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昭蘅眉心紧拢,下意识捏着他的衣袖,但张开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湿透了衣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让本来就冰冷的背冷得冒寒气,牙齿微微有些颤抖。
李文简松开握着昭蘅下巴的手:“我所希冀的宏图霸业,是靠拳头、靠实力,在这世道站稳脚跟,维持长久的和平,而不是靠牺牲中原的女人,把她们当做礼品一样献给别人讨好求和,为我的霸业添砖加瓦。我不屑这种行为,更不耻这样做。”
说完,他转身,用力拉开身后的房门,从阴凉的寝殿迈入烈日酷暑之中。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昭蘅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生出几丝慌张,清明的眸中有泪光闪烁。她抬起头,闭了一下眼睛,将欲落的泪忍回去。
林嬷嬷和莲舟看到李文简沉脸出去。
他向来是冷静端方之人,谦和几乎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林嬷嬷少见他如此怒意勃发过,担心昭蘅,急忙扯起裙子转身进了寝殿。
她整个人木然地站在案几旁,盆里的水洒了大半,顺着她的衣衫滴答滴答地正往下滴水。盆里的莲花耷拉在盆沿,被昭蘅一靠,有一朵花瓣都被靠断了。
林嬷嬷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看上去狼狈了些。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陛下和娘娘恩爱了几十年,有时候还要吵得脸红脖子粗呢。
“主子别怄气,过日子嘛,哪有不争嘴的。”林嬷嬷劝慰她道。
“我知道的。”昭蘅看向林嬷嬷,温柔笑着,眼底湿意明显:“没事儿的,您先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林嬷嬷走到床边把勾着床帐放下来,又把床铺整理好,说:“您先歇着,晚些时候我来叫您用膳。”
昭蘅换下湿哒哒的衣服,钻进床上。明明是酷暑,她却觉得好冷,寒意从背心浸出来,冷得她牙齿直打颤,只好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着,才勉强把寒意逼退。
阿箬真终于解决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
可她还是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李文简猩红的眼睛,还有他的呼吸,那么急促,一直在耳边。
她越想越心慌意乱,辗转反侧久不能眠,抬起指尖抵在自己的唇上。她浑身冰冷,唯独唇上一片烈热。
一直到快黄昏时才迷迷糊糊睡下。
半夜昭蘅才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听见响动,莲舟从外面进来,一边帮昭蘅穿衣一边说着晚上打探来的消息:“阿箬真殿下受伤了!”
昭蘅拢着衣襟,压低声音问她:“怎么回事?”
“听说下午他骑马回行宫的路上,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莲舟瞪圆了眼睛,重重点头说:“活该,没摔死他。”
昭蘅没有接她的话头,回望空空荡荡的床榻,问:“殿下呢?”
莲舟疑惑:“下午梁先生入宫了,和殿下在云水间呢。”
*
行宫里,阿箬真躺在床上痛得直叫唤。
他身上哪哪儿都痛得不行,手掌被金簪刺穿,痛;坠马摔断了腿,痛!喉咙被昭蘅手指刮得喉管快要爆裂了似的,痛!
“没用的家伙,连个血都止不住。”阿箬真只差嗷嗷大哭,举着那只还在滴答滴答淌血的手,气得想往桌子上拍下去,又实在痛得没有力气。
几个大夫急得满头是汗,终于有人大胆地推测:“殿下是不是中毒了?正常来说,不至于这么久止不住血啊。”
另外一个大夫也皱眉附和:“我看也像,殿下说伤是中午才受的,可是伤口周围已经有溃烂长脓的趋势,正常也没这么快啊。”
“天呐!”阿箬真一时接受不了,他以为昭蘅那个臭女人顶多吓唬吓唬他,毕竟中原的皇宫内规矩森严,哪有那么方便去弄毒-药。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弄来了毒。
他拐弯抹角问几个大夫知不知道什么叫百日枯,几个老头子纷纷皱眉摆手说从未听过,也许是哪个乡野大夫研制的不知名毒-药。
盛夏的行宫里一阵凉风瑟瑟,狠狠地吹着阿箬真剧痛的身躯。
*
云水间内。
李文简手里拿着一册书,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梁星延,并不问他这时候了为什么还不出宫,只是坐在桌旁,倒了一盏茶放在自己对面。
梁星延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坐在他对面,打量他。
梁星延拿起那茶盏看了看,边缘上深蓝色的釉面上沾了一根茶叶。他莫名笑了一下,又将茶盏放下。
“有酒吗?”梁星延凝视他片刻,忽然问门外站着的牧归。
牧归一愣,下意识看向李文简。
李文简也不知梁星延什么意思。
梁星延便一笑,解释道:“我和殿下自小相识,殿下心情不好,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你纾解一二。不过殿下一不近女色,二不好赌钱,只好陪你斟酌几杯。”
李文简头也未抬:“谁跟你说我心情不好?”
