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真诚热烈,藏着小心翼翼的炙热。
李文简道:“太/祖出身寒门,当年乃是山野一屠夫。他虽出身乡野,为人却耿直豪爽,及至后来戾帝无道,致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饱受欺压的太、祖振臂一挥,天下英豪群起追随,然后打败戾帝,建立东篱;父皇亦是屠夫之子,然他勤勉读书,待人以诚,承蒙阿翁赏识,破格录入陇西书院,后来招他为东床快婿。可见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你的祖父祖母当年对屠夫出身的父皇尚能以礼相待,若你喜欢的人品行高洁,有堪当世家妇的能力手腕,他们必不会多加阻拦。”
安胥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本微微抿着的唇角轻轻翘了起来。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明年昭蘅便要出宫。
昭蘅没什么远大志向,她进宫只为于乱世中混一口饭吃,最大的梦想便是出宫后过安分日子,给奶奶养老送终。
她惧怕麻烦。
若要向她求娶,便要打消她的后顾之忧。
是以安氏的接纳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李文简的话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少年郎眼中喜悦难掩。他收敛心绪,妄将喜悦压下,然而还是不经意地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顿了顿,他道:“魏家姑姑又来了。”
说完,觑了眼李文简的脸色,见他眉头皱了下,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不要管她。”
安胥之收回视线,试探性地问:“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她嫁去月氏?”
魏晚玉委实被惯坏了。
李文简因为对魏湛有愧,所以从小宠爱魏晚玉,纵得她的性情刁钻骄纵。平日里小打小闹便也罢了,这次竟敢拿婚事做筏子要挟他。
“她一心所求,自然如她所愿。”李文简慢悠悠地说道。
安胥之终究辜负了魏晚玉所托,没有开口求情,因他太过熟悉李文简的性情,心若磐石,不可随意摧折。
安胥之回到住处后,立刻把怀里的青玉簪子小心翼翼地拿着手中把玩。她性子温和,不喜招摇,定会喜欢这支簪子。
想象着昭蘅长发挽起,簪着这支簪子的素净模样,他的唇角就翘了起来。
橙黄的暖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随着入窗的东风轻轻摇晃。
对簪笑了好一阵,他转身从匣子里拿出一条丝绢,把青玉簪子轻轻裹好,生怕哪里被磕碰到,然后压在枕下。
这几日昭蘅不在东宫,或许又被调去何处当差,过两天,他再送给她。
顺便辞行,不过一想到南下江南,或许好几个月瞧不见昭蘅,心中又是担心又是不舍,原本翘着的嘴角又毫无征兆地耷拉下去。
然而殿下今日的话给了他莫大鼓励,也促使他下定决心,待他自江南归来,便要和她商议娶她。
四五年的相处,便是无情也有情了。
他明白,有些情意,虽从未说出口,但从不需要多言,他就能明白。
他相信,她也明白。
可是也有隐约的担忧。
她愿意做白榆的妻子,是否愿意做安胥之的妻子?
自己又要如何才能打消她的顾虑,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答应嫁给他?
少年怀着憧憬与忐忑躺到床上,心中反复呢喃着昭蘅二字,然后带着患得患失的心境睡下。
与此同时,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正在房内看花样,看了许多,都觉得不衬白榆的风姿。
这是她送给白榆的第一双鞋,大抵也是最后一双。
她已经想好了,要将底子纳得又松又软,让他以后的路走得平安顺遂。浆要多糊几层,才经久耐穿。
他一双鞋穿了很久,有多久呢?或许两年,也或许是三年……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前几年有一次他冬日里来给她送东西,她的炉子里埋了栗子,临走之前,她扒拉了几粒给他,炉门一开,火星子溅出来,落在他脚背上,把鞋面烧了好大一个洞。
后来,她便时常注意他的鞋,几乎每次都是那一双。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想到给他送双鞋。
她有些后悔,该早些为他准备的,做许多许多鞋给他,够他穿很久很久。
她和太子已经把话说开,殿下暂时不会要她的性命。
但有一件事,殿下未提,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子没说要如何安置她。
她意外承宠,以她的身份,最多能在东宫当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天恩浩荡,能分到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身上几分?
况且她出身卑贱、家世衰微,在拜高踩低的宫内又能走多远?
