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忽然停住脚步。
一丛迎春花下坐了个人影。
飞羽越过李文简的身体朝前看去,一个女子侧坐在石桌前,肩若削成,腰若纨素,脖颈纤细,双腿微微交迭搭放身侧,显得尤其纤长。一手支着下颌,只看得见侧脸,却难掩侧脸骨相优越,下颌几乎是一条直接淌下来,干净又冷清。
没有脂粉堆砌,美得干干净净。
她眼眸轻阖,已然睡着了。
昭蘅下午行至放春园,听到园中有嬉闹声,见有人在放纸鸢、蹴鞠,鬼使神差走了进来。
园子里是七八个刚入宫的宫人在玩耍。
看到她们,她无缘无故想起旧时在村里的时光,一时入了迷。她太困了,原本还撑着精神看她们玩闹,后面不知怎么睡着了。
春风乍起,吹动她身后的迎春花枝,花枝轻颤,掉下些许花瓣落在她肩上。
“怎么!”飞羽正要出声呵斥。
李文简抬手,制止他的动作,示意他闭嘴。飞羽顿时噤声,他看着李文简,嘴唇翕动,压低声音:“殿下,要叫醒她吗?”
“把她的籍契拿来。”
飞羽转头望他。
李文简道:“在书案上。”
“哦。”飞羽一步三回头离开。
褪去之前臃肿厚实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衣,风吹动她的裙摆摇曳如翩跹的蝶,耳边的碎发在风中轻轻颤动,附和着涌动的、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
李文简没有叫醒她,站在她面前,静静凝睇着她的睡颜。
静谧的晚风吹过,他似乎闻见她身上朴素的皂角香。
风吹得好多花瓣簌簌而落,从她的头顶打着旋坠下。
李文简望着昭蘅,犹豫是否应该叫醒她。现在虽不如前段时间寒意料峭,但到底只是初春,风犹带寒。
犹豫的片刻,一朵花飘到她的眼睫上,将浓密纤长的睫毛压低几分,然后划过她的脸颊,飘在她的衣襟里。
花瓣划过脸颊带来些许O@痒意。
昭蘅轻皱了下眉,慢慢地从睡梦中醒来。她睁开眼,落日余晖散尽,宫中到处都在点宫灯了。她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的怔忡感。
不远处树下似有一团人影,她凝眸望去,看到李文简的那一刻,什么怔忡感都烟消云散,瞬间清醒过来。
“殿下。”她起身朝他走去,可是坐了太久,人睡得发麻,步伐匆忙便踉跄了下,直直地朝李文简倒去。
她眼睫慌乱地扑闪着,心跟着紧了一瞬,以为自己必要摔到地上。
然而没有。
李文简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刚好把她接住,她冷不丁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鼻尖撞到他的侧脸,疼得眼泪忽的涌了上来。
第13章
昭蘅揉了揉鼻子,把泪意逼回去。随即轻挪莲足,想和李文简拉开距离。可酥麻的感觉从足底蔓延到小腿,根本没有气力行走半步,甚至还要倚靠着他才不至于摔倒,素手紧张地攥着李文简的衣袍,脸上因为窘迫浮现红晕。
“我、我脚麻了。”昭蘅眉心紧皱,小声地说。
“掌事,你等等我呀。”
园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茯苓娇俏的声音:“你别跟着我。”
昭蘅瞬间流露出惊慌恐惧的神色。
“你认识?”李文简低下头,望着眼神无措的昭蘅。
昭蘅垂眸,只能应一声是:“她是浣衣处的一个管事。”
她的声线很独特,既不娇柔妩媚,也不清脆悦耳,但软软的,听得人耳朵发软。此时故意压低,更添几分水涔涔的柔软。
李文简想揉耳朵。
说完,她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目光四下搜索是否有藏身之处。
千万不能让茯苓看到她和太子在一起。
事情已经够麻烦,好不容易才尘埃落定,她委实不想节外生枝。她四处张望,然而她平常几乎不外出,这是她第一次到放春园来,她对此处一点也不熟悉。
幸好他们站在迎春花丛下,借着高大浓密的花丛遮挡,不走近了仔细看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她踉跄着往树影里挪了挪,抬眸用乞求的眼光看向李文简。她不想茯苓看到她和陌生男子孤男寡女在园中私会,哪怕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哪怕他是太子……所以她用目光求李文简出去的时候不要出卖她,只当做这里没人。
可是下一刻李文简却也往树丛中跨了一步。
昭蘅下意识后退,直到后脊紧贴着树篱。她慌乱转眸,李文简居高临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声音犹如一堵墙,无声无息的压迫感令她寒毛卓竖。
“殿下?”昭蘅讶然地看向他。
李文简仅是扫了她一眼,抬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两人离得那么近,怕发出动静被茯苓发现,昭蘅也不敢动,就这样夹在李文简和树篱之间,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两人将将躲进树影里,茯苓就跑了过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冲跟来的宫女发火:“都说了让你别跟着我,你还跟着干嘛。”
宫女面上带了三分笑:“天快黑了,嬷嬷放心不下掌事,特意让我跟着你。”
茯苓冷哼一声,脸色有点不太好,轻咬嘴唇道:“她会这么好心?”
