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看向昭蘅,目光瞥到她的手腕上的藤镯,神情怔愣一瞬。
“母后……”李南栖又轻拽了下她的衣袖。
“停云嬷嬷给你做了糖糕,去后面找她吧。”皇后收回思绪,替她解了围,将她支开。
李南栖朝李文简做了个鬼脸,往后殿跑去了。
“你我父子很久没有下过棋,来一局。”皇帝起身,抚平袍上的褶子。
皇后进去给他们张罗棋桌,留下昭蘅和三公主在屋子里咬耳朵。
“这么快就有了,真是好事。陛下和娘娘都盼着抱孙儿呢。”昭蘅浅浅笑着。
三公主抿唇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确实快了些,还有几天成亲才一个月呢。忽然就手忙脚乱地要做母亲了,日后到了哪里都得拖条尾巴,想想就很麻烦。”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从无忧无虑的少女,成了别人的妻子,现在又孕育了孩子。
昭蘅含笑望着她:“怎么还彷徨起来了?”
“不是彷徨,是怪不舍的。”她挽着昭蘅的手臂,见四下无人,说话便也没了那么多顾忌:“我还想跟你一样,和圆意多过一段时日自在的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添了孩子。”
说完,她低头抚了抚还平平坦坦的肚皮,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道黄符递给她:“这是前些日子我和圆意去广济寺求的符,求了两张,这张是专门给你的。”
昭蘅低头看了眼符上的字,脸兀的红了。
“很灵的。”三公主说。
*
内殿。
“羽林卫查出了周阔当年出卖了魏湛的行踪。”皇帝靠在软榻上,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但你似乎还有疑惑?”
“周阔是阿湛的亲从官,他是怎么跟北狄人取得联系?又凭何取信他们?依父皇之见,他是如何做到的?”李文简坐在他的对面,神情平淡。
皇帝眼底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平静地看着他说:“有个比他更能取信北狄的人从中牵线。”
顿了顿,他又道:“前朝皇太孙。”
李文简语气清淡:“东宫詹事府都有他们的人,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
“这也是无奈之举,先帝即位之初,朝中上下无人可用,为了对天下昭示仁德,也为了三省六部的正常运转,前朝旧臣凡是主动投诚的,都继续用着。”皇帝道:“前朝三百年,到底还是有几个如王照一般的忠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忍辱负重,只待前朝皇太孙振臂一挥,便将刀刃调转方向。”
“这便是无人可用的悲哀,只盼着此次星延南下推行新政一切顺利,明年重开恩科,选出一批你的嫡系,养个五年十年,就是你的六部侍郎,养个二十年三十年,就是你的三省长官。魏氏旧臣便不用再像一把刀似的悬在我李氏子孙头上。”
李文简望着棋局,有片刻的失神:“除了詹事府,还有羽林卫、禁军、神机营,他们的人恐怕早已经渗透其中。这些年宁将军在梅州、二舅舅在江州培养了一批忠心可用的将士,我打算着手整顿军营。”
不管什么时候,弄权者都恐惧丧失对军营的绝对权利。
李文简亦如是。
“也好。”皇帝面色凝重:“不过怕是难得很。”
“难也得做。”李文简眼底平添几分讥诮:“失去对几大营的控制,就失去了资本。”
“书琅。”皇帝看着眼前的青年,他心中百味杂陈,抚着额一时无言,隔了片刻才又道:“若当初我们没事起事,没有登上帝位,也许……”
也许他不用活得这么辛苦,被算计、被暗杀、殚精竭虑,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无休无止地烦恼。
李文简轻笑一声,眉眼含笑:“父皇,我不怕。”
“那就随你去做吧。”皇帝盯着火炉上烧得翻滚的茶水,语气轻缓。
身后传来珠帘晃动的声音,李文简回头,是皇后端着一盏蜜茶走了进来,递给皇帝。
“要不要来一碗。”她皱眉看向对面的李文简。
李文简手撑在下颌,正看着棋局,说:“不用。”
“你把金麟卫给她了?”皇后掀起眼帘,瞥了李文简一眼。
李文简对上她的目光:“是。”
皇帝状似不经意地观察着皇后的神情,又快速低下头。
皇后扭头看他:“你也知道了?”
“不知道。”皇帝端起茶盏,喝了口热气腾腾的蜜茶,他眉眼舒展:“给了孩子的糖,他爱给谁是他的自由。”
皇后道:“你应该知道,那是你的护身符,没有金麟卫,你的处境更加危险。当初把金麟卫给你,是为了护你周全,你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别人?”
