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道:“这是我的承诺,若你有事,可随时来找我。”
昭蘅心说不会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他。
“殿下,那我先告退了……”
李文简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还穿着他的衣衫,纤瘦单薄的身躯在山岚色的长袍下犹如纤细柳叶。
他起身,走出东暖阁。
昭蘅见他关上了门,才伸手慢慢解开衣带。
脱下他柔软蓬松的寝袍,换上她粗糙、浆洗得发白的衣服。
没有一丝留恋。
少顷,她换好衣裳,推门而出,却没想到李文简负手背对着房门,站在檐下看雨。
听到开门声,他转身,手中拿了把伞,递给她:“你来时没带伞。”
春雨缠绵,落得密密匝匝。
昭蘅福身接过,撑开伞走入雨幕。
李文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方才走入东暖阁。
榻上放着昭蘅方才穿过的旧衣,叠放得整整齐齐,她连褶子都抚得苡A干净平整。
他能想到她仔细叠衣的模样,垂眸里尽是温柔。
**
是夜,昭蘅久久未眠,从入宫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期盼这一天。
所以真正到了这一天,她有一种不诚实的幸福感,辗转反侧睡不着,坐了起来。
清冷月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桌边放着的伞上,她怔愣片刻,不由自主又想起李文简。
那个纠缠了她很久很可怕的梦魇。
及至今日每每想起,她仍会冷汗涔涔。
恐惧最深的时候,她夜里都会被他猩红的眼睛吓醒。
一向端方仁爱的太子殿下为何会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
是因为喝了酒吗?
她的确在他身上闻到了酒气,但不浓烈,一丝一缕,若有似无。
这样的酒量对长期周旋各种酒局的太子而言应该不至于令他意乱情迷。
他那天又为何会身着常服出现在从前温书的废殿中?
还有雁山居中,他第一次悄悄召见她,初见她时用的乃是审视的目光?
和殿下短短几次的会面,他给她的印象的确如传言那般仁爱宽厚。
但也有很多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些谜题不是她能去问、去触碰的。
东宫乃是天下权力的漩涡中心,激流中的一粒水花对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所以她跟李文简说从此之后要两清。
昭蘅长长叹息一声,希望所有的烦恼随着她的归家通通烟消云散。
想到马上就能回去看到奶奶,她心里浮起喜悦,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都拂开。
第二日,她在屋里收拾东西。
翻箱子时,看到了一只松木匣子。
她低下眉眼,缓了缓神,才伸手把匣子抱到怀里,慢慢打开。
屋里光线晦暗,昭蘅只觉得眼前一痛。
她用了很多的勇气才看向匣子。
匣中是这些年白榆给她送的东西,映月斋的胭脂、华春阁的眉黛、明月寺的护身符、碧玉沉沉的平安扣……
她不喜妆饰,许多东西都原封不动放在那里。
他送的都是好东西,胭脂、眉黛为京中贵女争相抢购之物,千金难求;
明月寺的护身符每年也只开光三五百枚;
平安扣碧沉沉如一泓静水……
她指尖颤颤从那些东西上一一抚过,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一方手帕上,帕中包的是最后相见那日他送的发簪。
少年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他还期盼着归来。
她拿出那一支簪子,就当留个念想,轻轻插入发间。
便阖上匣子,放到一旁。
晌午莲舟和冰桃回来,她告诉了她们自己明日离宫之事。
莲舟闻言,立时便红了眼眶:“怎么这么快?”
昭蘅说:“在安国公府侍疾有功,殿下特意给了恩典,许我提前离宫。”
“莲舟,不许哭。”昭蘅看着莲舟努了努鼻子,眼里蓄了泪,一副立马要哭的态势,忙制止她,温声道:“我入宫十年,即将出去是好事,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莲舟只得叫了她一声:“阿蘅姐姐。”
“人生便是如此,千里打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昭蘅指了指案上两个包袱:“那里面是我没有穿过的宫装和鞋子,还有一些首饰,不值什么钱,你们留着做个念想。”
莲舟极力想忍,努力地瞪大眼睛,可泪珠儿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啪嗒啪嗒地落下。
昭蘅无奈笑笑,抽出帕子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对冰桃说:“冰桃,你把东西收起来吧。”
冰桃听了心中直难受,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伸手去拿包袱。
袖子往下坠了两寸,露出手腕上套着的东珠手串,粒粒皆一般大小,颗颗匀称浑圆,淡淡的珠辉照得华光流动。
冰桃注意到昭蘅的目光,慌慌张张收回手,拎着包袱放回柜子里。
“姐姐,你明日何时走?我们去送送你。”冰桃细声问。
昭蘅道:“大抵会很早,到时候宫闱局的人会来接我,你们不必来送。”
莲舟闻言呜咽出声。
“好了,莲舟,不要哭了。”昭蘅擦着她的眼泪:“我还有事要央你帮我做呢。”
莲舟这才强忍住哭声,抽抽搭搭道:“阿、阿蘅、蘅姐姐,你要我做什么?”
