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笑着福身:“那我先提前恭喜你了。”
他没有久待,东西送到人就该走了。昭蘅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这才提起衣摆回房。
冰桃远远瞧见两人在树下说话,忍不住嘴角上扬:“白榆对阿蘅真好,这些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莲舟哭了一上午,眼睛又红又肿,朝昭蘅走来的方向看去:“阿蘅姐姐长得好看,白榆也那么俊朗,两人真是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儿。只可惜,白榆怎么是个太监?”
第2章
昭蘅拿着白榆送给她的冻疮膏回屋,把冻疮膏放在枕头下,便拿起莲舟案上宫人的旧衣开始缝补。冰桃见昭蘅回来,急着去上值,匆匆出了门,留她在屋子里陪伴莲舟。
莲舟端了小矮凳围着火炉坐在昭蘅身旁,也拿了针线一起缝衣裳破旧的地方。
昭蘅柔声道:“你若是觉得累,就去歇会儿。”
莲舟吸了吸鼻子,似又要掉泪,好歹将泪意压了回去,声音嘶哑地说:“阿蘅姐姐,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昭蘅浅浅一笑,唇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怎么这么说?”
“我和少英一起进宫,她头脑聪明,手脚伶俐,很快就被选去殿下跟前服侍,我只能留在浣衣处;她去王府当了侍妾,我还在浣衣处。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关照照拂我,我原以为她定舍不得我继续留在浣衣处吃苦,会带我一起出去。”莲舟耷拉着眼皮,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但我太没用了,她宁愿独自去王府,也不肯带上我。”
“如果她带上我,我们相互照应,或许她就不会死……”想到这里,莲舟愈发难过。
昭蘅的目光静静落在莲舟脸上。
“你在浣衣处过得好吗?”
莲舟愣了下,随即点头说:“好像没什么特别不好的。”
“是,我们身份卑微,在宫城里犹如一粒细尘。在浣衣处几十年也翻腾不出半朵水花。”昭蘅道:“正因如此,这里纷争也少,大家争来争去,无非就是少洗几件衣裳、少缝几件衣裳,不会为了偷奸耍滑豁出命去斗、去争,顶多吵几句便罢了。越往上走,要争的东西也就越多,在巨大利益的面前,人的心也就更狠,什么样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都说宫城里遍地黄金,心有天高一股脑儿冲进来的不少,可当真一路披荆斩棘披上绮罗的也就那么几个。到了贵人跟前,弄得好能出头,弄得不好就是炮灰的命。安安心心留在浣衣处,熬到年头放出宫去过安生日子也挺好。我想,少英不带你去王府也有此意。”
莲舟听着昭蘅的话,默默回想这些年少英对她的好,心下一片凄然,眼泪汩汩而出。
昭蘅放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拍着她的手道:“不管是我瞎猜的,还是她当真如此想的,既然斯人已去,你也要顾看好自己。”
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安慰,再多安慰的话也抚慰不了心中的伤痛。
莲舟又痛哭了一场,哭得声嘶力竭才倒在床上睡下。给她掖好被角,昭蘅又回到炉前继续缝补衣物。陈嬷嬷虽允了莲舟的假,可是若耽误了活计,到时候又要责罚她。
昭蘅补了一下午衣物,坐得腰酸腿疼,快黄昏时,屋里光线晦暗,她才放下手里的活。刚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殿前的宫女突然叫她过去。
“训话?”昭蘅诧异问:“是要我现在过去吗?”
冰桃点头:“好像是要出宫去哪里的事情。”
昭蘅心中有数了,知道是为明天去安国公府的事情先叫她们去训话。
昭蘅住得远,赶到偏殿时,人几乎都到齐了。伺候殿下日常起居的云封手握竹板子站在一旁,底下噤若寒蝉,一丝声儿也没有。昭蘅向云封福了福身,便站在后头去了。
云封对着昭蘅微微颔首,便立刻翘首重新望着队伍。略过片刻,见人差不多齐了,便手拎竹板子围着她们转,提点一番:“这回你们跟着我去安国公府给老公爷侍疾,大家都要做好分内的事情。谁吃不起苦,趁早讲了来。我领着你们出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了那边儿,吩咐的事情讲的话你们得听着,不许犟嘴,干活要麻利,不兴梗脖子。更不许推三阻四,做事有条有理,可不兴坏了东宫和太子殿下的颜面。若是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闹出幺蛾子,别指望我的戒尺留情,一概打罚不论,听明白没有?”
