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昭蘅转过脸回望,柔软的嘴唇轻柔地从他的下颌滑过。
“好,我答应你。”殿内寂寂,偶有珠帘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响动。
李文简垂眸,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也许会让你失望。”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她反手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心头万般低迷的情绪仿佛都随着她的拥抱刹那间风平浪静,脆弱的伤口被她慢慢抚平。
夜愈深,昭蘅已去了浴间,而李文简则坐在书房内,周阔的死牵连甚广。
不仅和魏湛的死有关,甚至春祭他安排人冒充前朝余孽刺客的事情周阔也有参与。
“周阔谋划了这一切,你信吗?”李文简低眸看着羽林卫呈上来的折子,也没抬眼。
“暂时还不好说。”牧归垂首说:“既然他临死前烧毁了那么多东西,为何偏偏要留下那几封信?他人死了,偏偏留下那些信件和前朝皇室的匕首,反倒像是故意留下破绽,让人怀疑他就是前朝余孽。”
“没错,确实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李文简微眯眼睛,意味深长。
“殿下。”
谏宁疾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朝李文简行礼。
李文简抬眼,问道:“什么事?”
“禀殿下,查出来了。”谏宁双手微拱道:“之前到薛家村找良媛祖母的假尼姑许文蓉已死,这条线索就断了,但是好歹还有些马脚。”
谏宁顿了顿,继续说:“她在锦州尼姑庵待过一段时间,当时她身边有个小尼姑跟着服侍,她离开京城后,那个小尼姑就不见了。我们一直以为她已经跟许文蓉一起死了,可是前些日子,有兄弟在京城发现了她。”
李文简盯着他,问:“在哪里?”
“谢府。”谏宁觑了眼他的神色,颤声:“他们发现她之后,便将人扣去了诏狱,小姑娘吃不住罚,就全招了。”
当初安嫔为了保险起见,特意让谢侯找了个远乡人去薛家村。
谢侯找来找去,看中了云游入京的假尼姑许文蓉。他许以重利,让她借口祈福将昭蘅奶奶骗到白马寺的山上去,制造意外害死她。
许文蓉自从因为私通跟丈夫和离之后,无以为生,一直靠在庙中做暗娼为生。
庵堂住持发现她的丑事后,将她扫地出门了,她只好以云游之名,边做着皮肉生意边入京寻求生门。
面对谢侯许的重金,她动了心。
事成之后,谢侯借口送她离京,将她杀死扔进了河里。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尼姑担心谢侯杀人灭口,没有跟许文蓉一起离开,她更怕离京之后天高皇帝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谎称将此事告诉给了相好的书商,若是她死了,那个书商会将这件事写成书,揭露谢侯雇凶杀人的而行。
谢侯为人向来小心谨慎,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便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在谢府。
养了大半年,外面半点关于这件事的风声也没有,他们都觉得区区一个乡野老妇,掀不起多大浪花,放松了警惕。
小尼姑那天大摇大摆地走到戏楼去听信,被一直追查此案的羽林卫认了出来,当即就寻了个由头将人扣了下来。
李文简神色有些恍惚。
“殿下?”谏宁见他出神,又唤了一声.
李文简抬眼,疑惑地望向谏宁。
他又问了一遍:“属下是否现在去景元宫拿人?”
李文简沉默了一息,才道:“不用。”
事关阿蘅奶奶,应该由她决定如何处置。
昭蘅站在窗边,湿润的夜风吹得她鬓边的浅发微微荡漾,露出稍显苍白的脸颊。
外面的宫女唤了声:“殿下。”
昭蘅听到声音,提着裙摆迎了出去。
窗外雨声袭来,一颗颗急促地拍打在屋顶的瓦片上,犹如玉珠落地碎裂的声音一般,而她眼前的男子双目好似笼着迷雾般。
昭蘅心上一个咯噔。
李文简扫了一眼,窗台上放了一小把扁长的叶子,还有只编了一半的蚂蚱。
“这是什么?”李文简好奇地问了一嘴。
昭蘅唇角慢慢勾起,压低了声音:“答应给小八编的草蚂蚱。”
她含笑望着自己,明明是一贯的温柔眉眼,可是此时此刻更像是强颜欢笑。
阿蘅这么聪明,既然能将安嫔送来的糕点和东宫的饮食、香料送去太医院,定然也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怎么编的,也教教我。”李文简款步走到她身边,温声说。
昭蘅愣了下,整个人都呆住。
“殿下学这个做什么?”
