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胥之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可是李文简始终放心不下。他对安胥之总有如长辈的责任感,将那些年舅父对他的教诲和挂念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过了片刻,却迟迟不见人。再起身望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他皱了下眉:“人呢?”
牧归无语:“出去了。”
李文简愣了下。
牧归看了眼李文简的脸色,又说:“殿下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四郎也来过几次。”
李文简在国公府,阿临自然不是来找他的。
意思是,这次不来找他也正常。
李文简恍然:“是来找他心上人的吧?”
牧归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思考片刻,回话:“殿下这里好似没什么女眷借住。”
“未必是女眷。”李文简摇摇头,想到当日在湖边阿临说的话,不由又是一笑。
少年自以为滴水不漏的试探,在他面前却是显露无疑。
看来他那个出身卑微的心上人是东宫使女。
牧归琢磨片刻,立刻会意,问道:“是否要属下查查是哪个?”
“不用。”李文简摆手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咱们不必往心上去。”
“可是……四郎天性单纯,万一是有人居心不良……”牧归担忧。
李文简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口,叹道:“由他去吧,十九岁的大人,有能力分辨人心黑白了,无论好坏都是他的因缘。”
那天他说的话并非宽慰之词。
他不在乎阿临选择的妻子身份如何,只要他喜欢,只要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世人的流言蜚语,他绝不会置喙只言片语。
至于如今,少年情窦初开,眉眼都因她而欣喜。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于他而言,此刻都是最美好的时光。
他不是牧归这般不解风情的莽夫,自是不会随意插手,惊扰这分美好。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大侄子嘎嘎冲!表叔给你打call!!
安小可怜:爱人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成婶子(T_T)
第16章
孟春时节,万物生发。
天子即将春祭。今年是太、祖六十盛诞,春祭仪式办得很是隆重。
太、祖一生劳苦,出生贫寒少年失怙,做了几十年屠夫,饱受苛政欺压。因失手打死横征纳税的府吏,被官府通缉。
他为了活命,被逼得上山为匪。
太'祖为人仗义,对手下的弟兄很厚道,每每将劫来的钱财分与诸位弟兄;他有时下山,见悲苦的百姓也会仗义疏财。
彼时陇西人都戏说,官似匪,匪如官,分不清究竟谁是官谁是匪。
及至后来,不堪戾帝苛政的百姓纷纷投奔山寨,寨中人越来越多,碍了官府的眼,开始大肆剿匪。
然后他们便反了。
征战沙场二十余载,终于歼灭戾帝,一手创立东篱王朝。
陛下在朝堂上讲起□□筚路蓝缕的创基之路,掩面叹息。他这一生汲汲辛苦、戎马倥偬数十年,当上皇帝仅三个月便因过度劳累驾崩。
正逢他的诞辰赶上春祭,一向尚简的皇帝决定办得隆重热闹。
前朝后宫皆为此事忙碌不停。
昭蘅见了白榆最后一面,对这座皇宫再无留恋。
她打算赶在春祭前离宫。
要离宫,得先见太子。
她有些踟蹰。
但她必须得去。
陈嬷嬷的事情,她还未道谢。
这天的日光并不绚烂,寂寥挂在天边,不时起了风,层云堆在天际。
昭蘅顶着乌云前往承明殿,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乍然一声春雷咿W,隆隆作响,须臾间就落了雨。
昭蘅一路冒雨疾行,过了龙尾道,眼看承明殿就在眼前,却看到李文简身后跟着一众官员遥遥走来。
他穿的一身明黄常服,飞羽在身旁为他举伞。隔得远,昭蘅看不清他的眉眼,可是却无端地嗅到他身上不悦的气息。
李文简迈步走上龙尾道,看到汉白玉的地上滴了雨水,脚下步子一顿,朝昭蘅这头看来。
昭蘅早已弯腰避让,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只觉运气有点不好,赶上下雨便罢了,又恰巧碰到殿下有事。
李文简和陛下商讨了春祭的事宜,眼下刚回宫。不知父子说了什么,他回来后面色不悦,直接带着人去了书房。
这是个多事之春,南方叛军、北地异族,李文简忙得焦头烂额,东宫的人服侍得小心翼翼。是以听到昭蘅自报家门,不过浣衣处一名浣衣婢子,就道:“殿下眼下没空,你改天再来。”
昭蘅软语恳求:“我在这里等一等,晚些时候殿下空闲了,您再帮我通秉可好?”
