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亭欢挤到前面的时候,火势已经完全被扑灭了,只有烧毁了的房子,还在冒着滚滚浓烟。她没有看到昭蘅,羽林卫围着的只有阿箬真一个人。
她瞪圆了眼睛,心道自己一直守在凤鸣台下,根本没有看到她离开。
那她人呢?难道她还能长着翅膀从这里飞出去不成?
她拨开人群趁乱走到房间,看到洞开的窗户,心里顿时大惊,难道昭蘅从窗口跳下去了?
不可能!这里足足有两三丈高,弄得不好,会出人命的!
可是她环顾四周,除了跳下去,她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恨不得马上去承明殿一探究竟。
可是她不敢,她刚刚惹怒了小姑姑,暂时不敢再生事。
*
昭蘅脚踝传来一阵锥心地疼痛,看样子扭伤了脚。
她怕被人看见,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咬牙站起来,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走了没多久,莲舟追了上来。
昭蘅跟她说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让她沿着窗下的小路来找她。
“主子,我刚才看到一只猫,怕它引人过来,就去弄走它了。回来的时候看到好多羽林卫,吓死我了。”她心疼地搀扶起昭蘅:“您没事吧。”
昭蘅摇摇头,忍着痛继续走:“快走,刚才有人在凤鸣台放火,我差点被发现。”
“什么!”莲舟猛地抬头看向昭蘅,身如抖筛,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说话都带有几分颤抖:“我……我刚才没有守好门。”
昭蘅原本不告诉她,莲舟胆子小,告诉她之后肯定会被吓到。随即她想到,莲舟被她带着做这些事,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
要逼着她长大。
这一次看不好门,她可以从窗台上跳下来。
那下一次、下下一次呢?
她们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幸运,也不能寄希望于幸运。
她在宫里能信赖的人只有莲舟,她们生死系于一线。
“莲舟,你以后不能这样。”昭蘅脸色凝重地跟她说:“做事之前要反复思量轻重缓急。”
莲舟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昭蘅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裳,整个人都痛得在打颤,眼前不断冒金星,但除了咬牙坚持,她没有别的办法。
走了一截,前面忽然走来几个人。
根本无需辨认,仅是远远一团模糊的人影,她也一眼认出了李文简。
这时候再绕开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运气就是这么好,想避开他时,就仿佛受到命运的召唤一般,她每次狼狈不堪绕路都能碰见他。
她不想让李文简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他站在日色里,浑身仿佛会发光。
每次她满身是泥站在这样的他身旁时,他的高洁都将自己衬托得更加狼狈,提醒着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李文简也看到她了,扭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就先离开。
他阔步朝昭蘅走来。
“殿下。”昭蘅手放在腰间,微微屈膝向他福了一礼。
他垂眸睨她,她身上沾了很多泥,站着的姿势也很奇怪。
“受伤了?”
昭蘅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莲舟,朝他挤出一抹淡笑:“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文简又看向莲舟,问:“怎么摔着的?”
“回殿下的话。”莲舟低着头说:“合园的合欢最近开了,主子今日带我去园中采合欢,没想到摘花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猫,把她吓得没站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主子思虑得远,连出了什么事情用什么借口早就想好了。
这话主子教自己背了上百次,她早就倒背如流,面对殿下的询问,没有再出任何纰漏。
主子准备得万无一失,也幸好她想得远。
李文简拧了拧眉,在昭蘅面前蹲下,看到她鞋上的泥,垂了下眼眸,将她的裙角微微提起,温热的掌抚过她的脚踝,捏了几下。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下次带牧归或者飞羽去。”
话音方落,谏宁从另一头过来,禀报说:“殿下,刚才凤鸣台着火了。”
李文简放下手中昭蘅的裙摆,把她的鞋面遮盖得严严实实,淡淡“哦”了声,问:“可有人受伤?”
“没有,只有阿箬真殿下在里面。说是中午吃醉了酒进宫,走到凤鸣台醉得不行,就进去找了间空屋子睡觉。”谏宁如实禀报。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很奇怪,他的手受伤了在滴血,羽林卫问他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羽林卫见凤鸣台里没有别人,就先送他回行宫了。”
李文简说:“知道了。”
昭蘅低着头,一只手扶着莲舟,一只手紧紧攥着裙子。
“还能走吗?”李文简问她。
说完,他起身垂眸看她,目光落在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儿。
从那么高摔下去,又咬牙走了这么远,她定然是疼得厉害。李文简神色莫名,看不出情绪,弯身将她抱回承明殿。
林嬷嬷看到李文简抱着昭蘅回来,忙迎上前去:“怎么回事?主子受伤了?”