怎么说也是相识十几年的情分,梁星延岂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连着几个月,李文简都不召他入宫夜学,今日却突然召他。瞧着他看书的模样,分明是硬逼自己在看。
李文简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早年他心事没有这么深沉的时候,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对酒当歌,他们也曾把酒谈人生。
近些年来,自他做了太子之后,注定很多事不便在与外人说,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倒不如从前快活。
尤其是宫内的事情。
梁星延对承明殿的事情知之不详,眼下看他若无其事模样,便知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索性不问,只道:“醉饮三百杯,能解人间八万愁。”
李文简点了下头。
牧归便去传,很快就将酒水取来,为他俩各斟一杯。
梁星延端起一盏,朝他晃了晃,一饮而尽。
李文简端起他面前的那一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和昭蘅相识以来的种种。她怯弱又胆大,恭顺又傲气,自卑又自信……
她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
也正是这种复杂的矛盾无声吸引着他。
昭蘅算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但他们始终相交不深。
一直以来,他都将她视为责任,竭尽所能地想庇护她。
下午在庆春苑外看到她,听到她再一次对自己撒谎,他的心陡然往下坠了几分。
他理解她的悲苦经历,理解她的胆怯躲避,也能理解她心里有一道鲜明的界线,将自己和外界分割。
但在听到她哀求的那一刻时,他只觉得荒谬极了:她宁肯冒着生命危险独身去和阿箬真周旋,也不愿向他求助……
她那样惜命的人,在面临生死抉择之前,对他都没有一丁点信任。
哪怕一点点。
李文简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酒喝着喝着有了几分醉意。
天黑透了,月光银灰洒入任雪堂。李文简看着醉醺醺伏在案上的梁星延,让谏宁将他扛去了偏殿。
牧归进来问他:“殿下,回寝殿歇息还是……”
“去东暖阁。”
李文简起身,朝着前厅走去。
这会儿已经很晚,除了值守的侍卫和宫人,整座东宫已经没什么人走动。
天色已暗,光线昏涩。
两个巡夜人提着风灯从他身旁走过,行礼问了安,错身往一边走。李文简站在回廊之上,却听到一人对另一人说:“你这玉光华内敛而不彰显,儒雅温润,碎了真是可惜。幸好造作司的宁掌司手艺好,倾力修补,看上去和以前无异。”
“近看不得,你看这嵌金之处,虽然说宁掌司巧思能夺天工,但到底是碎物重修,不可能和以前浑然一体相比,自己摸着这嵌金,想到它曾经碎过,心里也不舒服。”
“哎……”
李文简扭头朝那两人看去,看到一人手中举着块玉珏,水润如天青,水头十足,颜色碧沉,乃是十分难得之佳物。可上面却嵌了一块金丝,乃是经过修补后留下的,像是一道怎么也驱除不了的疤痕。
从云水间下来,他一眼瞧见昭蘅立在合欢花树下的身影。她站在树荫浓影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墨黑浓影间,她裙摆上的金丝银线反射着宫灯的光芒。
提灯走近,宫灯照出她苍白的脸。
昭蘅在殿外等了很久,她想了好多话要说,可是待得他走近了,仍是忽然呆住,手指轻颤,垂眸盯着手中捏着的衣带。某些纷繁的念头划过脑海,却茫茫白雾似的,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眼见他马上要走,昭蘅便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外袍衣袖。
李文简迈开的脚步,顿时停下。
昭蘅纤长雪白的手指搭在那金灿灿的绣龙上,微微仰眸望着他,嗓音里有轻微地颤声:“殿下不回寝殿歇息吗?”
