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常年都肿着,脸颊上经常长有红疮,烂得流脓,虽然洗得干干净净,可流出的脓水和血水混在脸上,连清秀都谈不上……
后来她入宫了,好几年没有下落,昭家婶婶为这事还病了好几回。
过了几年,阿蘅跟家里又联系上了,还打发了个小伙家来照顾昭家婶婶,给她请大夫看病养身体,帮她修房子补院子。
上回昭家婶婶还说给阿蘅做了烙饼送进宫去。
昨晚上冷面杀神背后那张绝美的容颜和记忆中的阿蘅重叠在一起,她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天亮了,雨停了,怀里的孙子也睡着了,林婶却丝毫没有困意。放下熟睡的孙子,悄声出门,来到昭家院子里。
多余的人已经撤走了,院子里只剩十来个黑甲卫,院中放着一具漆黑骇人的棺木。
身旁人窃窃私语,都在说昭家婶婶没了。
那个女娃咬着牙,眼眶通红,浑身颤抖扶着棺木痛哭,浑身湿透如同落魄水鬼。
比邻而居几十年的婶母没了,林婶眼中也是一酸,再看那女娃痛哭的模样,她没忍住泪,也哭了。
“阿蘅。”林婶听到昭蘅的哭声,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还没反映过来,就已经出声了。她其实还不敢确定这人就是阿蘅,但没管住嘴还是叫出来了。
昭蘅闻声回头,看向站在院外的妇人。
林婶抹抹眼睛里的泪,也顾不上害怕铁甲卫了,跨步走到昭蘅身边:“你是阿蘅吧?”
昭蘅垂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林婶望了一眼漆黑的棺材,鼻子酸得厉害,拉着昭蘅道:“这也是没想到的事情,你不要难过。”
昭蘅沙哑出声:“嗯。”
“我不孝,一天福都没让她享过。”
念及此,她胸中又是一阵猛烈悲痛。
“她这几年过得很舒心,全靠你了。”林婶语塞,她是庄户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擦了擦眼眶:“你奶奶最疼你了,要是看你这样子,她走得也不安宁。”
昭蘅拼命点头,拼命忍泪,可泪珠还是不住从眼睛里蹦出。
院子里站满了黑甲兵,看得林婶浑身不自在,她安慰了昭蘅几句就要离开。
“林婶。”昭蘅忽然叫住她。
林婶拧过身子,问她:“怎么了?”
昭蘅艰难地忍住泪意:“事情发生得突然,家中什么都没有准备,想去婶子家借几张凳子。”
“好。”林婶应着就要往回走:“我去给你拿。”
昭蘅道:“我随婶子一起去取吧。”
林婶正要说不用,昭蘅已经迈步过来了,再看她一身湿衣,紧巴巴贴着柳条儿一样的身躯,身上全是泥水,道:“也好,顺便去我家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昭蘅点了点头,没有拒绝,随林婶一起回屋。
刚走出几步,她忽然压低声音问林婶:“昨天我记得婶子说奶奶去白马寺前有个尼姑到家中来化缘?”
林婶为难地看了看昭蘅:“阿蘅,这事儿也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多心。”
昭蘅认真地看着林婶:“是因为那个尼姑说我有灾,奶奶要为我化解灾殃,所以才去的白马寺,对吗?”
林婶叹了口气:“她倒也没知名道谢,她就是说你家可能不大太平,在外的人或有不顺。”
昭蘅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拳,指甲断开的地方捏得生疼。
“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奶奶就是太关心你了。”林婶叹了口气,心里却盘算着这尼姑有几分能耐,真能算到人的旦夕祸福。
昭蘅心里难受,甚至温暖和煦的春风吹在脸上都觉得冰冷如刀。
“我知道了。”昭蘅轻轻咬了下唇,又对林婶道:“若是有婶子问这事,婶子能不能答应不告诉别人?”
林婶不明所以,想了想,大约昭蘅怕别人说她不详吧。她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忙点了点头:“好,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昭家没什么亲戚,村里的人即使有心吊唁,看到黑甲兵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也望而生怯了。
事情办得很简单。
谏宁找了人来为奶奶清理。
昭蘅拒绝了,她默默地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轻轻地说了句:“我自己来。”
谏宁犹豫片刻,劝道:“姑娘,老夫人坠落深崖……”
摔得面目全非,即使是他这种长年行军之人见到都不免觉得可惧,更何况她还是娇滴滴的弱女子。
“没关系。”昭蘅看向他,目光流露出坚定:“她是我的亲人,你会惧怕自己的亲人吗?”
