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简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两个多月了,还未找出下毒之人,你是来这里跟孤谈你的猜想?”
牧归看了眼李文简的脸色,补充:“昭蘅姑娘以前在蒋晋府中。”
书页被仍在桌上,发出轻微细响。
李文简终于抬起眼,打量着牧归的模样。
牧归慌得不行,却只能硬着头皮说:“浣衣处陈婆子把她送给了蒋晋。”
殿前司蒋晋阴鸷狠毒,虽是宦官,却色心不死,喜好收集各色美人。
他没了“慧根”,欲望犹在,可不能如正常男人般宣泄。
他有许多泄欲的法子,那些美人落入他手中,尽数受尽折辱,惨死在他的床榻之上。
第6章
昭蘅回到屋中,走到榻边坐下,拿出压在枕下的钱袋,把银锞子倒出来,数了数,倒出一大半。
她在浣衣处,没什么油水可捞,只有微薄的例钱。她用钱很节省,吃穿都不怎么挑,大部分的例钱都让白榆帮她送回家给奶奶。
奶奶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孤身一人若是没有银钱傍身,日子更加艰难。
幸亏有白榆,隔三差五去薛家村探望奶奶。
这些年,有他帮衬,昭蘅才放心得下。
最初,昭蘅确实认真想过出宫后和白榆搭伙过日子。
但如今,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能否活着出宫。
静安小筑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天,太子还未找她细究,她不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自己,头上始终悬着一把未落的剑,用头发丝系着,随时会掉下来将她劈成碎片。
昭蘅如画的眉眼染上些许哀愁,好半晌,她缓过神来。
该来的总会来,没来时不要无谓揪心。
她想起奶奶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反正他若要治自己死罪,自己也无力挣扎,过好眼下便是。
她打算给白榆做一双鞋。
她在宫中唯一亏欠的就是白榆,受了他很多恩惠,却从未报答一二。
很久以前她就想给他做双好鞋,但宫里找不到料子,只能找他帮忙买布料。每次托他买东西,他又不肯收钱。
这事就搁下了。
这回正好可以托国公府的管事慧娘帮忙买料子。
打定主意后,她便起身去寻慧娘。
慧娘心好,一口便应承下来,拍着胸脯说保管给她买到京城最好的云锦料子。
昭蘅笑意温柔,道了谢之后回屋。
走到廊下碰到云封。
“你可回来了。”云封喜道:“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昭蘅意外:“姐姐找我有事?”
云封问她:“我记得你是浣衣处的?”
她点了点头,说是。
云封道:“你跟我去一趟吧,有件事要你帮忙。”
昭蘅看着云封的脸色,见她秀眉轻蹙,叹口气说:“殿下的锦雀翎袍被火星子舔了个洞,那袍子是皇后娘娘赏的,殿下十分珍爱,现下坏了。我想着你是浣衣处的,针线上肯定强过我们,所以想找你帮帮忙。”
昭蘅愣了片刻,悬着剑的头发丝猝然断裂,锋利的剑尖终究还是坠了下来。
昭蘅知道李文简秋后算账是早晚的事,等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比想象中更加冷静。
“姐姐先回去,我回屋收拾收拾就过去。”她轻声说。
浣衣处的宫女都会些针线活。
昭蘅的手很巧,做的绣活儿很漂亮。小时候家中条件不好,她为了谋生,几乎什么都会,洗衣做饭、挖野菜、采草药、种番薯……
她什么都肯学,因为说不准某一天便要用它谋生。
之前浣衣处专门教过她们针线,昭蘅学得很认真。
她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回屋拿上针线就前往雁山居。
既是皇后赏赐他无比珍爱的锦雀翎袍,又怎会放心交给她缝补?特意让云封来找她,是他想见自己。
昭蘅轻轻摩挲着简单的针线包,安慰自己这事儿躲不过,不如及早面对。
李文简在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后仍有些困倦。
他近些年辅政,事务繁忙,时刻如紧绷的弦,很少有时间如此时得有大片闲暇。
侍女们在院中煮茶,青烟雾影中,他看到出现在院门前的昭蘅。
昭蘅来了已有一阵,侍女告知李文简正在午睡,请她入内等候,她摇头,一直在门外站着。
他睡得不久,没一会儿侍女出来看了她一眼,道:“殿下醒了,姑娘请进。”
昭蘅压下眸里的畏惧,紧紧攥着手中的针线包,佯作冷静地迈步入内。她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上,迟缓如同老妪。
门口到院内几十步的距离她走得格外漫长,每一次落下脚步,她都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李文简坐在廊下。
昭蘅走到台阶下的时候,抬头怯怯望了眼背对着她的身影,步子忍不住微顿,才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奴婢昭蘅,参见太子殿下。”