昭蘅指了指枕头旁的匣子:“那个匣子,若是白榆回来寻我,你帮我交给他。”
“他不知道吗?”莲舟愣然。
昭蘅摇头:“上头的旨意来得太突然,他南下了。”
“姐姐,你要留个去处吗?到时候好让他去找你?”
昭蘅想了下,还是摇头,撒了个谎:“他知道我家住何处。”
莲舟重重点头:“以后我出宫了也去找你。”
屋子里的事情处理完,还要去嬷嬷那里说一声。
昭蘅安抚好了莲舟的情绪,就去找新来的柳嬷嬷了。
禀明此事后,柳嬷嬷说了几句场面上的祝福话,就打发她走了。
一盏盏宫灯次第亮起,寂静无声的宫墙夹道,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极远的殿宇之外,天空皆是绚烂的橘黄,变幻莫测的云彩照在琉璃瓦上,散发夺目光辉。
宣和一年初她入宫,如今是宣和十年。
她正感叹时光飞逝,斜里忽然跳出个人,直愣愣挡在她跟前,吓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姐姐别怕。”
原来是个小太监,那人弯腰向她深深做了一揖:“姐姐可是浣衣处昭蘅?”
昭蘅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四下环望,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谁?”
“奴才名叫来善,在东宫宫市听差,受四……白榆所托,帮姐姐照看家里。”
昭蘅记得白榆临走之前确实跟她说过,他让人帮忙照看奶奶。
心立刻悬了起来:“你……来找我有何事?”
来善看了昭蘅一眼,立时跪了下去:“老夫人不见了。”
“不见了?”昭蘅看向他,双眼顷刻染上红:“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来善前天去薛家村看了昭蘅的奶奶,家中一切都好。只不过冬日里几场大雪积压后,屋顶的瓦片松动,遇上缠绵雨季,家中有些许漏雨。
于是昨日来善特意找了匠人前去村里给奶奶修缮房屋。
奶奶不在家。
邻居李婶说她到白马寺上香去了。
来善在家中左等右等,等到日薄西山,奶奶还没回来。
他觉得不对劲,立刻找人帮忙寻找。他们沿着薛家村到白马寺的山道,仔仔细细地找过,生怕老人家在哪里摔伤行动不便,道旁的荆棘丛他们都仔细找过。
结果直到他方才回宫,还没有发现人影。
他顿时慌了,想着不敢再耽搁,即刻来找昭蘅禀报。
昭蘅脑子里嗡的一下,响起嗡鸣声,把来善的声音都掩盖了。
她狠狠掐着掌心,生疼的感觉令她镇定下来。
“姐姐不要急,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我马上出宫,继续去找,一定把老夫人找到。”来善看似沉稳,实则心中也慌乱起来。
“好。”昭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堆着担忧:“有劳你了。”
“姐姐可知道老夫人可有什么仇家?”来善问。
昭蘅坚决地摇头,奶奶豁达开朗,很少与人结怨。况且村子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争吵,不足以让他们拐走一个孤老太太。
来善想了想,又问她:“姑娘在京中可还有什么旧亲友?老夫人会不会上完香投奔亲友去了?”
昭蘅仍是摇头,以前家中还有几门旧亲戚,她父母死后,他们怕昭蘅祖孙俩会拖累他们,皆避之而唯恐不及,奶奶看清他们的嘴脸之后,从此不再往来。
顿了顿,她还是把那两家旧亲的住处告诉来善了。
万一呢,奶奶为人宽容,不计较当年的冷眼,和他们重归于好了呢?
尽管知道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此时她也盼望起来。
来善记下之后道:“我先出宫了,若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想法子告诉姐姐。”
昭蘅现在满心都是奶奶。一个独居十年的孤老太太,几乎不和人结仇,又没什么往来亲密的亲友,不可能是仇杀,也不大可能是与人结怨,那会去哪里?