最重要的是,她想出宫,奶奶还等着她团聚。
但这事情由不得她,她的来去从来由不得她。
是以李文简不提,她也不提。
好似这样,便无事发生,她只要安分老实,明年还能如期离宫。
可是她的幻想在第二日便被打破。
清晨的朝阳还未完全升起,昭蘅早早起来,梳洗完后打算去侍药间。
一推开门,看到牧归站在院里。
“挪去长秋殿?”昭蘅心猛地跳了一拍,求助似的看向牧归。
“就在承明殿西边不远,四公主前段时间吵着要来东宫小住,殿下刚让人收拾出来。”牧归说。
昭蘅没应话,眼巴巴地望着牧归,绷得紧紧的心弦忽的断了,心中彷徨又忐忑。她担心了很久的事情还是发生。
送走了牧归,昭蘅蹙眉回房。开春了,手上的冻疮渐渐愈合,伤口发痒,偏昨天手背又被烫伤,抠不得,只能任由痒意慢慢往骨子里钻。
痒得厉害时,她解开包裹的纱布,将手泡到温水里。
水中那双伤痕累累肿胀不堪的手又被放大数倍。
那是经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第10章
昭蘅知道若有李文简的庇护,她的日子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她不知道会往好的地方变,还是坏的地方变。
她小时候在茶楼门前卖花,楼里伶人素手抚琴,张口唱的便是王爷看上渔家女,是将相伯侯为心爱之人家也不要了、国也不要了……
伶人口中缱绻悱恻的情爱故事勾起年幼昭蘅的绮思,是以进宫时她也怀了一朝飞天的心思。
她入宫后被分到陈嬷嬷手底下。
陈嬷嬷待她很好,精心呵护,处处照顾。
那几年,是她这小半生为数不多顺畅快乐的时光。
直到后来,陈嬷嬷把她带到蒋晋面前,送给了蒋晋,她才知道,世上没有从天而降的好事,所有不劳而获的东西背后都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命运赠与你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已经标注好了价格。
她割肉侍虎,和那个阴鸷狠毒的太监周旋。彼时蒋晋权势滔天,她根本无力与之抗衡,只能苦苦捱着日子。
她以为自己终将死于那座充满阴私腐臭的宅子。
却不成想,有一天蒋晋突然垮台了。
后来她得知,是太子李文简铲除了蒋晋一党,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也正因如此,她对那位素未谋面昭如日月的太子充满好感。
她又回到了宫里。
蒋晋在宫里的势力大洗牌,陈嬷嬷还不容易攀上的人也垮台了,再没有门路将她送出宫。正巧那年太子移居东宫,需要增添人手,陈嬷嬷便带着她到了东宫。
她的身契在宫里,陈嬷嬷直接拿捏着她的来去;陈嬷嬷担心当初攀附蒋晋的事情暴露,也不敢过多为难她。
昭蘅从此彻底放下不该有的妄念,安分守己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平平安安熬到出宫便好。
卑微的宫人在主子面前直不起腰,渔家女的船也划不进相府的大门。
戏文终究只是戏文。
少英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面前。
少英还是受到广安王宠爱,纳入王府后又诞下王府血脉,上过皇家玉牒,仍是换来葬身冰湖的结局;她和太子的关系更加微薄,仅是因他醉酒有了一夜恩宠。
她不敢去赌自己能因这一夜之宠从此飞黄腾达。
她历经千辛万苦才活下来,惜命得很。
她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属于李文简的锦帕,昨日回来后她连夜洗了烘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上。
李文简根本不会在意一块帕子,但她还是打算还给他。
至少,该去见他一面,为自己争取个出宫的机会。
今日梁星延来了趟国公府,人才刚走不久。自他走后,李文简的脸色便格外难看,本就是浑身天家威仪,面色一沉,更显不怒自威。
飞羽在案前为他磨墨,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多话,只是默默地研磨手中墨条。
牧归领着柳毅沿湖往雁山居而来。
飞羽从窗外瞥了一眼,小声提醒道:“殿下,柳大人来了。”
李文简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援笔舔墨低头奋笔疾书,道:“查个刺客,三个月都查不出来,他还有脸过来。让他们走,谁也不见。”
飞羽额角突突直跳了两下,今日梁先生来似乎也是因为万寿节太子中毒的事情。在自家里遭人不声不响下了药,也难怪一向温和仁爱的太子大动肝火。
飞羽放下手中的墨条,立刻转身出去挡着牧归和柳毅,生怕晚了一步,两人就走上来了。
他在书房外挡着柳毅,挤眉弄眼示意他先离去。柳毅一看他的脸色,便知太子不悦,打千作揖道了谢转身走了。
飞羽刚松了口气,远远看见昭蘅从远处走来。
他盯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影,眉心微皱,希望她可千万别是来寻不痛快的。