李文简垂眼望着她,目光柔和,唇畔牵出一丝笑来:“看着很有趣,想学。”
“不愿意吗?”李文简又问。
昭蘅垂下眼帘,笑了笑,随手拿了一根草在窗台上摆弄着,说:“只是没想到殿下有如此闲趣。”
李文简从身后环住她,将纤柔的人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小时候父皇给我编过小玩意儿,不会点手艺以后怎么做个好父亲。”
两人靠得很近,昭蘅明显感受到他身子紧绷着。
她将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才说:“殿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做。”
她的手指轻颤,带得叶片都颤着,编出来的蚂蚱一条腿儿歪了。
“也不错。”李文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孩子嘛,父亲哄,或是母亲哄,都一样。
昭蘅点了点头。
“阿蘅。”李文简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
昭蘅偏过头看他:“嗯?”
李文简拿过她手中的草蚂蚱,将它放在窗台上,扶着昭蘅的肩,轻轻将她抱起也放在窗台上。
昭蘅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疑惑地眨动:“怎么了?”
鬓边的金步摇流苏轻轻晃动,缠在了发髻上。
李文简抬手,为她把步摇整理好,只听见流苏在他指尖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们离得这么近,昭蘅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的甘冽的淡香。
“需要我帮忙吗?”李文简问道。
昭蘅望着他认真的脸,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步摇,发现已经理好了,她轻声说:“已经整齐了。”
“还有别的需要我帮忙吗?”李文简又问。
昭蘅低头,对上他的眼眸。
方才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什么,此刻她全然明白过来了。
身旁的草蚂蚱的掉到了地上。
她的猜想是真的。
若非是板上钉钉,若非是安嫔真的有问题,想来今夜,殿下不会这样问她。
檐下的雨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坠落,雾气烟火里,他的眉眼沉静真挚。
李文简蹲下身,将草蚂蚱捡起来塞入她的掌心:“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昭蘅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反应。
李文简不言,轻轻地摸了摸她冰冷的头发,又再度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
夜幕漆黑,冷雨淅淅沥沥缠绵,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灯影忽明忽暗。
过了好久好久,昭蘅才抬起臂回抱着他的腰:“不用,殿下不要管这件事。”
昭蘅松开他的怀抱,稍稍和他扯开距离,他们离得这样近,李文简只需轻轻抬眸便能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一些。
她吸了吸鼻子,说:“安嫔害我奶奶,你是不是又很难过,觉得是你害得她这样?”
“殿下,不要难过。”她说:“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
“陛下身体不好,东宫危机四伏,若是由你出面大张旗鼓惩治安嫔,还不知又会起什么妖风。”昭蘅捧着他的脸:“你忙你的事情,不必为我担心。这件事交给我,我自己能处理。”
眼下的东篱,正似冉冉升起的朝阳,这抹朝阳面对着无数内忧外患。
北境十八城尚未收复,外敌盘踞在边境虎视眈眈,前朝余孽蠢蠢欲动。
这片诡谲云涌的天暗藏杀机无数。
他那一颗为天下、为黎民的仁心不应该消耗在半寸天地。
李文简良久才颔首,脸上带了点淡笑:“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心疼你。”
她的这小半生太苦,从永夜般的黑暗走来,一路荆棘遍布,洒满热血。
昭蘅望着他,隔了片刻才迟钝地低下头,鸦羽一般的眼睫微垂着,伸手紧紧地抱着他。
*
第二天昭蘅起了个大早,起来的时候李文简已上朝去了,她收拾妥当后带着莲舟去了万兽园。
越梨养的一只兔子就快要生产,她蹲在兔笼旁照料怀孕的兔子。
昭蘅跟在她身旁忙前忙后。
“事情都查清楚了?”越梨问。
昭蘅点点头,闷嗯了声。
越梨扭过身子:“那你打算怎么办?”
“要她偿命。”昭蘅眸光微凉,流露出杀意。
昭蘅一向是个很温和的人,从前是为了活着不得不谨小慎微,然后是因为受到李文简仁爱宽容的影响。
即便有人得罪了她,她也很少计较。譬如说从前的陈嬷嬷,她有很多机会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再譬如后来的魏晚玉,她大可让阿箬真杀了他。
可是她没有,她知道活着有多难,便不轻易杀人。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杀人的勇气。
殿下也说温柔应有锋刃,不应该对心似豺狼的人宽宏大度。
这一刻,她真真实实感受到自己奔涌的血液里在叫嚣,让她杀了安嫔。
以血偿血,以命偿命。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我刚才掀开亲妈的头盖骨看了眼她脑子里的大纲,她已经在给咱们俩铺床了(搓手手)
阿蘅:啊呸!