李文简道:“准备伤药。”
林嬷嬷很快就找到伤药送进去,林嬷嬷蹲在昭蘅面前给她上完药。李文简则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嬷嬷的动作。
林嬷嬷用纱布沾了烈酒,专注地处理着她腿上的伤口,每一次烈酒触碰,昭蘅的秀眉都要轻轻拢蹙一下,手也不自觉地攥紧堆叠在榻边的裙摆,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苍白。
好在伤口并不多,很快就处理好。
莲舟又取来干净的衣服,她衣服上沾了好多的泥和草渍,实在脏得不像话。
昭蘅拿着衣裳,看了看身旁的李文简,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她轻咬了下唇,正要说话,李文简忽然开口了。
“昭蘅,你今天中午和阿箬真在凤鸣台做什么?”
昭蘅听见他清越的声音钻进耳朵,顿时头皮发麻。
在她抬头望过去的那一刻,李文简抬眼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昭蘅心里陡然一紧。
作者有话说:
想到我知道明天要发生了什么,你们不知道,我就……高兴得土拨鼠尖叫!!啊――
第43章
昭蘅悚然色变, 她有些怔然,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一片死寂中,瓷器猝然碎裂。
李文简面无表情地垂眼, 捏在指间的杯子碎成好几块。
“殿下,怎么了?”林嬷嬷听到碎响, 急忙从外面跑了进来,看到李文简手上的血,立刻“哎呀”一声,急道:“殿下的手怎么伤着了?”
昭蘅噌一下站起来,隔着林嬷嬷望向李文简。
林嬷嬷看着站在榻边呆愣的昭蘅, 又看了看薄唇抿成一线面容冷峻的李文简, 直觉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大对劲。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文简接过她递上来的帕子动作缓慢地擦了擦指尖上的血:“出去。”
林嬷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殿下长这么大,除了魏将军刚死的那段时间,还没这么冷峻地跟她说过话,她欲言又止, 看向昭蘅。
昭蘅点点头:“嬷嬷, 您先出去吧。”
林嬷嬷端着装药的托盘出门,去寻外面的莲舟。
莲舟坐在台阶上失神, 林嬷嬷压低声音问她:“他们俩吵架了?”
莲舟担心地朝寝殿的方向看了两眼, 小声说:“不知道。”
林嬷嬷扶着莲舟的肩,在她身旁缓缓坐下,纳闷:“好久没看到殿下这个样子了。”
盛夏时节,寝殿内放了冰鉴, 里面的冰冒着森森寒气, 李文简径直走向书案后坐下。昭蘅背心一片寒凉, 比冰块还要冷。她起身,跟着走到书案前。
她从凤鸣台跳下去的时候,身上擦过草丛,衣服上沾了许多碧油油的草渍,一团一团印在淡紫色的衣裙上,看上去像紫衣绣绿花。她还没有换衣服,甚至还未来得及梳洗,汗水在鬓间洇开,潮湿的发紧紧地贴在鬓角,冰肌雪肤因为薄汗近乎透明。
李文简面无表情,锐芒目光沉沉落在昭蘅脸上。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冰块在高温下渐渐消融,水滴落入鉴底,偶尔响起一两声叮咚碎响。
这般沮丧和急迫的难受滋味并不好受,她以为今天把阿箬真解决了便能彻底将这件糟心的事封存。没想到还是让李文简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纰漏,眼睫微颤,轻声说:“我和阿箬真没有私情。”
“我问你跟他在那里做什么?”李文简轻咬牙,目光深邃地盯着昭蘅。
昭蘅垂眸,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究竟应该从何时开始说起?
她转头看着桌子上的茶盏,她的嗓子太干了,干得想要龟裂了一般。
李文简看着她站在面前犹豫局促的样子,眼前浮现出宫道相逢时她笑着对自己撒谎的模样,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他胸腔窜开。
李文简克制着怒意。
“你若是说不出口,让莲舟进来。”李文简突然起身。
他还有很多办法可以得知今日的凤鸣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不愿从别的途经知晓昭蘅的事。
他要听她亲口说。
“不用。”昭蘅蹙眉闷声。
为什么难堪的人要是她呢?明明一开始就是阿箬真蛮不讲理纠缠她,她为何要觉得羞耻,难以启齿?
“阿箬真数次纠缠我,让我跟他回月氏。”昭蘅犹豫之后,抬眼正视李文简:“我不愿意去月氏。”
“你可知道阿箬真是什么样的人?”李文简沉声问。
昭蘅无声叹息。她知道,阿箬真是月氏太子,东篱的盟友,殿下急于拉拢求好的对象。
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甚至说是不敢让阿箬真把这件事情闹大。
“月氏王一共有三十二个儿子,他杀了十一个,才坐上太子之位。他阴狠、毒辣,杀人如草芥。”李文简盯着昭蘅的眼睛,压着怒意:“你哪来的胆量独自去凤鸣台见他?”