谏宁点了一下头,喝令众羽林卫转过身去。
纵使知道她的模样不会太好看,可开棺后,她的样子真切出现在眼前,昭蘅眼前仍是晃过一阵白光。
没有处理过的身体沾满污血,粉身碎骨。
昭蘅心如刀绞,身子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谏宁见状上前,还未开口,昭蘅抬手摇头道:“将军,我没事。”
谏宁愣了一下,他还没见过这么要强的女郎。
昭蘅站了好久好久,才强撑着气力拿出帕子沾了水,俯身为奶奶洗脸。
血泥嵌入肉里,没那么好清洗。她动作放得极度轻柔,一点一点,从糊满血迹的额角,到沾满灰尘的指缝,将她的躯体一寸寸洗得干干净净。
不让她带着丁点凡尘脏污离去。
奶奶的面容露了出来,昭蘅怔怔地看着她,忍着巨大的悲痛,颤抖着最后一次伏在她的胸口。
无数个寒夜里温暖过她的怀抱是那么冰冷。
宽大粗糙的手僵硬寒凉,再不复从前温热。
她依偎了好久,落了好多泪。
直到谏宁提醒她封棺的时辰到了,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拈香点火,将香插入棺前的香坛内,随后跪在棺前的蒲团上,缓缓地俯下身,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一叩首,愿您往生极乐,若有来生,再续祖孙情;
二叩首,感谢您多年来予我无私的关怀与爱;
三叩首,请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涌动的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谏宁看到她的背影孤零零跪在棺前,显得落寞不堪。
昭蘅无声无息地跪着,半晌站起身,沉默地往屋内走。
已近酉时,日头西垂,风声簌簌。
羽林卫悄无声息起了灵,几乎没有半点动静,把奶奶抬出了小院。
前后不过一天,昭蘅却觉得漫长得似乎过了几辈子。
她的体力已所剩无几,加之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她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搅得天翻地覆。
昭蘅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拼命撑着竹编的台阶扶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恍惚中,她仿佛听到谏宁在唤她。
可是她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屋外月练如华,缟素般的光华,在地砖上静静流转。
四下万籁俱寂,安静得连灯芯燃爆发出的“荜拨”声都清晰可闻。
太医坐在床边一边把着昭蘅的脉,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偷觑李文简。
自他进屋以后,太子殿下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盯着他切脉,审视的目光令他后背发毛。
待太医的指尖甫一从昭蘅的手腕拿开,李文简便开口问:“如何?可有大碍?”
太医道:“回殿下,她脉象虚浮,有气血双虚之症,并无大碍。只能先慢慢进步,养好虚空。”
李文简这才稍稍放心,望着昭蘅,又问:“那她为何昏了两日,一直未醒?”
太医叹口气道:“她悲痛过度,原本虚弱的气血逆行冲了心脉,所以……”
“何时能醒?”
太医摇头,这个问题他也答不上来。
李文简也知道她的病大半发自于心,并非药石可医,着太医写好药方,便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偏殿安静下来,李文简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昏睡中的昭蘅。自她在奶奶出灵昏迷后,已经过去两天,她昏睡不愿醒来。
不知梦见什么,眉心紧蹙,身子微微蜷缩,娇小纤细的身影,看上去可怜至极。
李文简坐到床边,倾身扶着她的身子,将她散下的发丝,一缕一缕别在耳后。借着微弱灯光看她,脸色苍白,额头挂着细汗。
她唇齿翕动,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嘶哑微弱,他只好低头凑近她唇畔,热意灼人。
“冷。”
她凄声呢喃。
她的热症是因为急火攻心,内热外冷,即便将她放于炭火之上,只怕她也还是觉得冷。
李文简凝睇了她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小脸。
莹白如雪的脸也带有灼人的温度。
男子的掌心微热,触碰到生病敏感的肌肤,她似是觉得烫人,不满地别开头躲开他的触碰。
李文简唇边闪过丝意味不明的笑,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向来温驯恭敬,唯有此时病着,卸下心底固然金汤的防线,对他的抵触抗拒显现无疑。
病弱的昭蘅,就像是秋风中的一朵绿云菊,看上去纤细羸弱不堪风雨摧折,实则也有着她的骨气和桀骜。
那日黎明时在她院中,看到她目色决绝冷凌,恍然如悟。令她甘心弯眉折腰的人已经没了,逼出了她刻意隐藏的锋利爪牙。
