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李文简垂下眼睛,声音清冷温柔。
殿外又开始落雨了,冰冷的雨丝跌入窗棂,洒在昭蘅的乌发里, 昭蘅将手伸到窗外, 接了满掌的雨水, 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李文简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站在窗前观雨。
“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文简面上的神情看起来很轻松,湿润的水汽盈面。要说经受磨难,当初太.祖起事,在战场上经历的更加残忍。
“要想做好这万里河山的主人,总得有为它牺牲的勇气。”
昭蘅的手撑在窗框上,雨珠击打着她的手心:“殿下似乎从来不担心有人会争夺你这个位置。”
李文简侧过脸,对上昭蘅的目光:“这是父皇给我的底气。”
“我听说天家残忍,前朝戾帝和无忧太子相互猜忌,父子之间都没有信任可言。”昭蘅道:“殿下和陛下之间没有这种猜忌。”
“父皇并非生来便是皇帝,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太子。”李文简问她:“你知道当初阿翁为何起事吗?”
昭蘅摇头说不知。
“戾帝当初听闻母后的美名,欲纳她入宫为妃。风声传出之后,父皇和母后就提前完了婚。这件事引起戾帝的不满,可是他不敢大张旗鼓对有着几百年基业的大儒安氏发难,只好派人以征税为由到父皇的家乡生事。”提起那段对于李家而言无比沉痛的往事,李文简的没有轻轻皱了皱。
“结果祖母活生生踩死,阿翁和祖母感情深厚,她的死令他悲痛欲绝。那时世道太乱了,人尝不到世间的百味温情,满口只有苦。后来阿翁就起事了。”
昭蘅愕然。
“世道不好,母后与父皇并肩而战,助他开辟新朝。无论是起事前的相顾之恩,还是共伐世道的相扶之情,在父皇的心中,母后的地位都无人能与之匹敌。”
李文简淡淡笑了笑。
“故而,他对我,只有父亲对儿子的温情,没有君王对臣子的猜疑,我可以大展拳脚舒展我年少为国为民的抱负,不用惕惕然如对天地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喜好。”
昭蘅眼睫交织起来,灯火下愈发显得深浓,她认真地望向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吞了下去。
李文简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眸里满含流淌的温柔,他说:“是不是想问既然父皇和母后感情这么好,为何我还有那么多异母的弟妹?”
她有点尴尬,半晌才颔首:“我确实想问,不过背后议论长辈,有些不像话。”
李文简还是一派漫不经心,笑了笑说:“议论长辈确实不像话,不过长夜漫漫,跟你说点家事解乏也不算没规矩。”
说着,他伸出手来,牵着昭蘅回到床上。
“他们的故事很长,我慢慢给你讲。你想从哪里听起?”
一旁的香炉里,隐约的火光在里面燃烧,香味儿被风吹散在室内,添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殿下,我想从头开始听。”昭蘅抬眼望着他说。
李文简笑笑,说:“好。”
他便给她讲述了一个屠夫之子是如何从山坳里走出去,受到安氏的青睐,破格收入门下为徒,悉心教之,倾力扶之,明珠许之,也给她讲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讲那些患难与共的情意。
长夜漫漫,莲花宫灯内的烛火缓缓消融,昭蘅靠在李文简的肩头睡着了。
她原本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在听说陛下被围困花溪谷,安氏几乎暗中筹备粮草千里驰援的时候,惊愕地往他身旁靠了靠。
这一靠便靠到睡着。
他低头看着暗淡烛火下她白皙的脸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女子躺在床上夜话。
小小的豆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帐幔上,瘦而长。
听到枕边人浅淡幽远的呼吸,明明已经处于风暴中心,随时都要经受不期然的惊涛骇浪,他却水波不兴,反倒是品出现世安稳的简朴舒适。
寂寂沉沉的夜,烛光燃烧出晦涩的光线照在昭蘅熟睡的面容上,她无意识地抓着被子,眉心微蹙。李文简拥被坐在她身旁,静默地着看她的面庞片刻,那双总是温柔的眸子微垂,视线又停在她的手臂上。
他一时想起白日里她明明已经走远,却又冲回他的身边。
在他的剑割断那人脖子的同时,藤刀也没入背心。
白日她没有回答,可是他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回来的。
*
次日醒来,昭蘅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昨夜自己怎么睡着的,只隐约记得整整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了皇后。
许是昨夜听了她的故事,昭蘅由衷地敬佩起那位不苟言笑,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
敬佩她的真诚,敬佩她的隐忍,敬佩她牺牲小我为国为民的情怀,更敬佩她九死无悔的胆气。
“还是没有进展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越梨将切好的苜蓿草铺开,又抬眼去瞧蹲在院角的昭蘅。
“查了饮食,也没有和点心相克的……”
昭蘅垂下头去,有些丧气地说:“我都快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要是你,可能比你还小心千倍万倍。”越梨说。
昭蘅点点头,向她挤出一抹笑:“我把日用的熏香、胭脂、香露也送去太医院了。”
越梨抬起眼帘:“不错,学会举一反三了。”
昭蘅仍旧蹲在院角,手指轻触篱笆下的一丛野草。
越梨说:“你放过我的紫花地丁吧,它长得挺不容易的。”
昭蘅起身走到躺椅边坐下。
“吵架了?”越梨在水缸里洗了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抬首望向昭蘅。
昭蘅轻轻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反问越梨:“那时你会惶恐不安吗?”