“母后,她不是别人。”深秋的夜里,有夜风扑朔,吹得屋内的火焰,他抬起眼对上皇后的眼睛:“母后,阿蘅是我的另外半条命。”
皇后一时语塞。
天色暗淡下去,中宫的宴饮便已开始了,或因三公主有喜,满屋子人都沉浸在喜气中。
昭蘅受到喜气的感染,也陪着喝了一小杯。
李文简从桌下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许喝了,昭蘅扭头瞥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已经雾蒙蒙的,不够清明了。
李文简笑笑,看她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回到东宫后,莲舟便捧上水盆给她洗漱。许是今日醉得没那么狠,不像中秋话那么多,洗漱过后就乖乖地躺到床上去了。
床头的灯芯已经燃了好长一截,她想剪掉一截烛心,却忘了剪刀放在何处。
想起藤镯内有削发如泥的刀丝,便将藤镯褪下来,弹出刀丝将烛心削断。
身后传来水晶珠帘的响声,她醉醺醺地回头,正见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掀开珠帘,珠子撞击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他刚沐浴完,一身雪白宽松的寝袍套在身上,浑身湿润水气。衣襟微微敞着,露出胸口一小截白皙的皮肤。
浓黑头发上不断有水珠下坠。
“阿蘅。”
他朝她走去,目光落在她手中削了烛心的藤刀上:“你用它剪烛心吗?”
“不可以吗?”昭蘅喝醉后,明显有几分反应不过来的怔忡。
藤镯可以号令最精锐的金麟卫,却被她用来剪烛心,李文简不由哂然一笑。
下一刻他走到她的面前,从她手中取过藤镯,按动藤结,将刀丝收回镯子内,然后握着她柔弱无骨的手套进去:“可以,但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能弄丢它。”
“为什么?”昭蘅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因为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李文简认真地看着她。
“你给我送了很多东西。”昭蘅掰着指头给他算着:“我的籍契、一座庄子、好多好多的新衣服首饰、好多好多的书、尊严、脸面、关心……”
数着数着,她憋不住笑,伸手抱着他:“我一无所有,殿下还对我这么好,给了我那么多珍贵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从她的眉毛落到眼睛,在她脸上流连,到她耳廓细微的绒毛,再到她微微泛红的唇。
“你怎么一无所有了?”
昭蘅对上他认真打量的目光,脸颊有点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嗫嚅道。
“是啊,我什么都没有。”
昭蘅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寝衣,裙摆上绣了大片大片淡粉色的桃花,清清淡淡的长裙,将她衬得犹如三月里被吹散风中的桃花。乌黑柔顺的长发洋洋洒洒披洒下来,微醺的脸上带着三分酒气,迷蒙动人。
李文简忽然弯身,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抱起来坐在床沿上。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随着他的动作,水滴晃晃悠悠,从他的发梢滴落在她的脖颈里。
她眼睫轻轻颤动,却听到他声音极轻地说:“阿蘅有聪明的头脑、坚定的心志、善良的品性……怎么会是一无所有?”
昭蘅抬起眼帘,他身上清冽微冷的香味袭来,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嗓音如温水微澜。
在宫灯暖色的光影照耀下,他的眉眼有些晦暗。
她愣愣地望着他,忽然抬手抱着他的脖子,轻柔的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
轻轻的一下,又退开了些,对着他弯起眼睛笑:“我真喜欢你的嘴,说话真好听。”
可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只手撑在床沿,亲吻着她的嘴唇,两人的气息都很乱。他纤长的羽睫轻扫着她的眼皮,微微的痒意,像是羽毛抚过脚板心。
轻柔缓慢的轻吻逐渐变得焦灼难分,李文简如置身烈日熔岩里,翻滚着、煎熬着,汹涌的岩浆在心上流淌。他既贪恋着口中的香甜,又不得不保持理智。在即将失控的边缘,他终于松开昭蘅。
可她一双藕臂却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禁锢在她的臂弯之内。
“殿下不想要我吗?”昭蘅的寝袍坠在肘间,露出雪白的小臂,双眼泛红看着他。
李文简抬眸,看着她洇红眼睛内他小小的影子,受到蛊惑般吻上她的眼睛,从她的眼,到她的脸,再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沿着耳廓徐徐灌入她的耳心,惹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紧紧绷着。
“想。”他喉结滚动,声音微哑,他贴在她的耳心,柔声:“阿蘅,我在吃药。”
沾满水气的吻在她身上流连,像燎原的火星。
昭蘅眼睫轻颤,望向李文简。他俯身垂眸在她身前,泛着异样红色的眼眸、他微滚的喉结、沉重的喘-息,无不昭示着他的克制隐忍。