昭蘅跪在他面前,行了叩拜大礼,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尽量克制内心的恐惧,用平和舒缓地语气向他行礼。
“起。”李文简微抬下颌,睨了她一眼,语气随意。
昭蘅道谢起身。
纵使人站着,却不敢抬眼,视线保持斜向下,雪白纤长的脖颈弯出弧度,带着骨子里的恭敬和谦卑。
“云封姐姐说殿下的锦袍坏了,殿下,衣裳在哪里?”昭蘅又将头垂得更低。
李文简拿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大氅递过去。
昭蘅惴惴地把衣裳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找破处。
从袖子到衣角,再从衣角到领口,她仔仔细细翻看了两遍,确定这件衣裳完好无损。
昭蘅微微抬眸看向他,眸中水洇洇的。
她明白,他是在等她先开口。
昭蘅轻咬了下唇,低声请罪:“奴婢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身上,雪一般洁白的肌肤似乎有光,干净到了极致。
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又细又柔,如同春水缓缓流过,让人听了耳心发痒。
蒋晋最好绝色,到处搜罗美人。
如此绝色,落入他手里,还能活着出来便是奇迹。
这个奇迹又恰好遇到中毒的他,同他□□好。
片刻后,李文简说会目光,拿起边几上的茶盏。
杯中只余一盏凉茶。
昭蘅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眉眼带着惊怯,如小鹿受惊,彷徨不安。她不知李文简将如何发落自己,她骗了他、又打伤了他,对于金尊玉贵的太子来说是何等冒犯,即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她迟疑了下,走到炉边提起水壶为他添了热水。
李文简又端起茶盏,嗅了嗅气味,凉过的茶汤再掺沸水,味早散了。
勉强喝了一口,果然无味,便将茶盏又放下。
昭蘅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眼睫轻眨,转身将铜壶放回炉上。
炉门没有关好,一粒炭忽然炸开,火星子四射,迸在昭蘅的手背上,烫得她手一抖,滚烫的铜壶贴到她手上,大量热水倾倒出来。
她赶忙扔开铜壶,往后退了半步,可还是躲避不及,一股热水从她的手背淌过。
她的手因为常年洗衣服,浸泡在冷水中,每年冻疮烂了,留下很多疤。今年冻疮本已开始好了,被热水烫破皮,结痂处裂开,顿时鲜血汩汩。血顺着她的手背流得到处都是,就连衣襟都未能幸免。
李文简从未见过如此笨手笨脚之人。
“飞羽。”
话音方落,飞羽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眨眼间就到了廊下。
他注意到昭蘅手上的血,立刻明白李文简叫他的意图,从怀里摸出一瓶膏药给昭蘅。
“多谢小将军。”昭蘅忍着痛轻轻福身。
殿下几乎不单独和女人相处,飞羽又诧异地探究了昭蘅两眼,转头对上李文简不善的眼神,讪讪笑了下,转身又飞快蹿不见了。
昭蘅打开药膏的盖子,涂抹在裂开的伤处,钻心的疼霎时间炸开,她忍不住倒吸口凉气,仅是嘶了一声。她摸了摸腰侧,想扯出帕子包伤口,却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她的帕子早上包栗子酥给云封了。
她悄悄抬起眼睛瞧着李文简,只见他眉头高高皱起,不悦似乎堆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她低头,掀起袍子的一角,胡乱擦了几下。
李文简也瞥到了他的动作,他随手扯过放在桌子上的锦帕:“自己可以吗?”
昭蘅愣了下,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手伸出来。”她颤颤地伸出不堪入目的手。
李文简捏着锦帕穿过她的掌心,绕了两圈,蒙住流血的伤口。他的动作轻缓又利落,十指翻飞,如同翩翩起舞的蝶。
掌心的红痣如同扑扇的蝶翼,扇动起令人不快的回忆。
昭蘅浑身僵硬,本能地抗拒从背心升起,迫使她挺直脊脊梁。
李文简含义不明地看着她:“别动。”
他们离得近,眉眼相对,呼吸相闻。他带有沉水香的气息喷在她的面上,热意从耳根燃起,一路蔓延到脖颈、小脸上。
李文简看向她的脸,那副柔弱、破碎的美便被彻底打碎,像是雨后的茉莉芽儿,刚冒了尖儿,淋了雨,氤氲的芬芳笼罩着水汽,只有靠近才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李文简利落地将伤口包好,却没有撤开,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昭蘅下意识退了步,脚踵抵到廊柱,后面再无退路。
他的身影将她紧紧笼罩,好似座无形的巨山倾倒下来,令她恐惧,又忍不住屏紧呼吸仰视。
“我、我……”昭蘅觉着呼吸困难,鼓起勇气抬头:“我不知道是殿下……所以才斗胆打……打……你。”
他问:“你若知道是孤,会如何?”