大宫女自然有大宫女的威仪,她声音不大,吐出的每个字却掷地有声。许是服侍殿下日久,也沾了她身上的王者之气,一番话说得一众小宫女个个俯首帖耳,乖顺应是。
规矩立下了,云封正要让众人散去,殿外忽然闯进一人。
“云封!”女子满面怒容,径直冲到云封跟前,丝毫不顾还有别人在场,抬手“啪”一巴掌扇在云封脸上。
那女子殊色艳丽,五官精细白净,晃眼看似剥了壳的鸡蛋,连颗痣都找不出来。身量纤细如同蒲柳,套上身宝蓝色华服,纤腰轻束,翩跹而来的姿态好似画里的仙子。
一巴掌打散了她脸上的威仪,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她望了女子片刻,唇齿翕动,跪伏在女子面前:“奴婢愚笨,不知道做了什么蠢事得罪了魏大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绝色女子秀眉微蹙,哼了声:“狗奴才,我听说是你跟护卫司的人说若是我来找琅书哥哥,就让他们告诉我,他不在东宫,可有此事?”
云封面色慌乱:“姑娘恕罪……奴婢只是听从殿下吩咐……”
“啪”一声,又是狠狠一巴掌。
女子气道:“狗奴才……”
没多久,又一个大宫女快步走进来,示意昭蘅她们赶紧离开。昭蘅低着头退步离去,走出老远才敢微微侧眸回头,看到那个美艳女子怒容满面地在骂什么,云封跪在地上,髻松钗歪,泪眼盈盈,模样甚是可怜。
昭蘅从女子的称呼和她嚣张跋扈的作为猜出,那女子应当是魏家大姑娘,魏晚玉。
昭蘅远在浣衣处,又不喜欢与人嚼舌根,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却也是听说过这个魏大姑娘的。
她和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门庭显赫,据说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李文简,是这个王朝最耀眼的存在。十四岁立储封为太子后,近些年访四国,定土安邦;行仁政,减税爱民;修身正己,据说身边连个红袖添香的也没有。
昭蘅在东宫干了很多年,却从没见过太子,只根据宫人们闲谈时说的话,在脑海里描摹出了一个皎皎如明月般的圣人剪影。
方才那撒泼跋扈的女子,与圣人并肩而行?
昭蘅琢磨了一下,无语地摇头。
――
次日一早,昭蘅早早就起身前往西门候着了。
同行的女伴对这次出宫侍疾充满期待,三五几人凑在一起喋喋不休。还没有入宫的时候,昭蘅就知道安国公。老公爷乃是陇西大儒,为人清和大善,济世救人,抚恤百姓,是人人称而乐道的老圣人。
昭蘅八岁那年,京城发旱灾,地里干得根本长不出粮食,山上的地都被灾民翻了无数次,到最后连草根都没得吃。
那年奶奶害病,命悬一线没有吃的,正焦灼时她听说安国公府开仓放粮,接济灾民。
昭蘅以为他和别的世家一般,借放粮济灾之名敛名望,不报任何希望地去公府前排队试运气。
最后她却真的领到了救命的粮食。
她去很多地方试过领粮,却唯独在安国公府领到了。
安国公府赈灾的粮食,支撑奶奶活了下去。
昭蘅对他心怀感激,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昭蘅虽也敬仰安国公的为人,可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就算去了公府,恐怕也无缘窥见真颜。但想到自己能去国公府为他侍疾,略尽绵薄之力,心中半是紧张半是喜悦。
云封准时到了西门外。
昨日在偏殿她遭受魏晚玉的殴打,脸颊还有几分红肿,眉目间却没了楚楚凄惨。
在殿下跟前服侍,哪怕挨打也得端端正正,不得折损半点风姿。
真累啊,昭蘅心想。
一一对了腰牌,云封领着东宫挑出来的三十多个宫女登车前往安国公府。
刚出宫门,到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她们出去的时候,旁边有几人正要入宫,两拨队伍刚好撞见。
一行七八人,锦衣华服,正低头掏着腰牌,低头说笑什么。
昭蘅还是一眼看见了人群里的白榆。
白榆虽是宦官,模样却生得格外俊逸,今日没有穿宫装,而是穿的一身月白锦袍,身子板正、风采卓然。
莲舟和冰桃时常打趣她,若白榆不是宦官,而是个普通侍卫,待日后她熬到出宫,定是个合心的如意郎君。
昭蘅和白榆刚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位份低微的小黄门。
她那时刚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身边无人相伴。白榆的陪伴安抚了她的恐惧。
在她最没有斗志的时候,白榆帮她和宫外的奶奶取得联系,让她渐渐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
此后多年,他一直无微不至地关心呵护她。
昭蘅不是青涩无知的小姑娘,不会看不出他眼中的情意。
昭蘅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老实本分熬到出宫,找个体贴忠厚的男子过日子,给一生操劳的奶奶养老送终。
或许是自小受多了苦难,她觉着男子温厚体贴就好,并不在意她的身份。
经历上次的痛苦,她甚至觉得是否是真男人也无所谓。
那事儿太痛苦了。
她认真地想过,等她出宫了,若是白榆不嫌弃她的事情,她也愿意和他过日子。