越梨面上带笑,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意味:“因为地位悬殊吗?
“我……”昭蘅低下头,刚开了个头,便被越梨打断:“多听听你自己的心,它都清楚着呢。”
昭蘅坐直了背,抿紧唇,一言不发。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我只是万兽园一个没名没姓的驯兽女。”
越梨拨弄着挂在篱笆上的一串干花:“我从小给别人当下人,后来受不了管事没日没夜的打骂,悄悄逃了出来,在死人堆里扒出了一张户籍,现在连名字都用的别人的。我为了活命,当过小偷,也当街抢过东西,你也知道,甚至还杀过人。”
越梨抬起眼帘:“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比一般人偏执极端。我和他之间,不仅隔着身份上的千沟万壑,就连性子也差了千山万水。”
昭蘅静默地听着,隔了会儿才抬头。
“你和我的情况大不相同,我也给不了你好的建议。”越梨说着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听你自己的心,它才知道答案。”
黄昏时分,昭蘅还没从万兽园回去,便听莲舟来报:“主子,小郑太医说,发现问题了。”
“什么?”昭蘅一下站起来。
莲舟压低声音道:“殿里熏香里有一味香料,叫做慈悲果,这种香料源自天竺皇室,极其难得,有安神舒缓的效用。此香无毒,可若是和木香同食,容易损伤肝肺。天长地久,再难逆转。”
“是什么香?”
莲舟道:“安神香。”
“你打算怎么办?”越梨问。
昭蘅后背凉意涔涔,只觉得心乱如麻。如同鸡蛋黄般的太阳挂在西天,她抬头看向那片被赤焰染红的天,缓缓摇了摇头。
书房内。
李文简面上此刻已不剩丝毫笑意,他轻瞥桌案上的匕首,素来柔和的眼神变得阴冷晦暗,好似透不过来光。他指节微屈,指腹轻轻触摸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从身后倾斜下来的光线不甚明亮,照在他的侧脸,苍白的脸颊更失血色。
“殿、殿下。”
牧归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李文简轻抬眼睫,一双深邃的眸子盯住他,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将近十五的月亮盛大,照得书房内满是清风。秋意渐深,庭院中的树木逐渐飘零,晚上没有宫人打扫,满地枯黄落叶。
昭蘅端着汤药过来,碰到匆匆出来的牧归向她行了礼,面色铁青地离开。
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牧归一向稳重,可是今天他的步伐为何略显仓皇?
半开的门内,身着月白单袍的男子面容苍白,他似乎不觉得冷,额头上还有些细微的汗珠,而他骨节匀称的手掌内正握着一把老旧的匕首。
“殿下。”
昭蘅端着汤药入内,站在一旁唤了一声。
李文简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眸郁郁沉沉,自顾自地打量那一把匕首,片刻后,他收拢指节,紧紧地攥住它。
他发白的掌根被匕首柄上宝石掉落后嵌珠的利爪划破。
昭蘅看到他的血顺着掌根一滴一滴掉落到白色衣袍上,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将汤药放到他面前的书案上,蹲在他身旁仰脸看他:“殿下……”
屋中灯烛闪烁,李文简低头。昭蘅有点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可是看着他洇红的眼角,她抿了一下唇嘴唇,说:“我去给你拿药。”
李文简盯着她被烛火拉长的影子看了半晌,垂下眸。
五年前灞桥折柳,魏湛一身枣红披风被河风吹得飒飒作响。
魏湛风华正茂,一手提着一杆红缨枪,一手端着烈酒,恣意喝下,痛快地将碗掷于地上。
“我此去,定将北狗尽数驱除。书琅,你等我。”他翻身上马,烈风昂首阔步,驮着他消失在长亭尽头。
然后他说过的话,如同烟云消散在天地间。
李文简最终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他的血在北狄人帐前流尽,他的亡魂也永远留在北府。
他一直以为魏湛死于北狄人之手。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是魏湛誓要保护的中原人从身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昭蘅端着药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走到李文简身旁,如同他无数次半跪在自己面前处理伤口一样,她半蹲半跪下来,仰着头看他:“殿下,我给你涂药。”
昏暗室内,李文简满掌鲜血,眼睫湿润,缓缓松开手,任由她取下掌心那把带血的匕首。
昭蘅放下药箱,檐廊外秋风瑟瑟,她用帕子擦他掌心的血珠。
可是伤口压得很深,刚刚擦过的血很快又冒出来。
昭蘅抬起脸,望着烛火摇曳里他的脸:“殿下不该这样伤害自己,我真的很心疼。”
血珠滴落,在她的裙摆上洇开大片的红。
李文简沉默良久,哑声道:“阿蘅,对不起。”