可是不巧,到岔路口的时候,她径直往雁山居来了。
飞羽向前走,连院子都没打算让她进来,刚迈开步子,听到屋里传来李文简的声音。
“让她进来。”
“哦。”飞羽愣了一下,刚刚抬起的腿重重落下。
昭蘅刚走过栈道时,李文简就看到了她。一阵风吹过,卷起她轻柔的裙摆,似翩跹的蝶,吹动她鬓边珍珠流苏轻轻颤抖,附和着她低垂温柔的眉眼。
早上他让牧归跟她说了,回东宫之后,就让她挪去长秋宫。
他思索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
他自幼为人清正,人人都称颂他品格如芝兰玉树,从未做出任何疏狂出格之事。
那夜他中了玉舌毒,虽非自身所愿,但和昭蘅已成事实,出于责任,他也会好好护着她。
但他还没想好要给她什么位份。
给高了,她德不配位,必受灾殃反噬;
给低了,宫人拜高踩低,她愈发寸步难行。
最终决定暂且不给她太高的位份,但让她住在长秋殿。
长秋殿离他日常起居的承明殿很近。
昭蘅迎面看到飞羽,她温温柔柔开口道:“昨天我走的时候带走了殿下的东西,请你帮我通传一声。”
飞羽脸色不太对,眉心拧着疙瘩,语速飞快地说:“姑娘请进吧。”
一边说,一边引着她进入书房。
进门前,昭蘅长吸了口气,压下心上的忐忑,缓缓迈步跟随。
“啪嗒”一声,飞羽飞快关上门。
昭蘅闻声侧眸,只捕捉到他一片衣影掠过,人就没影了。
这个人,神出鬼没跟只猴一样。
看着飞羽消失的檐角,再低头看看脚上得到绣花鞋,昭蘅这才抬头看向坐在圈椅里的李文简。
和昨天的紧张害怕不一样,昨日她来之前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活着回去,那是出于对生死的天然畏惧。
而今天要说的话,更难以启齿。
李文简瞥了昭蘅一眼:“会不会磨墨?”
思绪猛地被拉回来,昭蘅有点懵,磕磕巴巴地回答:“啊?我……会的,会的吧……”
其实她不大会,从小家贫,无人教她识文断字,笔墨纸砚于她而言则是奢侈。不过她要和李文简说的话,若有旁人在场,她更难开口――所幸磨墨不是什么难事。
李文简点点头示意她到书案前,昭蘅忙走到他身旁,拿起墨条轻轻研磨。李文简问了那句话之后,便伏案批阅文书。
一直听闻殿下勤勉,昭蘅只以为是文人的溢美之词。如今见到了,方知传言不虚。他翻看着手中的公文,时而笔走游龙,时而凝神深思,专注的模样令昭蘅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吐纳呼吸的韵律惊扰到他。
昭蘅不敢多看,还记得李文简唤自己过来是为了帮他磨墨,低下头,目光凝在执墨的指尖。
李文简阅完公文,停笔起身,挪动椅子的声音拉回了昭蘅的注意力。
她放下手里的墨条,看到李文简起身走到窗边,揉着肩膀极目远眺。
“磨墨的时候力气不要太大,否则磨出的墨过于粗粝,不够精细。”李文简惊了片刻,开口。
昭蘅颔首低声道:“是。”
李文简转过身来,看到她恭顺的身姿,很单薄地站在那里。
昭蘅踌躇片刻,有些话磨蹭再久也是必须说出口的。
她咬咬牙,从袖子里掏出洗干净叠放整齐的锦帕,双手递上还给李文简:“殿下,这是昨天你给我包扎伤口的帕子,我已经洗干净了。 ”
李文简接过帕子,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没用什么高级香料,味道朴素,却意外地好闻。
他把帕子随手放下,走到案前,端起水杯,轻啜一小口,而后转过脸看向昭蘅,眸中一片清明:“你来找我何事?”
然后他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垂了下去,脖颈纤细,腰肢轻束,若穿的是留仙裙,或许也有几分似月宫仙子。
但是下一刻,李文简就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月宫仙子定是高傲孤冷的,她却不是,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风骨,美则美矣,却失了美人神韵。
李文简一直欣赏她母后这样的女子。
皇后安氏,对外是泱泱大国母仪天下的皇后,能从容应对各国使臣、大臣家眷命妇;对内是雷厉风行的当家主母,周到严谨地处理宫中庶务,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皇后一直是李文简心中的女性楷模,他希望自己身侧之人如她一般。他在庙堂之上为泱泱大朝开疆扩土,她为他撑起后方,夫妻俩风雨同舟,并肩而行,为这天下开创新的盛世。
他十分讨厌那种懦弱没有担当的女子,柔柔弱弱只能摆弄胭脂水粉,遇到大是大非犹豫不决,没有丝毫勇毅果敢的品性。
姻缘之事可遇不可求,所遇皆泛泛,那他宁肯独身。
昭蘅并非他理想的伴侣,她深折的腰和常常低下的头,都不符合他的喜好。
他能体谅她的艰难维生,也知道俯首折腰是她的生存之道。
既然她已经是他的人,无论是否出于本心,他都应对她负责、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