李文简重规矩,御下严格,越是近他身的人,越是没有骄纵跋扈之态,面对昭蘅的恳求,指了指旁边案几堆放的名帖:“你愿等就等,还有这么多人排着队要见殿下,他不一定有空见你。”
昭蘅倒也不是愿意等,只是她住的地方离承明殿颇远,出来一趟又要专程向掌事嬷嬷告假,请她放对牌,手续相当繁琐。
昭蘅道过谢,走到殿外去等。
淅淅沥沥春雨缠绵,斜飞入内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冰凉凉。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等候面见李文简的人,皆身着官袍,看官袍的纹样,官位都不低。
她正犹豫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身侧天地一黑,头顶潇潇雨歇。
她转身一看,是飞羽为她撑着伞。
少年逡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说道:“你是来找殿下的吗?”
昭蘅点点头。
飞羽道:“那跟我来吧。”
昭蘅愣了下:“殿下议完事了?”
飞羽摇头说没有:“他让我带你去东暖阁等他。”
昭蘅轻轻嗯了声,跟在飞羽身后:“走吧。”
飞羽要为她撑伞,只好侧身从廊下通行。
偏殿里的人翘首望出来。
昭蘅看向飞羽手中的雨伞,轻声道:“我来吧。”
飞羽闷闷“哦”了一声,就把伞递给昭蘅了。
飞羽带昭蘅绕过偏殿,进了东暖阁。
冬暖阁算是李文简的小书房,他空闲时会来此休憩,是以纹饰素净。八宝香炉里香雾袅袅,和炉上的茶香缠在一起,又氤氲成另一番独特的香味。
飞羽去廊下接昭蘅之前,已经把衣衫备好,托盘上一袭山岚色寝袍,凑近了,还有淡淡苦艾香气。
是草木特有的清香,不寂冷,不媚俗。
飞羽道:“殿下说你衣服湿了,让我给你找身衣服。东宫没有女眷,这是殿下年少时的旧衣,你暂且凑合一下。”
昭蘅猛抬眸看向飞羽,半大小子满脸纯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吞吞吐吐道:“我……没事,衣服一会儿就干了。”
“不行。”飞羽斩钉截铁地拒绝。
殿下吩咐他要给她找身衣裳换上,若她不换,回头着凉了,便是他失职。他年纪虽小,可跟着殿下已经很多年,但殿下始终拿他当孩子看,不肯像用牧归那样重用他。所以哪怕是很小的事,他也做得很认真。
“每年夏天我都会让她们重新洗了,熏香保存,你放心穿吧,不会生虫的。”
昭蘅颇为无奈,又看了眼飞羽:“不是怕生虫……”
“那是什么?”飞羽不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快换吧,等会儿殿下看到你还穿着湿衣,要责备我办事不力。”
昭蘅给他解释不明白,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我马上换。”
飞羽这才露出欣慰神情,跟在她身后,又殷切道:“你先换着,我去为你打水。”
昭蘅点了一下头:“多谢。”
飞羽退出屋外,把门合上。
昭蘅身上湿透了,湿漉漉的外衫贴着冰凉的几乎确实不舒服。她慢慢地解下外衫,套上李文简的寝袍。
虽是许多年前的旧衣,但保存得当,没有丝毫陈旧腐潮之气。
衣上淡淡沉水香让她想起李文简身上的味道,人有了?y威仪,就连衣上散发的气息也压人。莫名的压迫感让昭蘅呼吸一紧,一时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她后悔了,不该怕麻烦冒雨等他。
正犹豫时,就听到外头又响起飞羽絮叨的声音:“你换好了吗?”
“马上。”少倾,昭蘅换好衣裳,推开门。
飞羽听到开门声,回佚?过身来,看了眼穿着殿下衣衫的昭蘅,愣了一瞬。
奇怪明明还是那个人,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竟然不敢直视她,移开目光咽了口唾沫道:“给你。”
顿了顿,又道:“我让她们熬了姜茶,等会儿送过来。你喝了茶就在这里等殿下。”
昭蘅嗯了声:“多谢。”
飞羽点了点头,又走出了冬暖个,将门合上。
昭蘅解开头发,拿帕子一点点擦干发上的雨水。擦完头发,又有人敲门,昭蘅开门,是宫女送姜茶和点心过来。她们送来即走,未曾逗留片刻。
昭蘅看着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只端起飞羽吩咐过的姜茶,大口喝完。
丝丝暖流浮上来,温柔暖意将她包裹,渐渐逼走黏在肌肤上的寒气。
许是太子喜静的缘故,外面几乎无人走动。安静得昭蘅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敢随意走动,一动不动坐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李文简颀长的身影慢慢出于暮雨之中。他撑着把靛青的油纸伞,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雨丝缠绵,为他的眉眼铺上淡淡雾色,本来就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云蒸霞蔚的青山。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昭蘅,一时怔住,片刻后眸光微微低垂,步上台阶收了伞,倒放在门边。
昭蘅走过去与他福了福身,唤了句:“殿下。”
李文简“嗯”了一声,径直步入屋内,在案边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糕点,问:“不合胃口吗?”