“殿下没有对不起我,你又控制不住我的心疼。”昭蘅将药粉轻柔地洒在他的掌心,顿了顿,又说:“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她离得这么近,如同绸子般柔顺的长发,白皙的脸颊,眼睛映着烛光的星火,近在咫尺之间。他扶着书案的手倏而用力,看向她的眼睛。
“阿蘅。”
“嗯?”昭蘅闻言,抬起头。
“阿湛是冤死的。”
昭蘅擦拭着他掌上多余的药粉,一滴清澈的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微微一愣,用指腹揩去澄澈的水滴。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东宫的事情都瞒不过李文简。
莲舟去万兽园向昭蘅禀报安神香的时候, 郑嵇嘉便向李文简汇报了此事。
他的香料是詹事府周阔在打理。
接到消息后,他便让牧归带人去围了周阔的府邸。周阔大抵也没想到事情会暴露,根本来不及准备, 羽林卫冲进他府上的时候,他刚吊死在房梁上,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书房里烟雾缭绕,火盆内堆满信件文书燃烧后的灰烬。可事出紧急,总有疏漏的地方,羽林卫将他府上翻了个底儿朝天,忙到深夜, 翻出了许多他还来不及烧毁的信, 和这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是周阔和背后指使之人的信物。
周阔是李文简的亲从官,当年主动请缨跟随魏湛上战场。
十六七岁的少年,又是从安氏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几乎无人对他设防。更没人想到他竟然会勾结北狄人在乌思城设伏。
魏湛死后,他为他扶灵回京,李文简原想将他安排到西山大营, 但他自称愧悔, 继续留在詹事府。
李文简坐在灯火下的这片阴影里,他的指节收紧, 骨节泛白:“他杀魏湛、离间我和子韧, 是要挑起内火,让中原人自相残杀。”
仍有泪珠不断地从她发梢低落,昭蘅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意识到好像有一张大网从她踏入清凉殿的那天便已经罩在她的头顶。
这张网经纬交织, 令她理不清头绪。
此刻半跪在李文简的面前, 他的泪水不断滴落, 她久久地看着书案上沾血的匕首,一下抬头,正对上李文简那双蒙了水雾的眼眸。
他这样脆弱的眼神,昭蘅看出了他的自责。可是他为什么要自责呢?明明他那么好。
看到他沾泪的模样,昭蘅的眼圈也有点湿润。
她忽然一下伸手来抱他。
“你知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在想什么吗?”她环住他的肩膀,柔声问。
“什么?”
昭蘅松开他,迎向他的目光:“我在想,殿下又要难过了。或许你已经习惯了在自身寻找原因,但我每每看着,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殿下有一颗仁爱之心,这颗仁心驱使着你对北狄出兵,这颗仁心也让你怜悯、爱护他人。”昭蘅抬起脸向他露出一个笑:“是他们不该辜负你的信任。”
“不是殿下的错。”她的声音很轻,在他耳畔温柔地响起。
无论何时,都不能让仁与爱沦为一种过错。
李文简一时发怔,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听见昭蘅轻叹一声,他抬眼向她望去。
“殿下以后不要这样了。”昭蘅握着他的手,轻声:“不管是什么缘由,你都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可以,我也想为你分担痛苦,让你不要那么难受。”
李文简指节蜷缩,萧萧肃肃的夜风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刺耳的沙沙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到她真诚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但是我没有办法。”昭蘅将手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惊觉他的手好凉,她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我既不能弥补你心灵上的痛苦,也无法替你承受躯体上的伤痛。”
温暖从手背袭来,如同春水流淌过冰封的河床,慢慢融化土壤里的坚冰。
“所以你要对自己好一些,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吗?”昭蘅垂着眼睛。
李文简目光落在她绯红的眼尾,拉住昭蘅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他将掌心覆在昭蘅的背上,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阿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