心想,端木庄主没有夫人么?莫非端木不尘也如我一般,双亲都不在世了?她想到这里,也不由暗自神伤。
前来拜唁的吊客间连不断,个个悲痛欲绝,更有椎心泣血,呼天抢地,乃至昏厥者,死者家属反来安慰客人,灵堂乱成一团。
千娆看端木坤如此受人爱重,心中肃然起敬,也在灵前上了柱香,拜了三拜。端木不尘见了她有些意外,回了谢礼。旁人自以为这姑娘是附近住户,敬重端木庄主因而前来吊唁,自然不曾多想,只是见这姑娘貌美都不免多看几眼。
千娆退回人群中,心想:当初若不是我央求端木不尘带我来岿山,他自己快马轻骑的,肯定能早几日回来,或许就不至于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唉,这般一想,我真是亏欠他。
千娆暗自想着,忽然察觉灵堂不知何时变得静悄悄的。她随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搀着一名极其瘦削虚弱的妇人站在门外。这年轻男子剑眉修目,俊逸不凡;那妇人四十来岁年纪,瘦骨嶙峋,满面病容,但她端秀的五官依旧淡淡地散出年少时的光彩来。她由那年轻男子半扶半抱着,才缓缓走进灵堂。
灵前的端木不尘与敖不屈、荀不移几人互相望望,都露出疑忌神色。
千娆怔愣。
“这谁啊?”身后有人低声询问。
“你不认得?”另一人显得有些惊讶,“他就是叶寒川。”
“叶寒川?”问话的人更是惊讶不已,“他怎么也来了?这妇人又是谁?”
“这谁知道。”
“咦,”问话的人压着声音又说,“不是有传言说叶寒川不敌启城宣湛,被伤了右腿筋骨,怎么我看他不像瘸腿的样儿啊?”
千娆闻言,也想起阿陶说过叶寒川服下了七锦魔蕈的黄色子株,应当已废了右腿,但她怎么看也看不出叶寒川的腿有任何毛病。
先前听说的,川哥哥在宣湛手底吃的亏,莫非就是这人说的右腿被伤?她想,川哥哥右腿本就中了毒,这宣湛想来不过是趁人之危。不过奇怪的是,川哥哥现下完全不像腿不好的样子啊。
第24章 再遇叶寒川
“他功力深厚,”她听到有人低声回道,“就算断了脚筋,支撑自己如常人一般走路又有何难?你若与他比划比划,或许能引出他跛脚的样子来。”
“我就算了,”另一人连忙说,“我又不是那宣大公子,哪有这个本事。”
叶寒川搀着妇人在灵前上了香,行了礼。端木不尘不动声色,回了一礼。妇人这时用虚弱的声音说:“少庄主,老身冒昧,有一事想求少庄主。”
端木不尘满腹狐疑,但依旧不失恭敬地说道:“前辈请讲。”
“老身乃是吞云岛妫氏,”妇人缓缓说,“本是端木庄主旧识,已有二十多年不曾与端木庄主相见。这次离岛本是为了来贵庄拜访,谁知,甫一上岸,就惊闻端木庄主过世的消息,这才急火攻心,已不久于人世。老身是想求少庄主让我最后看一眼端木庄主遗容。”
端木不尘点头说:“这是情理之中。”
“来自吞云岛?”千娆又听到身后的话痨议论,“难道是吞云岛五鬼之一?”
“吞云岛五鬼臭名昭著,怎敢来这双绝山庄?”另一人回道,“况且他们一个两头怪,一个天残脚,一个大胖敦,一个独眼龙,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眼前这人跟哪个也搭不上边,大概就是个岛民。”
“听说吞云岛五鬼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练什么气血药功,厉害得很,倘若几人联手更是互通长短,难逢敌手。可有其事?”