第60章
转眼已是深秋, 衣衫渐厚。
烤架上的鹿肉滋滋冒油,传出诱人的香气。昭蘅一手捏着枚团福手炉,才将一枚棋子扣在棋盘上, 抬眼就看到坐在对面的宁宛致笑得眉飞色舞。
她心头一个咯噔,感觉自己下错了, 果然下一刻,宁宛致就抓起一枚棋子十分随意地往棋局上一放。
昭蘅低头盯着那枚棋子看了好大一会儿,最终朝宁宛致挤出一道笑意:“我输了。”
宁宛致拿起棋桌旁宫女削下来的烤鹿肉,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吃着:“婶婶现在的进步好大,我学棋刚半年的时候, 连一本棋谱都没有背完。”
昭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摇摇头说:“还需要学呢,我现在还是下不过你。”
“没关系,你现在至少比小八下得好多了。”宁宛致的手朝在一旁玩珠子的李南栖遥遥一指。
李南栖茫然地抬起头来,又侧过脸去看她,瘪这嘴不高兴道:“小宁又说我坏话。”
昭蘅笑着饮了口清茶:“没说小八坏话,小宁说小八很聪明。”
秋日和煦的阳光从亭子的雕花窗棂洒进来, 落在地上, 映出满地浮金,宫女将烤好的鹿肉和瓜果切成小块儿摆在桌案旁。
李南栖吃得满嘴是油, 嘴角还沾了几粒芝麻, 用舌尖儿从嘴边舔了一口,白了宁宛致一眼。
李文简才刚走过廊芜,便透过圆窗看到昭蘅笑着将小八拉入怀里,抽出帕子小心地将她唇角的油渍擦干净。
她笑着, 唇角堆满笑意。
阿蘅很喜欢孩子, 小八正是狗见了都嫌弃的年纪, 她对她却很有耐心,满眼温柔笑意藏都藏不住。
以后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重来过。”宁宛致将棋子扫清,分别装入棋笥内,将白棋分给昭蘅。
昭蘅手里握着啃了一半的香瓜,看向棋局,蹙着眉沉思,忽然又想起什么,对宁宛致说:“小宁,改天你教我骑马好吗?”
“好啊!”宁宛致爽快地答应了。
李文简微微一笑,移开目光,转过身走上阶梯往书房去了。
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才看见徐太医撩起衣袍步上台阶。窗户映照庭内树枝,站在旁边的宫人向他行了个礼。
徐太医进入书房内,打起袍子向他见礼:“殿下。”
李文简端着茶盏吹开边沿的热雾,抿了一口茶:“父皇近来如何了?”
徐太医放下肩膀上挂着的药箱,回道:“近来脉象还算平稳,毒素暂且算是抑制住了。”
“好。”李文简掀起眼帘,唇角总算浮现难得的笑意。他搁笔,慢慢地挽起衣袖,道:“来吧。”
“冒犯了,殿下。”徐太医从药箱里拿出一把柳叶小刃,用烈酒将小刃从头到尾淋了一遍,然后放在烛火上熏烤片刻,待刃上冷光褪去,他在李文简手臂上划了一刀。
鲜血顿时冒了出来,他用竹管接在他的小臂下,汩汩鲜血顺着流入竹管之中。取了小半管,徐太医塞紧竹管,又给他的伤口洒上止血的药粉,缠好纱布。
徐太医将竹管收入药箱里,嘱咐李文简的伤口养护方法,正要离开,忽听李文简唤了他一声:“徐太医。”
徐太医驻足拱手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文简抿了口茶,神情似乎也有了变化,他认真地想了想,问:“这些药会不会影响子嗣?”
徐太医瞥了眼日光下端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又迅速低下头,沉吟道:“殿下服用的药里,有几味药有活血效用,这种情况下受孕,恐怕容易坐不稳胎。”
“嗯。”李文简眼底神情寡淡,应了一声,又说:“辛苦了,你下去吧。”
徐太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低迷,不敢再多言,应了声是,随即便转身走出书房。
*
晚夕,三公主要回宫看望帝后,皇后在中宫设宴。
他们带着李南栖去中宫赴宴,到的时候三公主已经回来了,和皇后正在说什么,她唇角噙着笑意,很是高兴,皇上坐在一旁,手持翠玉十八子,也笑得合不拢嘴。
李文简走进去,笑问他们:“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
皇后面上堆砌着喜气,拉着三公主的手道:“是你三妹,有身子了。”
小眼睛一亮,兴奋道:“我也要当姑姑了!”
“傻小八。”皇后睨了她一眼:“他应该唤你姨娘。”
李南栖沉吟片刻,仰起小脸问:“阿蘅姐姐的孩子才应该唤我姑姑,对吗?”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
李南栖转而抱着昭蘅的腰腹:“阿蘅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当姑姑?”
李文简侧首望向昭蘅,昭蘅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向他。两个人目光相撞,昭蘅迅速低下头收回视线。
“小八,许久没问过你的功课了,最近学了些什么?”李文简垂下眼睛,望向眼睛亮亮的小姑娘。
李南栖缓缓眨了眨眼,想到之前小宁说生孩子都是男子不大行,她又看了看皇兄,是自己戳中他的痛脚,他蓄意报复吗?她往身旁站了站,轻轻扯动她的袖子,小声讨好:“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