她小声说:“我不饿。”
李文简点了点头,伸手取茶盏,盏中空空如也。昭蘅稳一稳心神,才款款朝李文简走去,拎起精致的银壶,给他倒了盏茶。
李文简身姿颀长,少年时的衣物于昭蘅而言都过于宽大,抬手之间,袖子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一长截雪白藕臂,松垮的衣领盖住脖颈,纤薄的双肩若隐若现。
他别开眼眸,端起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
趁他喝茶的时候,昭蘅才慢慢抬起眼望向他:“浣衣处换了新的掌事嬷嬷,她们都说殿下英明。”
“她们是谁?”
李文简看过来。
四目相交,昭蘅望着李文简深邃的眉眼,心中思绪纷纷如雪,沾衣即化,她垂下眼眸,莫名紧张起来,轻声道:“我也很感激殿下。只是殿下是英明仁君,我不敢`颜猜测殿下是为了我才处置她。”
“在你眼里,我是头顶佛光的菩萨?”李文简低声一笑。
昭蘅望着李文简:“人们都说殿下仁爱如佛子。”
“若佛子对豺狼仁慈,豺狼伤及百姓性命,那这佛子究竟是仁,还是不仁?”
顿了顿,他又道:“我并非佛子,更不会对阴狠毒辣之人坐视不管。”
昭蘅虽早有猜测,他当着自己的面亲口承认,她仍是止不住心口微颤,慌乱了一阵,最终深深垂下头,诚挚道了句:“多谢殿下。”
“昭蘅。”李文简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昭蘅闻声抬起头看向他,然后他郑重道:“以后好好活,没有拘束,自由自在地活。”
声音轻轻的,尾音里噙着厚重的期许。
第17章
昭蘅春山微皱,有片刻的怔忡,下意识地眼睫轻颤。
她用尖尖的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疼。
良久,她才轻轻舒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向他福了福身:“是,殿下。”
“准备好什么时候离宫了吗?”李文简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昭蘅答话:“就这几天吧,看殿下什么时候方便。”
李文简思量片刻,望向她的眼睛:“你想好了吗?”
昭蘅点点头,轻轻地点头之后,变成更坚决地点头。
屋子里顿时陷入沉默,别样的沉默让昭蘅的感官更加灵敏,脉搏跳动的韵律听得一清二楚。
李文简道:“好,我在九越山为你置了一座庄子,牧归在一手操办,这两天他军务缠身,后天,后天他送你出宫。”
昭蘅闻言微愣,李文简这样的安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有庄子和籍契,出宫后她便不用为生计发愁,可以更好地奉养奶奶,让她安享晚年。
她深深福腰,真诚地道:“我出宫以后定会供奉佛像,日日为殿下祈祷,愿殿下长寿康安。”
她的眼神自始干净纯粹。李文简看着她,没有说话。
对她,他始终有愧。
她越是念恩道谢,他的愧疚越深。
“你不必念恩挂怀,日后若是有事,你尽可来找我。”李文简说。
“殿下。”昭蘅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的勇气,见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双瞳仁黑得几乎深不可测,她心中砰砰乱跳,深深吸了口气,才再换上认真的语气:“离宫之后你我便两清了。”
李文简稍稍有些意外。
昭蘅并非愚钝,她大抵也知道李文简为何对她如此宽仁,不仅送她出宫,还给她置庄园。
顿了顿,她又说:“殿下不用再对我有什么宽待,您放我自由,赐我庄园,让我得偿所愿,于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您不必记挂从前之事,我出身微末,没那么在乎贞洁……”
从小在村子里,她见识了许多于高门大户而言算是丧失伦理的事情。
兄长死了弟弟继承家业和长嫂,叔伯为了美艳侄媳而害死侄子……诸如种种,时有发生。
贞洁于她而言,远没有性命重要。
她甚至觉得贞洁二字,如同枷锁牢牢锁在女子身上。
她幼年时便有此困惑,为何寡妇另嫁要受人唾弃,鳏夫另娶却稀松平常。
是以那夜之事,她首先是恐惧事发后会因此丧命,除此以外,便是被强迫的憎恶。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昭蘅肃然:“就让我们尘归尘,土归土。”
她不想再纠结得失,也不想再和东宫有何牵连。
只想安安分分过清净日子。
她说这话并非仅是为了宽李文简的心,更是为了断个干干净净。
“好。”李文简很痛快地答应:“我不会再去打扰你。”
许是因为把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昭蘅心里松快许多,朝李文简浅浅笑了下:“多谢殿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