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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真是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过来的。
他脑子迷迷糊糊, 缓缓地睁开眼,刚想站起来,结果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床脚。身上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双愤怒的眼珠。
昭蘅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那支锋利的簪子, 簪尖正在淌血, 他的血。她看着他浅浅而笑, 颊边的两个梨涡让她看上去纯良无害。仿佛刚才那个用金簪一下子刺穿阿箬真手掌的人并不是她,她看了阿箬真一眼,抽出帕子一点点擦干簪尖上的血,将簪子缓缓戴回头上。
“疼吗?”
因为药物的作用,疼痛感来得很缓慢,她问了之后,阿箬真才感觉到手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昭蘅和莲舟知道蛮人力气大,怕捆不严实留有隐患,先用绳子缠了好几圈,然后又用轻纱把他从脖子到腰腹紧紧地裹起来。不要说他刚吃了迷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难从粽子一样的包裹中挣脱。
昭蘅朝他弯唇笑笑:“别挣扎了,来来回回捆了十几层,挣不开的,你不要白费力气。”
阿箬真心里生出浓烈的不安,眼眸升腾起无边怒意:“你要做什么?”
“不是殿下一直想找我?”
阿箬真心中的恐惧肆意增长,怒目嗔红,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心还是着了她的道,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她下药:“那杯酒你喝过,糕点也是你吃剩的,为什么你没事?”
“谁说酒和糕点里有药?”
“没药?”
“没有。”昭蘅摇头,“酒和糕点都没药。”
“那你怎么迷晕我的?”
昭蘅摊开手:“酒和糕点里没药,药在我的手上。我喝过酒、吃过糕点之后,悄悄抹在了酒杯边缘和糕点上。你看到我吃了、喝了,所以放松警惕,以为没事。”
阿箬真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昭蘅面色平静,伸手从腰带中取出一枚褐色丸子,猛地攥紧阿箬真的嘴,将药丸塞到他的舌根下。他刚要吐出来,她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重重抬起,曲起食指顺着他的喉管重重一刮。
小丸就顺着他的喉管入了腹。
以前有时候她吞不下跛足大夫给她的药丸,他便是这样强灌她吃下。
很疼,但很管用。
这一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根本没有给阿箬真反应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小丸已经入了腹,再没有吐出来的可能。
“你给我吃的什么!”阿箬真顾不上喉咙发烧一样的疼痛,愤恨的目光落在昭蘅脸上,咬牙问。
“毒-药。”昭蘅一字一句淡淡地说,低头沉思,想了个好听的名字:“百日枯。顾名思义,百日之内没有解药你就会像花儿一样枯萎。”
“你疯了!”阿箬真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只是沉迷美色,不想因此丧命,一时忍不住尖叫:“你竟然敢杀我!”
昭蘅蹲得有些累,捋了捋裙摆,拉过旁边放着的蒲团,在阿箬真面前坐下。
“很害怕吧?”昭蘅垂下眼睛,修长的羽睫遮盖了眼睛,看不出他的情绪:“你刚来纠缠我那段时间我也这么害怕。你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要招惹我呢?”
阿箬真脸色骇然大变,昭蘅看起来弱不禁风,整个人纤弱如同柳枝,此时那双滢芒点点的平静的双眸中藏着他看不穿的阴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昭蘅道:“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回去的路上被你冒犯,为了自保,不小心杀了你。反正你也死了,死无对证。”
说完,她又拿出火折子,轻轻吹燃。
蓝色的火焰在风中摇曳。
“或者,我可以在这里点一把火。大火会把你身上的痕迹烧光,比杀死更方便。”她幽幽望向阿箬真:“所以,你想怎么死?”