若是有别的选择。
她会这么做吗?
不会。没人不珍爱自己的性命。
可是她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自从魏晚玉把她推到阿箬真面前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办法了。她也曾满怀期待试探过李文简会不会为他做主,她得知了他的宏伟夙愿,窥见了他心中的家国天下。
不敢去赌他为自己撑腰微乎其微的可能。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依傍,很多东西要靠自己的去努力争取。
没有人帮她。
她只有自己。
昭蘅望着李文简,朝他轻轻挤出一抹笑:“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胆子总会更大一些。还好有惊无险。”
李文简身上无形的威压如山般倒了下来,昭蘅垂在裙边的手慢慢地攥紧裙子,她逼着自己不要露怯,目光不要闪躲,和李文简四目相对。她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殿下,我已经解决了这件事,您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给他。”
李文简胸腔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一下炸开。
把昭蘅送给阿箬真?
她把自己想成了什么人?
李文简抬眼望向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起身,一步步朝昭蘅逼近。
他浑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昭蘅不得不向后退了半步,整个人抵在身后的高几,几上装有荷花的广口盆跟着轻晃了下,溅出几滴清水洒在她的手背上。
不知为何,昭蘅一时间心头竟然有些发慌,她掖了掖鬓边的碎发,道:“殿下,我以后会少出东宫的门,绝不会再给您惹出这样的事情。您不要……让我去月氏。”
“昭蘅。”李文简的声音越来越冷:“在你的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无能的人?无能到要向盟国送上自己的女人?出了这种事,为何不来问我?”
一阵恍惚,昭蘅惊骇的目光变得迷茫,落在李文简脏兮兮的臂弯――刚刚抱她的时候沾上的青草渍。她捏着裙子的手更加用力,指尖和骨节都在发白,她低声说:“我问过您的,您给我讲了您的家国大业。您说为了大业,在所不惜。”
“那个阿箬真狂妄无礼,陛下和殿下为何对他如此宽容忍让?”
“即便让您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您也不在意?”
“为了家国大业,在所不惜。”
李文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种浑然天成的贵胄威仪,让昭蘅一瞬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得不后退,直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高几。
然后,还没等她站稳,眼前一黑,李文简低头狠狠吻住了她。
昭蘅吓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怎么会这样?她应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头绪,所有的血轰然逆流到了脑中。
热烈而陌生的接触,如同天罗地网般铺下来,让她无处逃避。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的感觉是唇上撕扯般的灼热。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一动不动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动地承受他的亲吻。突然背后一凉,高几上的水盆翻了,大量的的水撒出来,把她的衣服打湿。
她轻轻去推他,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狠力地掐着细腰,根本无法撼动半分。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失去力气,只能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任他近乎蛮横般的掠夺。
泄愤一般,亲吻里都夹杂着狠意,像是要把她碾碎,揉成齑粉。
很久之后,李文简终于松开她。
昭蘅大口大口呼吸,这样近的距离,她望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他眼睛里有着异于寻常的猩红。
李文简手仍掐在她的纤腰上,细若蒲柳的腰肢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折,便能将她折成两半。
李文简另一只手抬起她的脸,掌心压着她的下巴,带着他的体温。
昭蘅想到了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个寒夜。
那天他也是这样蛮横地将她逼得不能动,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也是这样红。
她微微喘着,盯着他时眉心一直拢蹙。
眼底莫名涌上湿意,她害怕,这样的李文简让她感到害怕。
“昭蘅。”李文简咬牙盯着她的眼眸,忍了又忍,才开口:“我会这样亲吻一件东西吗?”
李文简直视昭蘅眼睛:“你是一个人,不是花瓶、不是美玉宝石、更不是牛马牲口,你不是草木无心,你有血有肉有感情。是人!不是东西!我怎么可能用你去交换利益?”
刹那间,惊骇、迷茫、震撼……各种情绪在昭蘅心中百转千回。她慢慢抬眸,望向他猩红的眼睛里,呢喃:“可是月氏不是东篱重要的盟友吗?”
“何为盟友?互相利用依靠谋取最大利益的才叫盟友。和月氏建盟,对我们立足西域有重要意义,但同样的,东篱也是月氏往东、南延续商贸的重要一环。”李文简沉声:“我们和月氏旗鼓相当,故而歃血为盟,并非我们单方面依附于他,我愿意在合理范围内包容他、满足他,不代表我会无原则、无底线地容忍他。何等无能的男人,才能做出将自己妻子拱手他人这样的荒唐事!在你的眼中,原来我是这样卑鄙不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