正恍惚着,白榆已和他的同伴入了宫。
昭蘅忍不住侧目看了眼他的背影。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那个胆小懦弱的小黄门一转眼锦衣貂裘呼朋唤友自由出入宫门了。
他身上散发出的少年郎蓬勃之气,让昭蘅也忍不住惋惜。
若他不是个宦官,定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有志之士,而不是困于东宫,做任人差使的下人。
昭蘅没过问他现在具体做什么事情,但能自由出入宫闱,在宫前谈笑自若,想必至少得是殿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昭蘅将思绪拉回来,缥缈的目光垂下,落在鞋尖上,快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之后再说吧。
她明年才能出宫。
到了国公府,因是太子殿下赐来的人。公府长房夫人刘氏亲自接见了她们,先是谢了太子殿下的恩,然后将她们分到各处。
昭蘅和另外几个侍女被分到了侍药间,负责给老公爷煎药。
东宫出来的宫女,毕竟代表着太子殿下的颜面,管事不敢像使唤自家丫鬟一样使唤她们干活。她们去了,实则大多都在次间嗑着瓜子话闲。
昭蘅曾受过老公爷恩惠,私心里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深知以老公爷的身份地位,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寥寥无几。或许这是自己此生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故而她每日亲自在炉前为老公爷看炉煎药。
昭蘅到公府的第三天,下了场春雪。
雪声又急又密 ,不一会儿功夫到处就覆上一层轻白。
连着下了两三天,依旧没有停的架势,四下茫茫一片。
公府这日,像有什么大事,屋外不时有丫鬟家仆匆匆而过。
不多时,侍药间管事慧娘几乎跑着进来,屋里的人立刻朝门口望去。她缓了口气,在屋里环顾一圈,最后才走到昭蘅面前道:“贵人见谅,府上今日有事,需挪几名丫鬟到别处帮忙,还请贵人暂时担纲侍药间的事情。”
高门大户的丫鬟仆人分工精细,侍药间的只需要煎药送药,本也用不上那么多人。昭蘅这几天已经熟悉此间庶务,少几个人也忙得过来,便点头道:“但听管事吩咐。”
几日相处下来,谁在做事谁没做事,慧娘眼中看得分明。却没想到昭蘅丝毫架子也没有,顿时更是感激,忙朝她深深福了几礼,道了感谢的话,留了个烧火丫头,便领着其余的人走了。
次间里一门之隔的宫女听到她们的对话。
花房的一个管事翻了个白眼,嘲讽:“瞧把她能的,就她是来干活的,咱们都是来公府吃闲饭的。”
其余的人掩唇偷笑,压低声音絮语不停。
昭蘅假装没听见,规规矩矩地在药炉前看火。
一个炉子旁方案上的沙漏已经接近尾声,这一帖药煎好要及时送去以免贻误药效。
次间那几位是指望不上了,她默不作声穿上斗篷,对烧火的丫头道:“我去送药,你看着点儿火。”
小丫头“嗳”了声,为她开了门,送她出门。
老公爷病前从厢房搬了出来,挪到深院临湖的静安小筑。静安小筑围建在内湖一隅,偏僻安静,很适合养病。此地曾用作族中子弟进学的地方,老公爷不喜奢靡,故而只修建了寥寥几间屋舍。
他这回搬到此地养病,因地方过于促狭,侍药间便设在一水之望的栖梧居,两地水面上以栈道相接,从栖梧居步行到静安小筑,汤药正是适口的温度。
昭蘅端着药走出侍药间,春日里下雪,天气竟比深冬还要冷,她被冷风一激,重重打了个激灵。
担心这种天气汤药凉得更快,昭蘅片刻不敢耽搁,快步往静安小筑走去。
到了院前,却见院外已经聚了不少人。
放眼看过去,大半都锦帽貂裘,贵气逼人;再看他们闲适的模样,不像是客人,倒像是公府里有头有脸的人。
昭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猜想是不是老公爷身子如何了,是以阖家都来送他……
但眼角的余光从他们脸上悄悄扫过,不见丝毫悲痛,反而个个看上去格外喜悦、兴奋、期待,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正疑惑时,那日接见昭蘅她们一行的刘氏走了出来问:“药煎好了吗?太子催了两回了。”
昭蘅明了,原来是太子来探病了。
第3章
高门大户里为了防止暗害,也为了有事方便追查,药都是专人专管,不会假于他人之手。
昭蘅端着托盘走到刘氏面前,微微福了福身行礼,柔声应道:“回夫人,药煎好了。”
“跟我进来。”刘氏吩咐。
昭蘅随她入了院内。
静安小筑修建之处乃是为了族中子弟进学,安国公不喜后辈养成奢靡之风,是以院内陈设并不繁复,仅有一钟、一桌、四角环绕翠竹几丛,在雪中散发出蓬勃生机。
回廊上挂满字画,墨香沉郁。昭蘅行走在回廊里,嗅着文墨香,脑海里便不由想象出惠风和畅的春日,老公爷带领族中子弟在院中坐而论学,泼墨挥毫的场景。
昭蘅因着一斗米的恩情,记了安国公很多年,常常会悄悄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
此时真要见面,她却莫名有几分紧张,托着药盅的手指暗暗抠紧。
“药来了。”刘氏领着昭蘅步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