李文简无言。
许是怕他挣脱,昭蘅的手指便慢慢扣紧,雪白干净的指甲没有涂抹任何蔻丹,在暗黑的夜色里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干净:“殿下若是不想看到我,我去东暖阁歇息。您明日要上早朝,若是休息不好,影响正事。”
那一刻,李文简垂在身侧僵硬的手掌,缓缓握紧了,道:“不用。”
昭蘅拽着他的衣袍袍角,执拗地不放手,听到这里眉心微微蹙了下,一双眼直直地望向他的眼,悄悄藏着微弱委屈的嗓音开口:“殿下……”
合欢树下一片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大概因为她那身玉色衣裳,又或是她轻唤的那声“殿下”叩在李文简的心上。
这一刻李文简眼中的昭蘅,是那样脆弱又可怜。
李文简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而凝视她的眸,她长长的眼睫上沾着些许湿意,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深望着自己,委屈低声:“二十年来,我都没有活出个人样。所以才会那样卑劣地误会殿下。”
李文简转身想要将手中的风灯换一只手拿,还没开口,昭蘅似乎怕他走,忽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她禁锢着他的手掌很用力,跟平常女子的柔弱截然不同。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看到他没有根本离开的打算,神色中有些许尴尬,松开了他的手。
李文简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凝望着自己的视线,忽然心里一酸。
随后,又觉得自责,中午不应该带着怒意从她面前夺门而去。她本来就胆小谨慎,看到他动怒,也不知道今下午怎么焦心过的。
李文简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若自己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被一个蛮人觊觎惦记,私下里多番纠缠。是怎样的揪心和痛苦……
他应该早一点发现,在阿箬真一开始纠缠她的时候他就应该警觉,而不是自以为是地以为她是在为故去的亲人悲伤。
而不是在她经历过被纠缠的恐惧,独自面对阿箬真时的彷徨,为了自保从凤鸣台上跳下去之后的伤痛……从自己的角度去指责、怨怪。
昭蘅定定地望着李文简,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想法,只知道别样的沉默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她从来没有见他像中午那样生气过。
“其实也不是误会殿下。”昭蘅抬起眼望着李文简,眼里噙着丝委屈过后的不好意思:“只是很久没有谁把我当人看,久而久之,我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了。所以在面对阿箬真的纠缠时,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求问殿下的想法。我……”
她话还没说完,李文简忽然紧紧抱住了她。
他禁锢着她的手臂那样用力,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挤得不复存在,所以他明显感受到了她在发抖。
“害怕吗?”李文简柔声问她。
昭蘅抖得更厉害。
夜风吹起她裙裾的轻纱轻轻贴在她的小腿肚,她那双明澈的眸子逐渐染上洇红。
“不怕。”昭蘅摇头。
李文简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很想帮她擦去纤长羽睫上的水珠。
可是他没有,或许昭蘅不太愿意自己发现她红了眼。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作者有话说:
李文简:吵架不过夜,也算是模范夫妻了叭……
新冠前:别拦着我,哀家要日万!
第44章
昭蘅抬头看李文简, 他长相俊朗,一双柔和的眼看向人时,总能让人心绪宁静。
“到东宫这么长时间, 你可曾后悔过?”李文简忽然又问问。
“殿下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后悔了?”
他说从未:“但我总担心你心里有委屈。”
一脚踏进这个是非之地,输了有性命之虞, 侥幸赢了又有更多的是非。他总算明白最初奶奶在世的时候,她为何不愿留在东宫,冒着开罪他的风险也要离开。
宫中对她而言,永远也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他不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理解了父皇母后时常的感慨,他们常说, 如今身居高位, 坐拥天下,却远不及当初在乡野快乐。
“人活于世,哪能半点委屈不受?”她心里忽然酸酸的,若是他不问,她或许不觉得委屈,忍一忍也就过了。可是他开口问了, 莫名就矫情起来, 吃了梨儿一样,又酸又涩:“反正到殿下身边, 我一点儿也不委屈。”
他衣服上沾着酒气, 一丝一缕灌入她的鼻息。
是轻柔的,也是醉人的。
昭蘅将低下头,将脸埋在李文简的胸口。
李文简抬手顺着她的脊梁轻轻抚动,将人往怀里压了压。
很快, 他感觉到单薄的衣襟有了湿意, 她的眼泪浸透衣衫, 落在他滚烫的胸口。李文简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似乎有尖锐的针尖在刺痛他。
这种莫名的怪异滋味让他似乎跟她感同身受,也从她的眼泪里品出酸涩。
当他的心渐渐适应这种缱绻惆怅的情绪,他的手将昭蘅拥得更紧,长指从她被风吹乱的长发中穿插而过,慢慢给她梳理着。
时间缓缓流淌,一轮新月从树梢移至殿顶,昭蘅从李文简的怀中退开,她敛了泪意,对李文简温柔地笑着:“该回去睡觉了。”
李文简望着她洇着水汽的眼睫,微笑着说好。
昭蘅手里提着风灯,宫灯上的穗子随风摆动。
她本来不想哭的,这也没什么好哭的,她碰到过更多更艰难的事情也没哭过。可是李文简问她害不害怕、委不委屈,一瞬间,她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独自赶了三千里的路,疲惫不堪的时候有人给了她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她不想让李文简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模样,幸好他没有给她擦泪没有再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将她圈在怀里让她落了会儿泪。
昭蘅提着灯走在前面,听到空荡宫道上他的脚步声,侧过身等他。
她有点后悔,不应该在殿下面前落泪的。他最近的心里的沮丧和难受不比她少,他都在尽力将不好的坏情绪藏好,她也不该用这样的坏情绪影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