宫女笑说:“嬷嬷是掌事的亲姑姑,怎么会不向着你?掌事自个儿看不清,我们旁人可看得明明白白,嬷嬷心里最疼你了。”
“她才不疼我。”茯苓委屈地哭了起来:“那昭蘅都快骑我头上了,她从来都不管。”
宫女讶异:“昭蘅一向老实本分,从来都对掌事唯命是从,怎会生出半分不敬的心思。”
昭蘅愣了愣,她和茯苓素来没有交集,为何会招她记恨?她心口发紧,猜是不是自己悄悄在她门前梅花上涂抹泡竹叶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殊不知这句话才戳中茯苓的痛点,在别人眼里,昭蘅温顺懂事,从来对她都毕恭毕敬。
别的人要么讨好她,要么直截了当地讨厌她。
可是昭蘅根本从未打心眼里敬重她,她看似谦卑恭敬的背后,是不屑。
不屑与她交谈,不屑和她打交道,故而恭顺柔敬打发她。
没错,是打发她。
宫女又劝她:“掌事别气了,你要是因为这种小事就跟嬷嬷生气,可太伤她的心了。”
“她才伤我的心,明知道我那么讨厌昭蘅,我不过才骂了她几句,她便黑着脸训斥我。她何曾委屈过我?”茯苓越发觉得委屈,“就为了个昭蘅……”
“昭蘅毕竟跟了嬷嬷快十年,嬷嬷难免为她说句话,可心里还是倚重你的。你看,你当初入宫不过半年就做了掌事,昭蘅十年都无一官半职在身,拿什么跟你比。”
宫女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安抚道:“上次梅妃娘娘不夸过你聪慧吗?以后你可是前途无量飞黄腾达……何必跟昭蘅一般见识。”
一语惊醒茯苓许多沉睡的记忆。
那是她刚入宫那年的除夕夜,她在屋内服侍姑姑喝酒,姑姑有了五分醉意,执杯望着天上的残月,醉醺醺地拉着她的手,遗憾地说道:“阿蘅,若是蒋晋未死,以你的聪慧和胆量,定会是最得他宠爱的姬妾,想必我们现在早就飞黄腾达了。”
彼时她刚入宫不久,还不知道蒋晋是谁,追问姑姑谁是蒋晋。
姑姑酒顿时醒了,突然厉声呵斥她。甚至让她发下毒誓从此不许提这事儿,也不许提蒋晋这个人。
后来她知道蒋晋的事情,却渐渐把这件事忘了。
如今想起,心中暗恨,将姑姑的嘱托全然抛诸脑后,恨声道:“就她装得清高,在浣衣处谁也不搭理,当初在蒋晋府上还不知怎么曲意奉承那个变-态死太监呢。”
宫女愣了下,显然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事情。
“哼。”茯苓生怕她听不清,特意将语调拉得长长:“你不知道吗?昭蘅以前服侍过蒋晋――”
“掌事。”宫女骇了一跳:“气归气,可这话不兴乱说。”
“我才没有胡说,姑姑喝醉了亲口告诉我的。”茯苓想到姑姑对她的称赞,声音恨恨:“蒋晋手段阴毒,上了他床的女人都无辜惨死,看来她的确有几分能耐,把蒋晋服侍得妥妥当当,现在又把姑姑哄得团团转。”
昭蘅血脉凝固,凉意从背心升起,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李文简微微蹙眉,侧首看向昭蘅。
借着稀薄天光,他看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头一如既往地深深垂下,露出一长截雪白的弧度弯曲的脖颈。
昭蘅知道茯苓脾气不好,她从小由父母呵护着长大,后来父亲出了意外,母亲无奈之下将她托庇到宫里。陈嬷嬷也真心疼爱她,是以她性子养得很骄纵。
她在浣衣处素来都是说一不二,昭蘅避其锋芒,自认待她还算恭敬,却不知还是惹了她的眼。
听到蒋晋的名字那一刻,她紧紧攥拳,修剪得整齐光滑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茯苓还在闹脾气,宫女耐心地哄她。她们后面说了什么,昭蘅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再后来,宫女哄着茯苓走开了。
李文简没有安慰人的习惯,也不会安慰人。他看着昭蘅安安静静地站在树影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头微微垂着,保持着她一贯的温和顺从,开口道:“你……”
“殿下。”昭蘅平静地开口,打断李文简的话。
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她永远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世人任何议论诽谤她都不应记挂于心。
但眼中还是酸涩不止,声音也带着微弱颤意。
一切的一切,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又为何要她承受非议?