和来善分别后,昭蘅回到住处。
她的日用之物已经收拾好放在桌案上,睡一觉起来,明天天亮她就可以回去了。
但她睡不着,闭上眼睛全是奶奶的面容。
带血的面容。
她骇得心惊肉跳,从窗棂看出去,外面黑洞洞的,一丝月光也无。
她心里空空荡荡,像系在一根棉线上,随风荡啊荡,仿佛没有归依。
或许是奶奶和表姑婆和好了,她上完香之后便去表姑婆家了,明天早上来善就能带来好消息。
她强迫自己躺到床上,紧紧地拽着被角。
身子因为恐惧微微颤抖。
奶奶不信鬼神,她说佛不渡凡人,唯有自渡。
这些年来她写的信里也从未提过她有任何酬神的举动,为了会突然去白马寺?
“陛下兴修了白马寺,入寺皆是大道,可并辔通行三辆双辕马车,比你当时看到的白马寺不可同日而语。待他日你出宫了,我带你去看看,那里许愿很灵,定能护你余生无虞。”
白榆关于白马寺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整颗心陡然寒下去。
突然掀起被子,拢上衣服穿了鞋,拼命往外跑。
她等不到明天了,一刻也等不及。
“阿蘅姐姐,你去哪里?马上宫门就要落钥了。”冰桃被她惊动,慌张地追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稠夜色里。
承明殿里,灯火通明。
李文简正在面见几位要臣。
他刚发了一通火,殿中噤若寒蝉,人人眼观鼻鼻观心。
梁星延打破沉默道:“区区五千叛军不必殿下忧心,让抚南将军出兵镇压即可。”
顿了顿,他才继续说道:“无忧太子当年自刎于宣州玉含宫之前,为免前朝欲孽受辱,一把火将前朝欲孽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哪还有什么前朝后裔?无非是不安好心的乱臣贼子以此为幌子犯上作乱罢了。”
“梁先生的话沈某不敢苟同,无忧太子之后的风声一传出来,就在百姓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沈卓安捋了捋胡子道:“此时若我们出兵镇压,岂不就坐实陛下心狠手辣对前朝余孽赶尽杀绝的凶名?”
李文简按了按太阳穴。
与此同时,昭蘅已经到了承明殿外。
守门的羽林郎握紧手中的长刀,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何人?”
昭蘅忍下心中的恐惧,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缓镇定:“请贵人帮忙通传,浣衣处昭蘅求见殿下。”
羽林郎嘴角抽了下,似乎在憋笑。
深更半夜一个浣衣处的宫女也敢求见太子了?
他提了提手里的长刀,道:“殿下正在接见要臣,你回去吧。”
昭蘅望着羽林郎身后灯火璀璨的正殿,皱了皱眉眉心,焦急道:“那您能帮我转达牧归将军一声吗?就说我有要事要见他。”
羽林郎面无表情地说:“牧将军出宫了,明日方回。”
“飞羽呢?他在吗?”昭蘅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羽林郎有些不耐烦地摇头:“飞羽陪侍在殿下身边,你赶紧回去,不许在此逗留。”
昭蘅心中的恐惧不安越来越盛,如同取之不竭的幽泉,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大胆的想法。
她乖顺谨慎多年,第一次生出这般勇毅。
“殿下。”她越过羽林郎身后忽然唤了声。
羽林郎回头去看,她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突然硬闯。夜风掠过耳旁,发出潇潇风吟。她的心砰砰直跳,好似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站住!”羽林郎一声喝止,立刻拔出长刀去追她。
会死吗?
昭蘅顾不得那么多,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她快跑,顾不得生死。
奶奶的平安比她的生死更重要。
今天晚上若能求得殿下帮忙找人,只要奶奶安然无虞,她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抱着不怕死的决心,她朝着灯火葳蕤的承明殿狂奔:“殿下!”
刀戈冰冷森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什么也顾不得,陡然推开门。
羽林郎陡然大惊,手腕翻转,长矛在手中挽了一道亮眼的剑花,众人还没有看清,那支长矛便裹挟着寒光朝昭蘅背心飞去。
昭蘅推门而入的刹那,眼前闪过一道晃眼的白光,她下意识闭上双眸。
下一刻,耳边响起铿锵之声,似是瓷器和铁器相撞,而后长矛落到殿中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昭蘅睁眼看向地面,一枚白玉酒杯落在她的脚边,身侧是躺着的长矛。若不是酒杯的主人及时出手,利刃或许已经没入她的背心。
“殿下,属下一时失察,她就闯了进来。”前来追昭蘅的羽林郎跪地请罪。
李文简收回手,如莹似雪的指节抚了抚膝,声线清贵儒雅:“下去吧。”
沈将军脾气躁,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面容凌厉:“你是何人!竟敢……”
李文简侧目扫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他的话戛然而止。
众人都诧异地审视着昭蘅,暗中猜测他的身份。他们都是追随李文简多年的旧人,知道他的志向和曾立下的誓言。殿下立志要除去江南遗留问题,要彻底平定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