李文简给她盖了盖被子,然后对一旁守着的侍女道:“去准备浴池。”
“是。”行宫的侍女颔首退下。
连绵数日的阴雨今天终于停了,仍有几片阴云挂于长空。
透过海棠纹窗棂看外头,月色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
须臾之后,宫女回来禀报道:“殿下,浴池已经准备好了。”
李文简弯腰将昭蘅拦腰抱起,往浴池走去。
浴池里雾气腾腾,天然硫磺的味道略刺鼻。这座行宫乃是前朝戾帝借着山势修建而成,以天然温泉泉眼为浴池。
寒冬时节,山上漫天大雪,周围被银装素裹的雪景包围,殿中灯火随风摇曳,在此泡泉是一件很有雅兴之事。
不过,李文简素来无此雅兴。
昭蘅感染寒症,既需保暖,又要退热,李文简便将她带来此处,日日泡汤,以轻抚心上燥热,温暖躯体噩寒。
李文简将她抱到池边,用手去解她的衣裳。褪下中衣后,就只剩一件妃色心衣。
她每日泡汤,身上却没有硫磺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芬芳。
随着衣衫褪下,淡香扑满怀。
浴间里有些热,她身上也因为热气泛上一层粉色光晕,遮盖了苍白病色。
李文简瞥了眼她欺霜赛雪的肌肤,瞬间别过脸抱着她缓缓走入浴池。温热泉水将她环绕,温暖而又舒适,昭蘅忍不住浅吟一声。
声音软得想揉耳朵。
他将她在角落,扶着她趴坐在池沿。
池沿是汉白玉所制,趴着手臂微冷,下意识往后靠了靠,跌靠在李文简的肩上。
李文简皱了下眉,侧眸看向她微颤的羽睫,忽然在她眼角看到一道泪痕。
他掬起一捧水,带花瓣的水,泼在她脸上,宽大的手在她脸上抹了把,指节在她眼角摩挲,擦去残留的泪痕。
李文简何曾温柔地照顾过人,水泼进她的鼻腔,抹脸的动作也不够温柔。
昭蘅连呛几下,不多时,眼皮子也跟着抬了起来。
恍然间,看到正对着的李文简的脸。
“殿下?”她微微怔住,如水的眸看着他,神情茫然,整个人呆滞了片刻。
温泉水的味道刺得她琼鼻微皱。
李文简缩回手,抚过她眼尾的手指捏着轻轻摩挲了几回,滑腻的触感犹在。
“自己能坐住吗?”李文简问。
昭蘅的意识慢慢回归,这才注意到腰侧搭着只手,将她稳稳地扶坐着。
“殿下,我可以的。”
“嗯。”
李文简扶着她侧腰的手立刻放下,道:“你坐好。”
他站起身,赤脚走出浴池。
昭蘅疲惫不堪,趴在白玉池沿上,无力地垂目。
不多时,殿下回来了。随他一同入内的,还有一股苦涩的药香。
他换下了方才的湿衣,身上只披了一件薄月白直领长袍,领口松垮,露出精瘦有力的胸口。他赤足而行,在灯影里慢慢走到她身边。
“自己能喝吗?”李文简把药碗递给她。
昭蘅点头道:“能。”
她昏睡了两日,现在还发着热,身上没什么气力,端着药碗的手,隐隐颤抖。
李文简蹲在她身旁,看着她心力不足的模样,指尖又摩挲了几下,最终还是从她手中将碗夺了回来。
他舀了一勺药汤,喂到她嘴边。
四目相对片刻,昭蘅没再逞强,张嘴饮下。
李文简慢慢喂着,一碗汤药很快就见底。
昭蘅气弱体虚,仅是喝碗药便累得微喘。
仲春时节的夜,山间暖风过廊,吹过空荡荡的行宫,她露在水面上的纤肩便冷得发颤。她往水中缩了缩,将身子完全埋进水里。
却不料脚底一滑,李文简还未反应过来,她人便滑入池中,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缕湿漉漉的头发,随着她整个人没入水里,发丝也从他指缝中溜走。
牛乳般的水面晃起波纹,水上花瓣起伏不定。
昭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也不挣扎,放任自己漂浮在水里。泉水温暖地包裹着她,如同亲人温柔的抚触。
适应了水下的情形,她才慢慢睁眼,水中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看到李文简蹲在岸边模糊的轮廓。
她放下心来,有他在,她放心地任自己沉入池底。
池底很黑,刺鼻的硫磺味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憋气忍耐,呼吸越来越困难。
“扑通”,身边溅起巨大的水花,李文简跳入水中。
随后,他的手掌从她腰侧滑过,撑着她的腰背,手掌往上托。下一瞬,李文简抱着她从水中坐起,水声哗然。
昭蘅大口喘息着,双手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水渍。
李文简仍保持着抱她的姿势,握住她的腰,将她抱在腿上,水花四溅后,昭蘅身子大半露出水面。紧贴着他坚硬的胸膛,灼热相抵,她却没有力气推开他。
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似乎连羞耻心也跟着消失了。
李文简拿起旁边白玉盘内的盥巾披在她轻耸的背上,忽然抬起手,宽大的手掌轻抚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揩着她眼下的泪。
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昭蘅入宫是因为那一年他多嘴给皇上提了建议。他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人生,及至今日,他也不知道算不算自己造就她今日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