那三分醉意熏得她理智全无,指尖勾着他的衣襟,压抑了太久的情愫在这一刻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心甘情愿沉沦在他的温柔里。
风过窗棂,吹动帐幔上的人影跟着轻轻晃动。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根据徐太医的优生指南,我们现在不适合同床。
阿蘅:没事,先练习一点别的……
第61章
时值深秋, 萧肃夜风拍进窗棂。
翌日早朝,皇上忽然宣布将千机营交由太子掌管。此言一出,朝中上下哗然一片。册封太子那日, 皇上就将禁中防卫禁军交给了太子,后来陆陆续续, 负责京城和宫城防卫的羽林卫和神机营陆陆续续也到了他手中。今日,京城最后一道防卫千机营也落入他手中。
至此,皇上毫无保留地将京城防务全部给了太子。
朝中上下议论纷纷。
散朝后回到东宫议事,叶太傅捋着胡须,笑得眼角褶子堆砌:“陛下在这个时候将千机营交给殿下, 是为了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可以安心整改防务。”
“是。”李文简眉眼冷清:“父皇和我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肃清军中的内鬼,至少清除一批作壁上观的前朝旧臣,不能让他们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
整改军务的具体细则早已经议定,李文简批令签发后便能颁布实施。这一次整改主要针对身居要职的前朝武将,注定不会轻松。
秋风吹动李文简金色的衣袂,日光照耀在衣袖的绣金龙纹上, 映照出华贵的光泽, 他忽然以手掩面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哈欠,扯了扯唇道:“为了利益也好, 为了留待高位与前朝余孽暗通款曲也好, 硬骨头未必好啃。”
“当初因现实所困,太.祖不得不启用大批前朝降臣,他们在军中多年,如今要他们放弃权势, 并非朝夕之功。”
叶太傅见殿下从坐在书房就开始打哈欠, 眉宇间也隐约有倦色。殿下是仁慈之君, 为人素来勤勉自励,这次军务整改由他一手主持,想必昨夜又看折子到深夜。
他抬眸道:“这事不能急于一时,殿下更要顾重身体,好生休养,勿要再熬更守夜处理政务。”
李文简轻咳了一声,神情有几分不自在:“知道了。”
*
莲舟和沁珠坐在寝殿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琉璃珠子串在绳子上。
过段时间,宫里要去望龙山打猎,昭蘅打算给小八用琉璃珠子做个箭筒,专门让她提前把珠子串好。
琉璃珠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莲舟低着头穿了一会儿,又担忧地扭头看寝殿内的动静。奇怪,主子今天怎么睡这么久?
自从开始去习艺馆,她已很久不睡懒觉。
“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沁珠戳了戳莲舟的手臂。
莲舟回过头来:“主子怎么还没醒?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沁珠用胳膊肘轻碰了下她,抿起唇笑了笑:“早上我给她送早膳的时候她只说累得很,想再睡会儿,没说不舒服。”
“她怕麻烦人,有时候自己不舒服都咬牙忍着。”莲舟越想越不放心,放下篮子,起身道:“我进去问问。”
“你回来。”沁珠忙拉着她,声音低了下去:“昨天晚上殿下出来叫了两次热水。”
莲舟琢磨了一会儿,眨眼问:“主子嗓子不舒服吗?”
沁珠无语,揪着她的胳膊,把人扯到自己面前,贴着她的耳朵一阵低语。
“啊!”莲舟紧紧抓着沁珠的手,激动地说:“真的吗?”
话音方落,瞧见李文简从廊庑走过来,她们起身退到旁边问安。
李文简径直往寝殿走,经过她们身边时蓦地停下脚步,浓深的眉眼在湛湛天光里透着几分和煦:“她醒了吗?”
“回殿下的话,没有。”莲舟想起沁珠刚才说的话,脸颊微红,脑袋深深地垂着。
好在李文简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只说了句:“拿着吃的进来。”
李文简推门而入,寝殿内窗棂四合,没有点灯,只有窗纱漏了些许微茫。
掀开珠帘,屋子里响动着清脆的珠玉碰撞声。
他走到床边,打起帘幔,望见正蒙头睡着的山峦起伏。她呼吸绵长,突如其来的光芒让她将皱了下眉,许是听见动静了,她转过头来,看到他站在床边。
“你散朝了?”
“东宫朝议都结束了。”李文简走上前在床沿坐下,语气含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起来了,还是再睡会儿?”
昭蘅看到他唇边的笑意,窝在被子里,懒懒地说:“困。”
“我让莲舟给你送了吃的,起来吃了再睡。”李文简俯身伸手,连被子带人抱进怀里:“好不好?”
他低头,看到她眼底有淡淡的青痕,用指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眼底。
昭蘅却躲开他的手,将脑袋埋入他怀里,不敢再看他:“我再眯会儿。”
“好,睡会儿吧。”李文简拍着她的脊背,像哄小孩子入睡。
昭蘅裹着被子往床榻里侧钻,他却不松手,双臂锁着她。
“阿蘅别动,我手臂上还有伤。”李文简小声提醒她。
她闻言回过头来瞪着他,显然还在为昨晚上的事情闹情绪。
“你还记得手臂有伤?”
昨夜伤口崩开,淋漓鲜血沾满她的腿,她都快吓傻了。
“辛苦你了。”李文简看她片刻,随即郑重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