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旁冷笑:“指望他们,鬼王是阿罗杀的,四十九个女孩儿是三姑娘救的,狠狠打了一场。这事儿怎么没见你们往上报?”
陆判官一拍脑袋:“您不说我倒忘了,成判如今还往罗酆山送折子呢,眼下是不是要往别处送了?”
阿旁想了想:“烦请大人到各殿通传一声,以后不必往罗酆山送了,我每三日下来取一回,若有急事,便到孽镜台前唤我名号,我自然听见。”
“哎,我这就写通文。”
“有劳陆大人,回见。”
“将军慢走。”
陆判官将阿旁送至殿外,立马回案下,提笔写通文不题。
第40章 无虚
阿旁回程出来,看到百二五和百二六陪李老头坐在茶棚里喝茶,李老头此时心境又不一样了,这里怕人是怕人,却是讲理的地方:“从前听说,投胎之前要饮一碗孟婆汤,没想到进地府之前还要喝茶,地府礼数真是周到。”
茶棚的伙计听多了这些话,但也不厌其烦地解释:“孟婆婆熬的是忘魂汤,叫你忘记前世的一切,咱们这儿是一杯醒神茶,叫你把今生做过的好事坏事都清楚记起来,省得判官问你时什么都说不记得。”
李老头盯着茶杯抹泪:“难怪了,想起小时候偷我老娘私房钱的事儿来,差爷,您说我这么大的岁数还能不能见着娘?”
黑白无常笑笑:“见不着是好事,一家子老鬼吉利吗?”
阿旁听到也笑了,没再和他们招呼,快步往回赶。
这天夜里,杨瞳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几次觉得提不上气来,脑袋冷一阵热一阵的,她第三回 坐起来顺气的时候,严都平端了一杯茶进来,挥手点了灯,问道:“怎么了?”
杨瞳从师父手上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抬手擦额上的汗:“师父,我觉得不舒服,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
严都平伸手给她号脉,她体内真气乱窜,忽盈忽亏,肯定不是在练邪功,那便是内力要大有长进的征兆。这是好事,严都平便没了担心,看到她皱着脸,模样十分好笑:“瞧你脸红的,那年烧火点着了厨房,也是急得脸通红,一点没长进。”
严都平伸手捏她的脸,杨瞳又气又急:“我怎么了嘛,生病了吗?师父您怎么还开玩笑,我快病死了。”
“啧,打嘴,说的什么话。盘腿坐好,闭上眼睛,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气沉丹田,心不动念。”
杨瞳渐渐入静,严都平站在一旁看着她,能看到她体内乱窜的红色的真气慢慢变成淡青色,顺着经脉有序地游走,渐渐平缓,比往先的更加充盈有力,这应当是她经脉打通后气海新结的内力,之前的为救阿罗耗尽,还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调息了一阵,杨瞳也觉得舒服了许多,还觉得身子变轻了许多,恍惚间有种坐在云端的感觉。
严都平看到瞳儿身子飘起来,有些意外又满心骄傲地笑起来,凡人修行,能御剑为如虚境,能御风入空虚境,凭空能起,无风而行,是为无虚之境,她这会儿要是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飘起来,肯定会高兴得马上掉下去。
她飘着飘着离严都平越来越近,近到不能再近时,严都平打了个榧子让她在自己眼前停住,就静静地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把她拉扯到这么大的呢?
细细想来,他是一直在教她,但瞳儿教会自己的是不是更多?开心会笑,伤心会哭,着急会脸红,生病会脆弱,何为父母恩,何为姐妹情,人间的事,都是透过她在学在看,哪怕她还小的时候,两人也能一聊一整夜,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严都平胡乱想着,屋外阿旁回来,唤了声“殿下”,严都平穿墙出去,阿旁不赘言,轻声禀报:“人已经死了,亡魂不知所踪,或是杀人藏尸。”
“可有什么线索。”
“她家里有些问题,恐怕要先去她家走一趟。”
“地府的失踪案一年一结,还是久了。”
阿旁道:“一年一结问题倒是不大,但我听陆判的话头,好像失踪案并不少见,他们判官都不大上心,只怕土地和无常鬼更加不会尽心找。”
严都平道:“你记下,今年七月十五以后,凡有鬼魂失踪,搜寻时限由一天延至三天,年中一小清,年末一大清,全年无失的鬼卒,奖一成年俸,有生魂失踪却不尽心搜寻的,罚一成年俸,尽心找了没能找到的,三班司依情处理,你与秦广王讲明,叫他将旧例改了,明年开始依新例实行。再与史文业将军说,本君要建一支鬼寻卫,专在人间搜查失踪亡魂下落,交给他全权负责,在精不在多,叫他年前把名选呈上来。”
阿旁一一记下:“虽不是大事,也有些干系,当真交与史文业?那年赵公明元帅往西去,他们闯祸的时机有些玄妙,会不会是天帝的手下?”
“能不能用,总得给他事情做才能试出来,赵公明的人还好说,你只把事情与他说了,若他有问题,咱们就再安排别人做嘛。”
“是,属下明白。我与一殿的陆判说,往后我每三日下去取一回折子,不再往罗酆山送,此事便三日后下去说,可耽误?”