反倒是真正作恶的人,自在逍遥。
这世道本就没有绝对公平。
懦弱啜哭也改变不了任何。
昭蘅抬起手指轻压眼角,将沉甸甸的眼泪逼回去。
深深吸了口气,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昏黄的宫灯,用平缓的语气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文简瞧着她的眉眼,瞧她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再没说什么,转开身子,让出路来。
昭蘅屈膝朝他福了一礼,转身走出重重阴影。
刚提起步子,手腕忽然被握住,李文简稍动手力,把她拉回些许。
昭蘅迈步的动作生生顿住,转头愕然地看着李文简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疑惑:“殿下?”
李文简的眼睛扫过昭蘅的脸,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唇角,忽然松开她的手,猝不及防将她往后推去。
昭蘅毫不设防,猛地跌坐在草地上。
惊吓和疼痛让她冷不丁叫了一声,她怔怔地望着李文简,忍得发酸的眼泪遏制不住,一瞬间落了下来。
或许是被吓到了,或许是太疼了。
昭蘅目光呆呆的,仰头望着李文简,眼泪簌簌而落,一颗接着一颗。也不出声,就这样望着李文简无声地哭。
起初还能憋着,哭了好些时候,藏在心底的久远的委屈彻底爆发,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无声的哭泣渐渐成了低声呜咽。
李文简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安静得好似没有这么个人。
昭蘅哭了好久,才慢慢止了哭声,用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看着月华下的李文简。
“哭够了吗?”李文简开口。
昭蘅不解他的用意,颤颤地望着他,点头。
“好受些了吗?”李文简又问。
昭蘅深深吸了口气,再次颔首。
“好些了就站起来。”李文简道。
昭蘅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起来。
李文简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水润透亮,好似上等的宝石。他说:“当你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别人没有资格谴责你的选择。”
昭蘅愣了一下,略深思他这话的含义,眼眶又酸得厉害。但这次她没让眼泪掉出来,只是安静地和李文简对视。
她缓缓眨了眨眼,声音里有委屈,却也有坚定:“我明白了,殿下。”
李文简面目表情地点点头,然后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她,经过她身边走了。
昭蘅转过身目送李文简走远,看着他走过树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她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宫灯下,拿出他给自己的纸摊开来看,才发现是她的籍契。
有了籍契,她便是自由人。
作者有话说:
女鹅:他好像有点坏,又好像有点好。
宝子们点个作收呗~~谢谢!!( ̄ ̄)/
第14章
李文简走出放春园,迎面遇到匆匆赶来的飞羽。
飞羽摸了摸头,试探性地问:“殿下是不是记错了?我找了好久,书案上没有她的籍契。”
李文简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哦”了声:“可能放别的什么地方了。”
顿了顿,又吩咐:“让牧归来见我。”
飞羽问他:“那籍契还找吗?”
李文简阔步往前:“不用了。”
李文简回到书房,继续看案上摆着的书籍。翻了几页,廊外有脚步声飞快地接近,是牧归来了。
“殿下。”他隔着门扇唤着。
李文简开口:“进来。”
牧归入内:“殿下找我?”
李文简又翻了一页书,撩起眼皮:“奸同鬼蜮之人,不必再留在东宫。”
能在李文简身边伺候这么些年,牧归自然是个脑子灵活的人,稍动脑筋便猜出他说的是谁:“是,属下这就去办。”
李文简逆光眯了眯眼,道:“封死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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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蘅回到屋里,绞水洗了把脸,忽觉心上格外松快,好似没有受到茯苓胡话的影响。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话,她免不了要暗暗伤情很久。可是今天没有,那些委屈、尴尬和悲情似乎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涌出体外。
她不喜欢哭,因为哭是世上最无用的事。
既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亦不能解困突围,只能暴露懦弱本性。
昭蘅从不是弱女子。
她慢慢合上眼,脑袋里很沉,意识也有些模糊。
方才被李文简握过的手腕隐约在发烫,她用另一只手握住手腕降温,可那暖意似乎是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根本驱散不开。
等昭蘅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时间不早,莲舟他们上工去了,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桌上放了碗粥和一些馒头,是莲舟给她带回的早膳。
她饿得实在厉害,梳洗完随意吃了两口,就听到外面响起阵阵喧嚣,她好奇地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眼,茯苓边哭边跑着,后面几个面生的宫女在追她。
因为离得远,昭蘅也听不真切她说了什么,只听得她声嘶力竭地在喊“姑姑、姑姑”什么的。
她以为茯苓又在跟陈嬷嬷闹什么性子,正准备关窗,却看到几个宫女拉着茯苓到了湖边,一人绞了她一只手,一只手把她的脑袋往湖里反复按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