阿箬真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脸,忽然觉得她很像沙漠上的一种吃人的花。
花开如雪,轻盈雅丽,是沙漠中难得的柔美之色。
可是她身上藏着很多细若牛毛的软刺,若是有不知情的旅人从她身旁经过,受到她美色的蛊惑,去采摘它,那些刺就会穿透皮肤,游进血脉中,令人痛不欲生。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阿箬真的脊背往上怕,浑身一寸一寸地僵硬。
昭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不喜欢杀人,也不会杀他。
他是殿下宏图霸业中重要的一环,他在东篱出事,东篱无法向月氏交代。
她不能为他的宏伟夙愿做些什么,至少不能拖后腿。
她心里想着,面上不露一分,将长长的头发捋了一把放在身后,没有回答阿箬真的问题,而是说:“我给殿下讲讲我的故事吧。”
阿箬真喉咙痛得像是着了火,手也疼得钻心,更要命的是源自心底对死亡的恐惧一直敲击着他脆弱的脑子。
昭蘅拿起旁边的扇子轻轻扇着,她的小手纤薄白皙,自从不在浣衣处劳作,养得春笋般细嫩,随意地捏着扇子,仪态端庄又妩媚。声音轻柔似林间的薄雾:“我和你认识的东篱贵女不一样,我是一个孤女,很小开始就自己打拼生存,为了生存我上山打过猎,被狼群追过,下河抓过鱼,被毒蛇咬过……甚至为了有口饭吃,还去给一个大夫做了药人。”
“你恐怕不知道药人是什么吧?药人就是专门给人试药的,他做的毒药我得吃,做的解药我也得吃……若是你认识那时候的我,肯定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浑身长满烂疮,天气热了就滴滴答答地流脓。”
阿箬真没防备她突然跟自己说这些,一时间微楞。
“后来入了宫,有个大太监看上了我,要我去做他的宠妾。”昭蘅毫不理会他眼中的讶异,神色依旧平和贞静:“他的宠妾大多死得不明不白,我不想死,所以我骗他我的肉可以治他的顽疾,然后每日剜肉喂他。”
“经历了那么多惊险,你还能在这里听我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个奇迹。”昭蘅淡笑,笑容干净得仿佛林安池内的莲:“所以……你现在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狠人吗?”
“为了活命,我可以不折手段。”昭蘅又摘下簪子,狠狠地朝着阿箬真的头扎去。阿箬真闭眼大喊:“啊――”
他发出求救的呼喊,缩着身子往蚕蛹一样的包裹里躲,希望此刻有人能把这个可怕的疯女人拉开。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眯起一只看,那支锋利无比的金簪擦过他的脖子,插入旁边的轻纱里。
冰冷的簪尖触及他的肌肤,冷得让他全身迅速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昭蘅微微起身,沉着脸看他畏惧瑟缩的模样,再次拔出簪子,看向他,又狠狠扎过去。
“我错了……你别杀我……不要碰我。”阿箬真吓得不行,嘴里含糊不轻地喊着各种人:“父汗救我!陛下救我!李文简,李文简。”
――哗啦。
利刃划开布料,发出裂帛之音。
阿箬真惶惶然低头,看到身上的轻纱被她划成无数碎片。
“你不杀我?”阿箬真骇然,急忙挣脱开束缚。
昭蘅没搭理他。
“你不怕我杀了你!”阿箬真从牙缝里挤字,狠戾地盯着昭蘅。
“不怕,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是杀了我,你就没有百日枯的解药,也得死。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可是尊贵的月氏太子,你舍得泼天的权势富贵,和我一起死吗?”
阿箬真因为疼痛和药效,浑身哆嗦着。
瓦敢与玉相撞,反之却不一定。
昭蘅是瓦,身无长物,横竖最贵重的只有这条命,阿箬真是玉,他有唾手可得的天下。
他根本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豁得出去。
从打定主意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必胜的。
阿箬真恨得脸色铁青,错愕地看着昭蘅。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我当然可以杀了你。”昭蘅道:“刚才只要我点一把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烧死在这里。但是只要做过,便不可能不留痕迹,我没时间筹划万无一失的法子,只好先放了你。你放心,我的本意从一开始就不是杀你,只要你安分守己,到了时间带着魏晚玉离开,我会把解药给你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阿箬真死死地盯着昭蘅。
昭蘅笑道:“除了相信我您还有别的办法吗?”
阿箬真哽住,愤恨地捏起拳头,刚才被金簪扎过的地方汩汩流血,他的确是没办法了。昭蘅竟然给他灌了毒!他实在太轻敌,小看了这个看似柔弱胆怯的女子。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昭蘅噤声,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停了片刻又走了。
昭蘅以为是莲舟,听到脚步声离去后,松了口气,她从袖子里抽出丝帕,拉过阿箬真的手,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去缠他的伤口:“我说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好好地活着。到时候你离京,对我再无威胁,我没必要横生枝节置你于死地。”
阿箬真冷冷看她。
昭蘅眉眼低垂,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悲喜:“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是你自己先来招惹我的。做事之前,你应该想想有可能发生的后果,比说你以为是条无毒的蛇,实际上带有剧毒。”
阿箬真睨着她,道:“真应该让李文简来看看你现在这副嘴脸。”
昭蘅眼底闪着星光一样的滢滢碎芒,许是听到殿下的抿着,唇边笑意温柔了几分。
“他不会看到。”
“如果他知道你这一肚子的坏水,肯定会马上将你赶出皇宫。”
昭蘅轻轻咬了下唇,眼角微微抽搐。
神色中的温柔微微收敛,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阿箬真烦躁不堪:“你不是那么能?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昭蘅不理会他的揶揄,问他:“对了,若是今天我没来赴约,你和魏晚玉是不是打算将我强掳出宫?”