“不急。”
“咱们明日去孔家吗?带不带姑娘一起去?”
“你说呢,这事儿她一直惦记着,不带她该不高兴了。”
阿旁轻笑:“我看姑娘屋里灯还亮着。”
严都平眉一挑:“你家姑娘厉害,方才达到无虚境,自己能浮起来了。”
“呦呵,好事儿啊,接连伤着,还以为要养好久呢。”
“这几年在山上,从没纵她好好玩过,眼下她身子既然好了,你就领着她出去跑跑,喝茶听书,跑马郊游,人间这些玩意儿我不晓得,她同你说什么,你就由着她去,阿罗的事儿她怕是还自责呢,多少肯定也吓着了,你多陪她说话。”
阿旁心中窃喜,面上稳住:“是,属下领命。”
和阿旁说完话,严都平回屋,看到瞳儿悬在半空就睡着了,他又打了个榧子,她从空中落下,严都平轻轻接住她抱上床放好,给她盖好被子这才灭了灯出去。
次日,严都平一行人去了北大街孔家,阿旁在前扣门,杨瞳四下看了看,孔家的屋子要比别家高一些,墙壁严整,四檐对称,属金形吉宅,但是此宅整体气色黯淡,好像还有白雾萦绕,又是典型的枉死之兆,这家看来真是有问题的,杨瞳有直觉,那位秀儿姑娘只怕就是在家里出的事。
孔家下人来开门,小心戒备地拉开一条门缝,站在里面满脸谨慎地询问:“你们什么人?”
“官差办案,你家老爷在家吗?”
“老爷不在,改天再来吧。”那人啪一声迅速关上了门,阿旁一下没反应过来,再没了耐性,直接穿门而入,叫住刚才开门的人:“站住!你躲什么呢。”
外头三个也跟着进来,杨瞳小声跟严都平嘀咕:“师父,我能感觉到那个姑娘就是在家里死的,她的魂魄一定还在这里。”
严都平其实并没有多关心这个女孩的生死,只是想确认这生魂究竟被藏得多深,以至于鬼差这般难找,听到杨瞳这样说,他低声戏谑:“不如,这个案子给你查吧。”
杨瞳倒是跃跃欲试:“可以吗?”
“当然可以,找出来就给你封个官儿当当。”
“什么官衔啊?”
“阿罗他们是殿前指挥使,就封你做个亲卫使,怎么样?”
“官阶如何?比阿罗他们是低是高?”
“本来官阶是不太高,不过要封你做,肯定就比他们高了。”
“好嘞,属下领命。”
杨瞳隐身往后院去,这家影壁后的庭院中先有一个铁架子,上面摆着一个铜盆,里面沉着四十九枚铜钱和两条铜鲤鱼,这是聚宝盆,做生意的人家大多会摆,三步之隔有一口大缸,木质的盖子很厚实,盖上零散放着些铜钱,杨瞳能闻到一股很冲的酸味,这应该就是他家的醋缸子了,杨瞳走过,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退回来,抱手仔细看着缸上的铜钱,它们好像是随意放着的,但又像是有讲究……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后院一阵嘈杂,一个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光着脚跑出来,她跌在杨瞳脚下,杨瞳下意识躲了一下,这个女子看起来像是神志不清,她在地上爬了几步,然后痴笑着抱住醋缸,一边摸着一边念叨:“秀儿,秀儿,娘在这里呢,你别怕,你别怕,娘给你唱歌,玉…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
她刚唱了两句,后面有两个婆子赶过来抓住她,把她往后院拽,她拼命挣扎着,哭喊起来:“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我不会讲出去的,我不会讲出去的,让我陪着她吧,大姐,老爷,我只是想陪着她!”
后院一个主母模样的人过来,冷着脸道:“赶紧把她弄回去,没用的东西,两个人都看不住她一个,干什么吃的。”
疯女人跪在主母面前,低声下气地求她:“大姐,大姐我求你,你让我待在这儿吧,我保证安安静静的,嘘,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赶紧把她关起来去,站着看什么呢!”