“你倒知道得不少……”
妫氏见过端木坤遗容,原本苍白的脸庞变得愈发惨白,她忽然两眼一翻,往地上倒去。叶寒川一把托住,一手抵住她背心一手抵住她小腹,就地为她布气过血。片刻之后,妫氏幽幽醒转,叶寒川扶着她在火盆前跪倒。
妫氏用微颤的手取出一枚桃木簪,端详许久,随后轻轻投入火盆之中。灵堂内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安静。火化祭品本是寻常的事情,但一名女子给端木庄主烧一枚簪子,那这女子与端木庄主生前的关系,不得不叫人浮想联翩了。
端木不尘与敖不屈几人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但看妫氏已气息奄奄,又不好发作,只是气恼地盯住叶寒川。
妫氏又取出一折纸笺,放入火盆。突然,端木不尘跳起身拔剑去挑盆中纸笺。叶寒川一手拨开火盆避过端木不尘的剑,一手在火盆上空一拂。火势借着掌风猛地烧起来,那纸瞬间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敖不屈的刀、荀不移的剑已架在叶寒川肩头。
千娆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烧了什么?”端木不尘将剑指向叶寒川,问。
一股淡淡的药味逐渐弥散在整个灵堂,原来,妫氏烧掉的纸笺中,竟然夹了药粉。灵堂内众人连忙闭气,纷纷退出灵堂,但也有胆子大的留了下来静观其变。
“书信。”叶寒川平静地答着,好像并没有三把刀剑抵在他的咽喉,“你双绝山庄竟这般没有容人之量,我叶寒川前来拜唁,却遭如此待遇。”
“休卖傻,”敖不屈厉声说,“里面放了什么药?”
“不过夹带了些寻常药物而已,”叶寒川淡淡说,“怎么,怕我下毒害你们?我要害谁,何需下毒?”
言语之中傲慢至极,可偏偏众人听着都觉得很有道理,况且在场的人也并无异状。但三柄刀剑既已出鞘,又哪有轻易收回的道理,端木不尘又说:“那你为何急于烧化,岂不是你做贼心虚!”
“既如此你还等什么?”叶寒川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师兄弟三人此时同时出手,或许真能教我血溅在这灵堂之上。但在这之前,端木不尘,我会送你先行一步。”
端木不尘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杀意与忌惮。而敖不屈,他本就恼恨,此时更是怒目圆瞪,仿佛随时都会将手中的刀斩下。
千娆再也按耐不住。她冲出人群,一股莫名的力气突然涌进喉口,她大声叫了出来:“不要!”
这声音又突然,又嘶哑,吓得她惊恐而茫然地瞪大了眼。端木不尘望向她,亦是惊讶不已。灵堂里的其他人,听到这绝美少女竟是这样的嗓音,也是好不意外。
叶寒川稍稍回头,见了她更是惊诧,皱起了眉头。
“少庄主,敖大爷,荀二爷,”妫氏这时说,“你们误会了。老身百病缠身……身上的东西不慎夹带了药材实在是再寻常不过。叶公子是担心这封信不能送达端木庄主处,因而急躁了些。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叶寒川微微皱着眉头,不再言语。
端木不尘实在很想趁机教训叶寒川一番,却又不敢下手。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注意到妫氏左手手背上一块圆形的烫伤疤痕。久远的记忆在他脑中浮现,剑拔弩张之际他竟出神了好一会儿。最终,他收回了剑。
敖不屈、荀不移见状,也收回了刀剑。
“走罢。”妫氏说。
叶寒川抱起妫氏朝灵堂外走去。走到千娆身边时,他停了下来,一眼望进千娆眸中。他目光凌厉,千娆不由打了个激灵。
“走。”他看看门外,示意千娆走前头,而口吻冰冷,已完全没了六年前温和的样子。
千娆迟疑了:她来这里本是为了去岿石村找叶云泽,此时离岿山城外的岿石村只有一步之遥;而叶寒川身中销魂散之毒,虽然此时并无形迹,但万一他毒发了,那如何是好?
“走。”叶寒川又说,口吻中多了一份强硬。
千娆看他催着,转念又想:就算到了岿石村,也不一定能找到哥哥。如今既与川哥哥相遇,不如我便随他去,正可问问他娘亲遇害的事情,或许问出其中隐情,那哥哥与他的怨仇不就不破自解了吗?
千娆这般一想,不由心情大好,这些日子来积压在心中的担忧顿时松解不少。她抬脚走出灵堂。
三人离开双绝山庄,妫氏忽然一阵急咳,险些上不来气。叶寒川又要为她布气,妫氏摇了摇头:“别浪费力气了。”
她望向双绝山庄后方的岿山,眼神迷离:“带我上岿山罢。”
叶寒川抱着妫氏,领着千娆绕到岿山东侧。岿山南壁是个陡崖,双绝山庄便在其下。东坡地势较缓,叶寒川用衣裳将妫氏绑在背上,一手揪着千娆,几个起落就到了山腰上一块平地,平地上盖着一间木屋。这木屋年代久远,已破烂不堪。
“就这里罢。”妫氏说。叶寒川将她放下。
这时已近黄昏,山林渐渐昏暗。妫氏望望四周,眼神落寞而虚无。“当年就是在这里罢,我与坤哥相遇……”她缓缓说,“我烧给他的信,他应该看过了罢?我给他的解药,他也收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