昭蘅垂在身侧的手紧紧蜷起,心上忽然升起茫茫。良久,她轻轻咬了下唇,缓慢摇头:“不知道。”
她的命运一向不由自己,如同浮萍,风往哪儿吹便去向何处。
“你是怎么从蒋晋那里活着出来的?”李文简忽然问。
昭蘅脸颊猛然变得苍白如纸,错愕地转头看向李文简,深潭般的眼眸里尽是恐惧与慌乱。
“殿、殿下怎么知道?”
问完后却又觉得自己太傻,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
她以为随着蒋晋的死,这件事情已永远埋葬在地底下,未曾想这辈子竟还会听到这个令她作呕的名字。
李文简手上沾了她的血,粘腻的触感令他不适,他走到一旁的盆中净手,汩汩水声里,昭蘅忍不住揣摩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众所周知,李文简辅政后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铲除奸宦蒋晋。
那天他醉酒后,自己又跟他……
若自己是他,会如何想?
自己定会觉得此人居心不良,心怀叵测,和死去的蒋晋有所勾结。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昭蘅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文简已经洗完手,拿起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又转身坐回椅子里。
“蒋晋患有头风症。”昭蘅声音轻轻地:“每当发作的时候头疼欲裂,生不如死。陈嬷嬷将我送去蒋府那日,他恰好头风发作,痛不欲生。”
“以前薛家村,我家屋后住了一个跛脚大夫,他有个治头风的方子。”昭蘅道:“我用那个方子缓解了他的头风。”
李文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蒋晋饱受头风之苦,许多太医也束手无策,一个乡野村女竟能将他医好。
“蒋晋此人,杀戮无道毫无信誉,他得了药方,会放了你?”李文简问她。
在静默的片刻里,昭蘅深吸了口气,默了一阵,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解除衣衫。
昭蘅的动作很缓慢,低头褪去厚重的棉衣。
腰带、外袍渐次褪下,很快,她的身上只余灰白的中衣。昭蘅抬眸望了李文简一眼,他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她如履薄冰的模样,眼眸平静得像一泓幽泉,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做什么。
昭蘅心尖尖儿忽的颤了颤,心一横,低头褪去遮盖肌肤的最后一层内衫,露出只着了酡红亵衣的身子。
肤若凝脂,在日光下泛着动人的光泽。
她低着脸,目光落在鞋尖上,心中难堪到极致。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却要解开衣裳揭开伤疤,把自尊踩在脚下。
她佝着身躯,朝李文简伸出洁白藕臂。李文简视线上移,落在她满臂醒目丑陋的伤痕上。细腻的肌肤结满疤痕,格外显眼。
“因为我告诉他,要治头风便要以我的血肉为引子。”昭蘅的声音很轻:“故而,他留下了我的性命。”
李文简抬眸。
昭蘅垂下眼睑,继续说:“殿下可能疑惑,蒋晋阴狠多疑,为何会相信我的片面之言?”
李文简眼神微亮,似在赞许她的聪慧。
昭蘅又道:“方才和殿下说的那个跛脚大夫,是个爱医成痴的怪人,他喜欢治病,研究药方。”
“尤其是旁门左道。我奶奶多年操劳,身体很不好,因为无钱买药,我求他给奶奶治病。他答应了,却有个条件。”
她顿了顿,继而云淡风轻地说:“他让我做他的药人。”
即使李文简不通医术,也知道何为药人。
有些药研制出来,不知效用如何,便需要有人试药。而用来试药的,便被称为药人。作为药人,要不停地吃药。若是吃错了,或许命都没了。
他搭在椅上的手指微微屈了屈。
“我告诉他,我曾是药人,试过成千上万种药材,我的血肉便是最好的引子。”言及此处,她的语速放缓了些,她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那些剜肉放血的日子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而不是她真正经历过的事情。
说完这些,李文简并没有应声。在静默中,昭蘅忍不住去想究竟是否说服他了。心里期待又害怕。
昭蘅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凉风拂过身子,肌肤上顿时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蒋晋食我肉、饮我血,我恨他入骨,及至今日我都恨不得将他挖出来挫骨扬灰。”昭蘅咬得后槽牙微酸:“我绝不可能和他有任何勾连,请殿下明鉴。那日之事,皆因我惧怕事情暴露,担上秽乱宫闱的罪名,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误伤殿下。我自知有错,愿一力承担,殿下仗责、流放,我……绝无怨言。”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心存侥幸敲晕他逃走之后,她不安了很久。随着时光流逝,那日的事并未有人提起,她以为都过去了。
但做过便是做过,她无从抵赖。
李文简未抬头:“你犯的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