疯女人被粗暴的架着向后院拖去,她呜咽着叫喊“秀儿”的名字,杨瞳能看到她手腕上的勒痕,双脚和小腿上也有很多伤口,有的已经愈合,有的还在流血,杨瞳忽然不想了解这口醋缸里有什么,但她已经明白了,缸上的铜钱,摆的是七星锁魂阵,秀儿姑娘恐怕就在这口缸里……更可怕的是,她的家人知道,也许就是她的家人杀了她,把她藏在这里的。
杨瞳得到了这个答案,震惊到无以复加,她想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什么会遭遇如此毒手。她皱着眉头把缸盖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挪了位置,却久久没有勇气把缸盖打开,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先去后院一趟。
孔老二一共有五房妻妾,疯了的这个是秀儿姑娘的娘亲,后院里一个不大受宠的妾室,日子难捱,她活着的全部希望都在女儿身上,秀儿姑娘死了,她就疯了。
孔老二家里女眷不少,却没有一个丫鬟,除了看着秀儿娘的两个婆子,其他女人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连正有身孕的五房都没有下人服侍,冷清清一个人待在自己屋里。这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杨瞳想不通,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杀了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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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丑陋
杨瞳查看了后院各处,最后去了秀儿娘屋里,秀儿娘刘氏,名唤翠眉,微收皓腕缠红袖,深遏朱弦低翠眉。她本是教坊的歌女,好容易嫁了人,有了孩子,却像从火坑跳进油锅。
杨瞳看着她的屋子,有些乱,已经没什么家具摆设,她的被褥都堆在墙角,她蜷缩在那里,可怜又无助,杨瞳在她身边蹲下,看到她握着簪子,在墙上刻着女儿的名字,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杨瞳不忍心窥视这个可怜的女人,于是在她面前现身,这样的境况,她或许需要安慰。
刘氏倒是没被她的突然出现吓着,反而柔声问:“小姑娘,你怎么进来的,她们打你没有?”
“我偷偷进来的,她们没看见我。翠眉,你还好吗?”
“你认得我?”
杨瞳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擦泪:“我知道你,我还知道秀儿是你女儿,她怎么了?能不能和我说说?”
刘氏抚摸着墙上秀儿的名字:“是我的女儿,她才十五岁啊,可是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我没能救她,我是她的娘啊,眼睁睁看着她……我该带她逃的,我是她的娘啊,我的秀儿,可怜的秀儿……”
“是谁杀了她?”
刘氏惊恐地看着杨瞳,先是捂着嘴往墙角缩,又猛地转过身紧紧握住杨瞳的手:“老爷没有儿子,道士说,老爷命里只能有一个孩子,所以他,他就杀了我的秀儿,我的秀儿没了,五娘就有了身子,老爷要有儿子了,我的秀儿呢,我的秀儿呢?”
杨瞳的手被她捏得生疼:“为了生儿子,就把女儿杀死了?这是什么道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为什么不让她入土为安,为什么把她藏尸缸中?”
刘氏好像清醒,又好像不大清醒,蓦地笑起来:“呵呵呵,不能让别人知道啊,叫人知道毁名声,叫鬼知道损阴德,嘘,不能说,不能说。”
翠眉又拿起簪子在墙上刻字,口中念叨着“不能说,不能说”,杨瞳把帕子塞进她的手里,给她下了一道睡咒才离开。
杨瞳从主母徐氏屋前走过,听到她在里头念经拜佛,这家人真有意思,前头用道法求财害人,后头又念佛祈求消灾减厄,真当佛道两家不通气嘛?下回见到韦师兄可要和他好好说说。
杨瞳又回到那口大得过分的醋缸前,仍然没有勇气揭开。
前头严都平三人在孔家正厅坐着等孔老二回来,阿旁有些坐不住:“殿下,我去看看吧,姑娘一个人呢。”
“不许去,这是她的课业。”
阿旁有些烦躁:“殿下又要姑娘学什么,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严都平抬眼看了看她:“学世情难测,人心丑陋。”
阿罗听到却摇头:“这些,姑娘比咱们懂。”
严都平想起瞳儿小时候,像泡在泪缸里一样,动不动就哭:“那时候小,现在大了,观感又不一样。”
阿旁还是蠢蠢欲动,孔老二终于回来,听说家里来了些不寻常的官差,有些生气又有点慌张,一进厅来就问:“几位到我家,所为何事?”
阿旁站起来:“我们是衙门的人,来问你些事。”
孔老二笑笑:“府衙的老爷差办在下也认得一些,几位眼生得很。”
阿旁冷笑,得亏特意跟二哥要了青州府的令牌,她从腰间摘下令牌给孔老二看了一眼:“你女儿是哪日哪时,在哪儿丢的?”
孔老二这才躬身回话:“原来是为小女的事情,怠慢了。我女儿是四月十二大早上发现没的,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生死不明,我真是……”
他说着还抬手抹起泪来,阿旁又问:“前后两天,她可去过什么地方?”
“小女性子内向,除却邻里几家偶尔走动,鲜少出门,小人顾着作坊,成日早出晚归,听她母亲说,前后两天没去过什么地方,我们小门户没几个服侍的下人,早上她娘叫了两回没人应,以为孩子贪睡,到中午进屋才晓得不见了,左右没找着,才慌忙报了官。”
阿旁冷笑:“四月头,城里已经丢了不少姑娘,你家角门边上的张家闺女,四月初七的时候就被掳走了,你们家倒是不紧张孩子,早上没人应,到中午才进屋?”
孔老二道:“小女一向有些贪睡的,谁能想到好好在家的孩子会丢了呢。几位老爷,我家秀儿还能找着吗?”
严都平看了看孔老二,眼陷阴骘浅,是绝嗣之相,却是个一心求子的荒唐人:“本君之前处理过这么个案子,有位父亲失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官府既没要他给儿子偿命,也没抓他坐牢,你觉得这样公不公平?”