阿箬真冷哼了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昭蘅抬手在他手背上重重拍了一掌,顿时痛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人在屋檐下,总要学会低头的,阿箬真殿下。”昭蘅冷冰冰的提醒他。
阿箬真咬牙,气得直出大气,闷嗯了声。
“是在大相国寺吗?给三公主祈福的时候?”昭蘅又问。
阿箬真不耐烦地回头,对上她提醒的目光,又点了下头。
昭蘅说:“到时候让她去大相国寺。”
“她不会去的,她才不会听我的。”阿箬真恼恨,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不省事,若不是魏晚玉乱闹,他至于被昭蘅暗害吗?
昭蘅从腰间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想办法悄悄把这个放到魏晚玉房中。她看了之后就会去大相国寺。”
“这是什么?”阿箬真问。
昭蘅道:“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阿箬真气结,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他的命在她手中,咬掉牙只能往肚里吞。
他对昭蘅的想法从好想睡她,变成好想杀了她。
做完这一切,昭蘅不能再在这里久待。下午习艺馆的课快要开始了,下午授琴的柳先生很严苛,去晚了她要骂人。
她再不耽搁,收拾好东西,挎在臂弯里,转身真要推门,却突然闻到一股木柴燃烧的味儿。
门缝里有浓烟飘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凤鸣台走水了。”
外面有人在大叫。
火势是从昭蘅旁边房间烧起来的,夏天天干,这会儿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这边。
宫道上传来脚步声,来了很多人。
附近巡守的羽林卫听到叫声,都在朝这边赶来。
她和阿箬真这会儿如果出去,就会刚好被人碰个正着。可若是不出去……也是死。
“莲舟?”昭蘅隔门唤了一声,却没听到莲舟的回应。
刚才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阿箬真身上,加上有莲舟在外面守着,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形。
方才那阵脚步声不是莲舟的。
有人故意的。
她很快反应了过来,立马跑到窗边,用力地去推窗户。
此前她到凤鸣台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凤鸣台是个三丈余高的高台,前面是石阶,后面则是一片小树林。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何不测,她可以从窗户离开。
只是没想到,真的有意外。
“还不来帮忙?”她看向阿箬真。
阿箬真急忙过来,用手肘对着窗户重重一击,窗户立马就开了。
昭蘅也顾不上什么,提起裙摆爬上窗台,对阿箬真说:“你留在这里挡着他们,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阿箬真看疯子一样看向她:“你疯了?要从这里跳下去?”
昭蘅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冷静地说:“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要是被侍卫看到我们在这里私会,我也不用活了。”
自己的性命还在她手里,她要是摔死了,自己的命也没了,阿箬急忙拦着她说:“我去,我跳下去,你在这里待着。”
两三丈高的高台,他借力跳下去应该没事,可她就不一定了,运气不好的话,脑浆都能给她摔出来。
昭蘅扫了他一眼,道:“你要我怎么跟侍卫们解释大中午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喝酒吃点心。”
她挣开阿箬真的手:“放心吧,我死不了。”
她坐在窗台上,嫩绿色的裙摆出柔顺地垂着:“反正死了还有你垫背,我怕什么。”
羽林卫跑了起来,脚步越来越急促。
昭蘅往下跳的一瞬间,羽林卫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间外面。阿箬真看到昭蘅不是直愣愣地往下跳,而是顺着坡体半滑着滚到下面的草地上。
他为自己性命暂时保住了而松了口气。
这个女人比魏晚玉聪明得多,厉害得多。
他转过身,门忽然从外面被撞开,一堆羽林卫闯了进来。看到阿箬真在里面,惊骇不已。
“阿箬真殿下?”
阿箬真揉了揉眼睛,假装才睡醒:“怎么这么吵?”
“您怎么在这里?”
阿箬真说:“晌午喝多了酒,走困了,就找了个地方先睡觉。”
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
“发生什么事了?”谢亭欢跟在看热闹的人后面,望着眼前的弥漫的浓烟和成堆的人群,她表面上堆着困惑和担心,实际上高兴疯了。
这么多人撞破阿箬真和昭蘅私会,她这下再也翻不了身了。
把昭蘅从东宫赶出去,就算她不能如愿嫁给殿下,她也心满意足。至少殿下现在还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卑贱的人。
每每想到殿下身边的是个低贱的宫女,她就跟生吞了癞□□一样,比自己嫁给那些歪瓜裂枣还要难受。
陪在殿下身边的,应该是像她们这样的高门千金闺秀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